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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蛹?春色不掩芭蕉绿

事情是从沈老太太的死开始的——

【一】

傍晚时候小丫头来敲明桑的门,说是,“老太太叫大小姐过去!”明桑应着,叫她稍待,自顾进去收拾。半晌出来,换了件翠云缎满绣碎白槐花的旗袍,余辉里也刺得人眼睛生痛。小丫头低了头打头前领路,明桑便在后面跟着,心里隐隐一股不安,却又说不上缘由。

昨儿个晚上老太太才叫她到床前,精神头极足,拉着她手说东道西。后来说“在这些孙女里头,只你最像我!”那种口气,颇是感叹。她倒不觉得自己与老太太长得像,只是肤色倒是一样的白,死人的白,所谓的面无人色,饶是妆画得再明艳些,也像是生了大病。明桑对此不无烦愁,在以前,为了遮这丑,她总是涂极浓重的胭脂,后来遇到韩执,他一句“不好”,她便再没用过。沈老太太对她以前的那种丽色却还念念不忘似地:“你脸色这样白,涂些胭脂方才好些,看着鲜丽,原先还见你总爱涂那些东西来的,这是怎么了?”

她偎着红缎靠背倚在塌上,赤着脚,鲜红的十个脚指甲,更显得肤色是一种无力的弱白,沈老太太看着不由狠狠叹气,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摸不着老太太心思,更懒得去猜,只扭捏道:“奶奶不知道,他一向不喜欢人家涂胭脂,说是红红鲜鲜的,俗气!”

老太太听了这一句,半晌没答言,像是愣神了,直到那灯花突地一暴,她“嗯”的一声,抖着手拿银钎去拨,明桑便笑嘻嘻地把钎子掇过手里来:“奶奶真是,好好的有电灯不用,非要用这种古董!”她一壁说一壁去拨烛火,老太太便半眯了眼睛,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吭吭几声后方才说:“你晓得什么,这是你爷爷留下的,再是金灯银灯,也不敌它!”

“亏得您老!”明桑这句话,倒有些感叹,“爷爷都去了四十年了,您还这样念念不忘,爷爷真有那般好?”

沈老太太静默了好半晌,才说了一句:“纵他有万般不好,对我总有一般是好的,那还有什么好说!”

明桑把眼珠一转,拉着老太太的胳膊撒娇:“那爷爷哪一般好?”

她这一问,沈老太太的表情真是妙不可言,白而松脱的皮,也犯出些意料之外的红,然而却是痛不欲生的语调:“我总信他,当初待我是真心!”

明桑这样一路想过来,穿过花木扶苏的园子,便到了沈老太太屋门前。因着夏日闷热,为了透气方便,门上两扇槅子门早卸了,只一挂翡翠碧纱帘,把屋内的景致隐隐约约映出来。小丫头伸手把帘子打起来请明桑进去,就见沈老太太斜倚了床柱,像是盹着了,然听到脚步声响,猛地睁开了眼睛。她从不知道老太太的眼睛竟是如此妖丽,似是最澄澈的湖水,却是深不可测,看一眼,仿佛就是一生。她有些不知所措,老太太笑呵呵地对她招手:“乖孙女,你过来,奶奶有话对你说!”

【二】

沈老太太死得倒也平常,蹊跷的是在头七第三日,那尸体无缘无故的失了踪。沈老爷兴兴头头地去警局报了案,表面上是轰轰烈烈的愤然,实则心里头不知怎样一种快意——丧葬奠仪总归要花许多钱钞,现在尸体失了踪,不知给他省下了多少,哪里能不开心。

那警察局长也是个眼观六路的人物儿,对这位沈家老爷的龌龊心思知道的一清二楚,到底不好点破,更何况沈家是有背景的,只把笑搁在脸上,敷衍的风雨不透:“您老尽管放着一百个心,我定把令堂尸骨完好无损的找回来!”其实也不过是个“托”字决,一个无心一个无意,终究是个不了之局。

这些事全不在明桑心上,自打老太太去了后,她除了吃吃喝喝外,便是打打牌,与姐妹兄嫂聊聊家长里短,跟没事人一样,愣是一滴眼泪也没掉过。沈府上上下下全都在嚼她舌头,说是“这大小姐忒也怪了,那老厌物儿活着的时候把她当成个宝,哪一回有好事不想着她的,这时候死了,怎么也不见她掉一滴眼泪,想是全白疼她了,不过是养了个白眼狼,恁地没人性!”

