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不知不觉间开始飘下来的，这个冬天竟似特别的寒冷漫长。片刻间雪花越落越大，一片片宛若鹅毛，落在二人发间，染得一片银白。
南宫停抹一把凝结在眼睫间的雪沫，将貂裘裹得再紧些。貂裘中那个人紧紧靠在他胸前，咳喘着道：“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你明明知道这个方向最危险。”
回去永安镇秦家别院的方向，当然是最危险的。
沈三惜虽然不言不动放他们逃了出来，但她是何等老道之人，只要稍一回想，必然会想到“秦时月”其实已受重伤。她也早就知道南宫停内力全失，毫无抵抗的力量。纵然她无意伤害南宫停，作为杀手又怎么可能错过如此难得的良机？毕竟“秦时月”的身价高得能让所有人都心动！就算她碍于情面自己不便再动手，焉知她不会让同伴前来？她既然能设下这个局，当然不会是一个人！
这个时候，想必他们已经在四下搜寻二人的踪迹了，通往永安镇的道路当然是最有可能被杀手追截的方向！
南宫停道：“这四下全无人烟，唯有永安镇是最近的，你伤成这样，我们需要伤药，更需要一个好大夫。”
曲浪儿咳声不断，她心中也清楚，二人身上的金创药几乎用尽才勉强止住她伤口流血，这冰天雪地无医无药，以她的伤势只能是死路一条。所以明知前方潜伏的危险，他也只能前进，只为了那一线生机。
“你不必这样的。他们要的只是我而己。”她告诉他：“放下我，你自己一定可以逃脱。”
南宫停手臂用力，将她抱得更紧，闷声道：“你如果少说几句话，一定可以坚持得更久一些。”
她想笑，胸口却像被巨石压住一般，咳到几乎窒息。
“假如我坚持不下去呢？”
他低头看她一眼：“你一定要活下去。你是曲飞来的女儿，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终于笑出声来。
“你说的不错……咳咳……我确实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可是她的眼神却突然黯淡下去。南宫停心中一震，只听她喃喃道：“可是那些事情，真的是非做不可的吗？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做？”
她的声音极轻，双眼也似蒙上了一层雾气，渐渐迷乱。突然之间，她奋力扭动身体，想要从他怀中挣脱。
南宫停紧紧束缚着她的双臂，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压住她的动静，急喝道：“你疯了么，好不容易才止住血，要是伤口再裂开你就没命了！”
“那又如何？”
生与死，那又如何？
他呆住，然后，就是扑涌而来的滔天愤怒。
“你怎能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他咬牙切齿，“你的命可值钱得很，身为曲氏唯一幸存血脉，从灭门追杀中逃脱已是不易，潜藏秦家十年，费尽无数心力，难道就只是为了今日一死？”
“我是死是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南宫停低头看她，雪花飞旋轻落在她脸上，“秦时月”恐怖的面具遮去了所有的表情，唯有一双水气氤氲的眼，半掩在密密长睫之下，似是不愿让人窥视到她的心思。
面对生死，真的能如此漠然？
他注视她良久，终于道：“跟我没有关系，我就可以抛下你独自逃命了？”他叹息：“亏你想得出来，也亏你说得出口。”
她的长睫忽而撩起，幽黑眼眸中似有水波隐隐流动，又似含着无数无法述说的话语。二人目光一触之间，她的心却像被人狠狠撞了一下，那样层层叠叠的复杂滋味就这样猛地将整个人都淹没。带着莫名的恐慌，她微微转过头去，努力握紧拳不让自己流露出丝毫情绪，千言万语终只化作勉强一笑：“你……好像很擅于揭穿我。”
她脸上虽戴着面具，身体的细微变化又怎么瞒得过南宫停的眼睛。
“所以在我面前，你实在没有必要隐瞒什么。”他强压下一腔怒火，尽量冷静地告诉她：“就算你自己想死，我也不会答应。这里离永安镇并不算太远，我相信以秦小公子的身份，身边不可能没有暗影保护－－你必然有办法让他们知道你在什么地方。”
曲浪儿只有苦笑。
“我一定是见了鬼才会认识你……不错，我身上有秦氏特制的烟火，暗影看到烟火就会立即赶过来。可是这烟火更有可能将杀手也引过来……咳咳……你到底是要救我，还是想要我的命？”
“所以你一定要我抛下你，只要我一走，你就会放出烟火，引来杀手的同时也能帮我逃脱。我说的对不对？”
“我……”她本想否认，可是对着他冒着怒火的眼，那些推托的话竟然堵在口中说不出来。
他沉沉看着她：“你这样做，与自杀何异？”
面对他的愤怒，她终是无言沉默。
他终于叹息，紧紧拥抱她。
“你才是个傻子……无论你心里为我想了多少，嘴上永远也不会承认。遇见你这样的女人，我才真的是见了鬼。”
他的声音带着热气回旋在她耳边，曲浪儿心神已是一片混乱，只觉得一切都不对，挣扎着想要推开他，情急中似乎连空气都已变得稀薄，呛得她又是一阵剧咳。
等她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已是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伸指划过她脸上斑驳的面具，轻轻拂去沾在她长睫上的雪花，忽而道：“这特制的烟火，交给我。”
她吃了一惊，张大眼睛瞪着他：“你要做什么？”
“你我现在这个样子，若是无人救援，想要逃脱杀手的追踪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或许分开来倒是个死中求活的主意。”南宫停沉声道：