这些话自然到了明桑耳里,她性子再平和,心里也难勉发闷,四丫头便有扇火点火的嫌疑,恨恨道:“那起浑人,懂得什么,小姐的痛是痛在心里,哪里像他们,心里不知多欢喜,只是面上装得痛不欲生似的,假道学,虚情假义!”

“我并不生气,你又何必这样嘴毒,奶奶这些年待他们不薄,就算伤心全不是这般深,也总不能全是假的!”明桑对她摆摆手,是一副不欲多谈的光景,扯开话道:“我叫你办的事可办好了么?”

“小姐交待的,我哪里敢不精心,都办好了,现在人在张嫂家里住着呢!”

明桑点点头,低头想了半晌,末了却只是淡淡道:“你去教王叔准备车子,我要出去一趟。”她起身上楼,要去换外出的衣裳,行到半楼梯突又转身提醒四丫头道,“你记得把人给我带上!”

四丫头衔命而去,等明桑出了沈公馆,太阳已翩翩落下大半,却依旧是一种闷骚的热。那门口此时正泊着一辆漆得极黑的雪佛莱汽车,阳光下晒得冒了油,黑得没有天理。

王叔是沈家司机,一副老实人的憨厚长像,点头哈腰地为明桑来了车门,待看她稳稳地坐定,方才钻进车里,问要去哪。明桑把青绸伞收了,左手叠着右手,手上金丝白手套,沉重的华丽,她点了点手指尖轻声道:“先去张嫂家,我要先接个人。”

【三】

进了巷子,远远便见着张嫂家门口立着两个人,一个身形细瘦,黑油油的头发尽编作一根麻花辫,梢上用红丝绳扎着,随意地摆在胸前,那脸也生得白净,只是眼睛稍细小了些,也算得清秀,正是四丫头。而在她身边立着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表情非常安静,安静到仿佛立时便要羽化成仙,隐约就有一股肃穆。

车在门口停下,明桑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少女笑了笑。四丫头便推那少女道:“这是小姐,还不过去叫人!”

少女原先还有些扭捏,然而见着明桑,突然非常欢喜,像睽违多年未见的情人,那一种不知所措的喜悦,跑上去死抓着她手:“怎么这样慢,教我等得好生心焦!”

四丫头看她这样没规矩,当下脸就变了,怕明桑怪罪,说是没有把这丫头**好,便要喝她,不想身子才一动,明桑便是一计眼风杀过来,四丫头哪还敢造次,竟一个字儿没敢哼出来。

少女也不认生,拉开车门挤进车里,紧紧地挨着明桑坐了。明桑一壁伸手搂她肩膀,一壁吩咐车夫去崇明楼。

车开的极慢,索性明桑也不着急,便与少女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咱们去吃七巧饼,你不是最喜欢吃那个么!”

少女点点头,把头搁在她肩上,手抓着她胳膊,紧紧地:“喜未都听明桑安排!”

明桑抬手整了整她的刘海儿:“待会见着了人,你莫要乱说话!”

少女皱眉不语,眼睛只望着车窗外,看那街景有如电影慢镜,一格一格掠过去,又像是一幅江南市景的水墨画,多是深褐浅绿,偶尔一抹明快色泽,便觉艳不可视。眼看着就要到崇明楼,她终是幽幽说了句“你放心,我省得!”算是做了交待。

位子是早定好的,明桑打发了车夫,便拉着喜未进了楼里,茶房点头哈腰地将二人引进三楼雅座,那里已坐了一个男人,白西装,细碎光泽的头发,在明桑这个位置,正看到他极尖削的下颌。

她心里突然涌上喜悦,可是脸上不动生声,低低叫了声“韩执”,那声音非常之小,可是在这空洞屋宇下听来却尤其惊人,像是火车开过的轰轰声。

男人摔过脸来望她,那是非常动人眼目的一张脸,浑然天成的一种精致,仿佛是发着光。他笑着摆摆手,起身拉开椅子教她们坐,别具深意地对明桑眨眨眼睛,然后目光从她身上滑开到喜未脸上:“这位想必便是明桑说的喜未小姐了,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瞧着实在面善!”

“你哪里能见过,尽是胡说,”明桑对他这轻浮的态度很不以为然,甚至有些气恼,“她是我同学的表妹,昨儿个才从家过来,并且人家长了这么大,也并没有出过几回门,怎么就教你碰着了!”

“话全教你说了,我不过是怕喜未小姐不自在,说个笑话罢了!”韩执自烟盒里掏出只烟来在手背上磕了磕,却并没有要抽的意思,只在手中把玩,“今儿个特特把我约出来,怕不是只为了同我强嘴吧?”

【四】

一顿饭吃得不痛不痒,三人都抱着自己的心思,全很不着意。在韩执,当然是因为沈明桑对他的欲言又止,心里极不痛快。

其实明桑不肯说,实是在是有更深一层的顾虑,她思量这事根本是玩火,把握是有把握,然到了最后,真是个不了之局,到底不能痛痛快快地把事说出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这一路上,她正是为此而愁。

饭毕,伙计收拾干净桌子送上茶来,便再容不得不作声了。明桑便笑了一笑,指着喜未向韩执道:“你瞧我这位喜妹妹生得相貌可好不好?”

韩执不明所以,只顺着说“自然是极好的”,明桑点点头又接道:“喜妹妹不光相貌生得好,还有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好处,她琴弹得更好!”

“哦哦,”韩执拿眼睛把喜未打量一打量,振了振神道,“是钢琴么,这个弹得好实在难得!”

明桑起身踱到韩执身后,伸手按他肩,轻轻一捏:“我听说伯父头风又发了,可好些不曾,我一直想去府上探望来的,却是一直不得机会,我奶奶的事,你是知道的——我所以告诉你喜妹妹这一项好处,却有个妙想,不如让她到府上盘桓两日,给伯父弹弹琴。她的琴音是极淡极雅的,正该让伯父多听听,这头疼的毛病怕不就好了!”

“你哄我呢?”他把她的手捧在掌心里,使劲揉了揉,“世上哪里能有这样神奇的琴音,西方那些哄小孩子的童话故事里也不能有!再者说,他犯他的头疼病,与咱们什么相干,犯不着为他糟这个心!”

“话怎么说得这样绝情,他到底是你的父亲!”

“什么父亲,我可不承认,我爹早死了,他算得哪根葱!”他作咬牙切齿之状,“也不知道妈到底看上了他什么!”

“伯母的眼光自然不错,你小孩子何敢置喙!”她轻掐他手指,恨他失态,不该在喜未面见说这些有的没的,教人家小姑娘听是不听?他也意会到此,忙举杯向喜未相敬:“刚才我说得全是疯话,酒后失言,污了喜未小姐的耳朵,实在罪过罪过,罚我就吃这一杯,喜未小姐千万别放在心上!”说时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喜未瞧他逗趣儿,拿手掩着嘴秀气地笑,他眼角瞥见,身子便有些酥酥的。

待放了酒杯,明桑又推他道:“我说真的,不是玩话,我家里这时候不好把喜妹妹让进来住,然而人家大老远来了,总不能教她这样回去,更何况我那同学千拜托万拜托的,所以定要你行个方便,收留我这妹妹几日!”

韩执看她是再正经不过的一个表情,便知她这话果然不是玩笑。他想着家里真正是个是非之地,不好再把个小丫头弄进来胡搅,还不头疼死了。可是明桑既提出来,自然不好拒绝的,他只得硬着头皮应下:“你放心吧,我定招待的喜未小姐宾至如归!”

【五】

韩执领了喜未来,也并没打算同爹妈报备,想着也不过几天的事儿,得过就过去了。却偏是天公不作美,韩太太这样一个擅交际的开明人物儿,难得这日竟是没出去应酬跳舞,倒是安安静静地把身子攲在客厅沙发上,身侧一个小丫头双膝跪地捧着她一只手,正仔细把那指甲染成绛红色。韩执与喜未进了门,便与她碰个脸对脸。

这韩太太年近五十,却并不显老,皮肤依然是一种透水的白色,黑发高高盘起,以镶碎钻象牙梳挽住,着一件黑色洋装,露出大半个白腻的颈项,并没带珠链耳珰之类,却更显得风姿绰约。喜未看得目不转睛,韩执却把眉皱着,很不诚肯地叫了一声“妈”。

韩太太懒懒地把眼睛抬了抬:“又交了新女朋友?”

“妈你别乱猜,这是明桑同学的妹妹,才从京里来的。沈家出了些事您也知道,她所以托我照顾喜未小姐几天!”

“哦,”韩太太把染好的指甲放到眼前赏鉴,一壁把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滑到喜未身上,好半晌才接了一句,“那你可不能怠慢了人家!”

“这自然的,哪里要您交待——妈今儿兴致不好么,怎么没出去?”

韩太太便厌厌地把手一摆道:“怎么才两日的工夫,你就变成个碎嘴子了,就不许我安静一天?”

“谁又招了您烦?”韩执看她心气不好,便讨好地道,“您说出来,儿子去替您教训他!”

“你有这心我却没这气力,我这时候乏得很,你别来烦我,还是带喜未小姐四处去诳诳的好!”

韩执正不愿跟母亲凑这个趣儿,便笑着拉喜未走开了,哪里成想半楼梯与他老太爷劈面相逢。他桀骜地把头一摔,自牙缝里挤出来一个“爸”字,像是才发酵的醋,老大一股酸味。他老太爷“嗯”的一声,目光在他身上一掠而过,却是滑到喜未身上时胶住了,就像给人施了定身术般动弹不得。

韩执心里鄙薄,暗骂一句“老色鬼”,把身子往上一送,正挡住了他老太爷望向喜未的视线,笑道:“今日这是怎么说来,您二老这时候竟然全在家里?”

“还不是你妈说身子不舒服么。”他是怨恨的一种腔调,“你也是,不要整天在外面跟那起纨绔子弟们胡混,安安份份的找个事做不好么?”

“我自然有分寸的!”他也懒得再跟他啰嗦下去,一手拉着喜未便往上走。却是喜未频频回首,像是给什么勾了魂去的一般。

他实在看不过去,不由问她:“怎么,你认识他?”

喜未听得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明白他问的是什么,羞涩一笑道:“韩先生说的哪里话,我并不识得令尊,只是觉得他非常面善,像在哪里见过一般,我这样失态,倒教韩先生笑话了!”

【六】

待把喜未安置好后,韩执也便不大上心了,思量着她在此不过几天的耽搁,随她玩去便是,就放野马一般地不闻不问。

沈明桑倒是常挂记着,只是不好常上韩公馆走动,她们沈家是有身份的人家,如此岂不招人嫌话么。所以只在韩执约她出去的时候才得关心关心。

这日韩执从外面回来,却撞见他老太爷同喜未在后院园子里拉拉扯扯。这画面实在刺眼睛,更是让他非常心恨,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与他老太爷面对面的吵,口不择言地骂他老不休。几个男佣好不容易把二人拉开了,韩执冷笑着一拽喜未道:“韩家污脏的很,我也不好再留你,莫若我去给你找间旅馆暂住着,一切开销自然是由我来出的,你无须担心,可好不好?”

喜未红着脸把头低着,要哭不哭地,好半天才蚊子嗡嗡似地道:“我知韩先生是为我好,可是,我与重楼是两情相悦……”韩执听得险些摔倒,脸上的血色褪尽了,露出青白青白的一张脸,像是青面獠牙的鬼,他狠狠地抓住她的胳膊逼问:“你,你才说什么,你,你说你与韩重楼——两情,两情相悦!”他也顾不得犯了忌,直接把他老太爷的名字喊出来了,在他反正也是没把这个人当成自己的爹,倒也是无所谓。

韩重楼却是乌黑的一张老脸,使力把他推开,将喜未拉到自己身后道:“怎么的,你想造反么?”

他也不理这话,只隔着韩重楼厚重的身体问喜未:“我听差了是不是,你哄我呢是不是?”

“实在对不住,韩先生,喜未讲得,字字是真,”她用碎白的牙唇咬着红通通的嘴唇,“韩先生还是不要管吧!”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鬼话,你怎么能,怎么能喜欢他,你瞧瞧,他多大年纪,他什么样子,怎么会,你若是要钱……”他急得胡言乱语,然话未曾尽,颊上却猝不及防的挨了韩重楼一巴掌,青白肌里透上来灼热的红,简直艳不可视。

韩重楼恶狠狠的脸,直着喉咙吼:“这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还不给我滚!”

结果那晚上韩执喝得烂醉如泥,因为受了这委屈无处发泄。后来借酒发疯,给沈明桑打电话叫她出来陪他。沈明桑看这夜深深不可测,像人心里藏的歹毒,总教人心神不宁,口气上难勉有些简慢。叵耐韩执搁下狠话说:“你若是不来,以后也便不要来,咱们此后也不用再见面了!”说完这一句立时就挂掉了电话,不给她回驳的机会。

明桑无可奈何,她深知韩执说一不二的大少爷脾气,你不依着他,他就记恨你一辈子。然这人又有个人家到不得的好处,对你好起来那真正无微不至,恨不能把你捧在手里头,每个汗毛孔都要体贴到。一年前经同学介绍两人相识,明桑也确是惑于他的美貌,可美貌终究是虚的,她欣赏一番也便罢了,也未太放在心上。却是韩执死缠烂打不依不挠,把她的喜好性子全打探清楚,每日一个电话来问好,又隔三差五地派人给送她点心。她也没别的喜好,就有这么一点口腹之欲,极爱荣荷斋的点心。偏这荣荷斋点心是本城一大特色,生意火得不像话,向是极难买到,每次都要提前几日预定。韩执别具匠心,为了讨着她好,硬是将那厨子挖去了自己家里头,专为给她做点心。

沈明桑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家小姐,哪里还能不动心,虽也有几个世家子弟围着她打转,又哪里有一个人对她这样上心过。像是那次两人出去约会,半路赶上大雨,偏是只带了一把用来遮阳的绸伞,他不管不顾,拼了得上一场重风寒,也要护她周全,硬是把外套脱下给她披上,把那伞尽遮着她,自己在伞外淋雨。

她就算是个傻子,也给他磨得心机通透了,更何况她敏而韶秀,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也便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他的求爱。

回忆里都是他的好处,她不由地密密一叹,吩咐四丫头去请汽车夫,便急急换了件软青缎描大朵白芍药的旗袍,头发也不及细弄,匆匆出了门。

到了韩执所在的那间菜馆,西崽引着她上了楼,才推开包间门,便闻得一阵细碎软哀的啜泣声,她抬眼望过去,便看到韩执趴在桌子上,肩膀抖个不住,正哭得伤心,心便跟着软得有如雪融!

【七】

沈明桑打发了西崽,过去按住韩执肩膀道:“这是怎么了,才电话里还好好的,死活地要把我叫过来,我来了,你却又这样儿!”

韩执身子一抖,猛地抬双臂抱住了她腰,勒得紧紧地,几乎要使她不能喘气,瓮声瓮气道:“你来了,我感激你一辈子,这有什么好说,我以身相许以谢你好不好?”他抬了脸,颊上红红的,表情却很憨,眼睛里还微有些许湿意,愈显得有种含而不露的艳色。沈明桑一时忘情,俯身亲他眼睛,*似地说了句:“傻子,你这到底为了什么?”

他突然有些恨她不解风情,讪讪推开她道:“我们家的事,你还不知道么?”

“怎么,又是和你老太爷……”他突然把手捂她嘴唇,“你别说,你说了我要生气!”

“这又是何苦,”她挨他坐下,伸手拿了茶壶注了满满一盏茶递给他,碧绿的茶汤映着他的脸,像天阴:“就算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然而处了这许多年,也总有些感情在那里,若是你能退让一步……”

“你哪里知道!”他眼睛里突然泛出一层血红,紧紧抓住她捧着茶盏的手,那盏晃了两晃,终于立不住,“当”一声掉在了地上,碎作一地花朵,“当年,妈为了他,害死了我父亲,这血海深仇,我若是不报,还算是个人么!”

“你,你胡说什么!”沈明桑听得瞠目结舌,不能相信,“这又是哪个狗奴才告诉你的,你莫要信他,他就是不欲你这主家过得顺当!”

“我倒希望是这样!”他狠劲一捶胸口,“然而那事却是我亲眼所见!”

“不,不可能,他怎么能那样坏!”明桑的身子一阵抖,手更是凉得像块冰。韩执这样精细的一个人,却因为过于沉溺仇恨,而未能发现她这不对劲儿,只自顾道:“我亲眼看到妈给父亲吃下了蒙汗药,韩重楼便趁父亲昏睡之机勒死了他!”

明桑此时已是一脸青白,活似见了鬼一般,面无人色。她晃晃悠悠站起来,勉强扶住桌子站稳了,颤声道:“我,我突然身子不大舒服,阿执,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韩执抹了把脸,看她果然面色极差,仿佛正忍着极大痛苦似的,也顾不得心下恨意,忙扶她道:“我不知你身子不好,不然定然不教你出来,你这到底是怎么个难受法儿?”

她别开脸不去看他,怕他猜破她的心思,只把身子软软偎进他怀里,假意羞涩道:“女子每月总是有几日是不好的,你还不知道么,非要我说出来!”

虽是两人早于半年前定了婚,然必竟是未婚男女,他便不由脸红道:“是我大意了,我这便送你回去!”

到了菜馆门口,她却又站住了,陡然道:“你虽说了那许多,我猜你却不光是为了那些事发恨,是不是因为喜未?”

韩执原本一直隐忍,喜未这一桩事却做了引子,引得他心里这仇恨的种子生发壮大,终于长成了参天巨树,要把他的身体撑破。也幸得沈明桑,让他把这藏了二十年的秘密宣泄出来,不然必要憋闷得疯掉。这时候冷风把他吹得脑子清明,他才想起来喜未之事,是必要对明桑有一番交待,毕竟人是她交在自己手里的,也便痛快道:“是,教你猜着了,我不知那丫头发得什么疯,竟然与韩重楼不清不楚的,不如你劝劝她!”

“她那个脾气——”沈明桑深深叹口气,却又觉得这语气不对,仿佛她们很亲密,在别人看来,她们当然只是才处了不几日的普通朋友。她真怕韩执生疑,忙把话一转道,“好,我改日必要劝劝她,咱们先回去,我实在难受得紧!”

【八】

沈明桑见到喜未是在五日后,彼时在韩太太的百般斡旋下,韩重楼与韩执这对父子总算从互摔脸子到默不作声。韩执心很重,那日醉酒回家后,便一直抱着个心思,要把韩重楼与喜未之事告之母亲。然而碍于沈明桑,到底不好把喜未给牵累进来,憋了两日实在憋不住,便藏而不露地问他母亲:“设若姓韩的要再纳房姨太太,妈恨不恨?”

韩太太撩了他一眼,摆手叫给她梳头的丫头出去,也并不回头看韩执,顾自拿了只水钻头饰别在发里,一壁端相镜中影像,一壁不紧不慢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有人总之别有居心,妈要自己上心才好!”

韩太太并没什么表示,拉开柚木梳妆台抽屉,摸出一只烟放进唇里,划了根火柴点燃,深深吸一口,在烟气氤氲里缓缓启唇:“重楼的心我还不知道么,倒要你这小浑蛋瞎操心,他玩是玩,还是有分寸的!”

话到这个地步,韩执实在接不下去,恨气地捏一捏拳头,到底没说出话来,折身讪讪走开了。

沈明桑来韩公馆这日却是下着细雨,绵绵密密,是道不尽的相思与哀愁。她拉喜未到韩公馆后花园里,也并不打伞,任那雨打在身上,曲曲折折的凉意,使人脑子无限清醒,心绪也跟着平静了许多。她觑着四下无人,紧紧攥住喜未手道:“奶奶,适可而止吧!”

“何为适可而止,”喜未双目含煞,狠狠摔开她手,“莫非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与别的女人在外面快活?”

“可是……”明桑咬咬嘴唇,是个敢怒不敢言的光景。喜未冷笑接口道:“你是不是想说,当初你只答应把我弄进这韩府来瞧他一瞧——”明桑脸现惨白之色,重重点头,喜未笑得更欢了,“原本,我也是如此打算,然一想起他四十年前不顾我与你父亲死活,抛妻弃子,与别的女人私奔,却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奶奶,何苦呢,冤冤相报……”

“屁个冤冤相报,这是他欠我的,该当还我这情,世上的事,有因必有果,这也是他的果报!”

“何,何意?”明桑脸上,此时已是白里透出青来。

“你猜他对我说了什么,”喜未仰脸望着天上,笑得万般诡异,“他说为了我,要把韩太太和他那便宜儿子韩执给毒死,到时韩太太名下的这些大好财产,自然便是他与我的了!”

“奶奶的意思呢?”明桑真怕她说出来“我自然是答应了”这句话,身体颤抖得有如狂风中的蝴蝶。

喜未扭脸来看她,眼睛闪了闪,伸手摸她脸道:“乖孙女,你怕些什么,我知你对那韩执用情很深,只是那个人,可值得么——你也不用害怕,且放着心,这事我自有分寸。姓韩的四十年前抛下我母子,我哪里还能把他当丈夫,当心上人,你记着,他不是我丈夫,不是你爷爷,更不是你父亲的爹,他不过是个狼心狗肺的老畜生,”她慢慢把五指捏紧,攥成一只拳头,红里泛着青,“我要教他生不如死!”

【九】

在沈明桑与喜未会面大约有半月后,韩家果然出了事,韩重楼无故失踪,韩太太则得了失心疯,韩家一时陷入愁云惨雾里。韩太太留下了大笔财产,韩家当然不至于因此而垮掉,沈明桑只担心韩执受不得这种种打击。

哪里想得到,韩执并没有怎么伤心,且是喜乐不尽,没了韩太太管束,他竟是与书寓里女先生们混得分外风升水起。明桑还想他不过是因着伤心过度而发泄一通,并不真是自甘堕落混堂子,然则她左劝也不是,右劝也不是,末了搁狠话说:“你若再如此,咱两个便算完了!”

这日韩执约她到菜馆里,她本以为他定是为前番悔过,要好好与自己亲近一番,却不想他开口第一话便是:“我要纳那书寓的晴染姑娘做妾,你要是能容得呢,咱们自然千好万好,你若不能相容,我也不敢高攀你!”

明桑简直傻了,手一抖,茶杯落了地,那脆碎的声响像是扎在她身上,无一处不痛,她忍着这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逼视着他的脸道:“你,你这话,却是何意?”

韩执也不瞧她,只把身子向椅背一靠,很无所谓道:“实告诉你,我与晴染已好了有两年了,那时候追求你,也不过是要拿你作个幌子,以方便我们幽会。你也知道,像咱们这样的正经人家,说出去韩公子竟是爱着个书寓先生,那多么不好听!”

到最后明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沈家,人叫她她听不到,人推她她不理会,就痴痴呆呆地在屋里坐了一宿,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倒是死了的干净。可是为了这么个东西伤心,甚而去死,却真是犯不着!自己真就这样贱么?

倏然想起喜未——她总有法子教自己,对,她总有法子!

她忙起身,一路失魂落魄地出了沈公馆。

三日后韩执接到明桑的电话,说要找他谈谈,两人必竟好了一场,他也不是那无情之辈,便很痛快地答应了。

到了馆子雅间里,便看到明桑笑意盈然的一张脸,艳光四射,他心下也不由得一酥。明桑柔柔媚媚地拉他坐下,把一只银碗推到他面前道:“你尝尝看,这是我亲手做的杨梅冻!”

韩执真颇是诧异,不明白她这突来的温柔是为了哪般,明桑却不容他胡思乱想,亲手剜了一勺梅冻送到他唇边:“你莫要辜负我这一片心,我自然也不辜负你的!”

他看一眼那鲜红的梅冻,色泽胜血,却别有一股香气,实在引人食欲,便张嘴接了。入梅冻入口凉而甜,滑而不腻,遇津便化,果然人间至味。他很惊疑地望向明桑:“你这话是何意?”

明桑笑了一笑,面含春色,唇齿留香,骚得他身头一阵**,他伸手要抱她,她却推开他的手:“好好的坐着说话,动手动脚成个什么意思,我讲个故事你听!”

韩执无可无不可地,顾自吃那梅冻,听明桑缓缓道:“你大约不知,这世上乃有一类不死人——他们虽也同平常人一般的生,老,病,却不像平常人一样会死,而是每四十五年必要结蛹一次。所谓的结蛹,也就是聚合能量,化生肉体,再得青春,我的奶奶,便是这样一个人!”

韩执听得下巴要掉下来,把那吃了一半的梅冻一推道:“你讲得好故事,世上怎可能有这般神奇之事,我却是不信!”

明桑也不说话,只把一张旧照片推过去给他看,他瞄了眼,见那照片上是一个女子,秀而不媚的一张脸,竟是喜未。他抬头看明桑,不明其意,明桑啜口茶道:“你瞧瞧那上面的日期!”

这一看便当真傻眼,上面日期竟是四十年前的,他惊得目眦欲裂,又听明桑不紧不慢地道:“这上面之人,正是家祖母,也就是你所认识的喜未,而家祖父,你也并不陌生,便是你那便宜父亲,韩重楼!”

韩执再坐不住,陡然站起来,欲骂她胡说八道,妖言惑众,然而话不曾出口,便是一阵天旋地转,随之“咚”一声栽在了地上。明桑爬过去抱住他的头,颊贴着颊,无限温柔地:“奶奶又恨爷爷又舍不得爷爷,终于没有杀了他,只让他吃下自己的血,化作一尊人娃娃。你当何为人娃娃,它与傀儡相类而又不同,它保有最基本的智慧,眼里心里只有主人一个,且与主人共享生命,主人不死,人娃娃不灭,自此生生世世,都不分开!”她亲亲他的额头,“才你吃的梅冻里,便有我的血!”

韩执脑子里嗡嗡响,实在听不清她了些什么,茫茫然望向她,只这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只浑浑噩噩随着她不停重复:“生生世世,都不分开,生生世世,都不分开……”

她紧紧紧紧紧紧抱住他:“对了,生生世世,只要我不死,咱们都不分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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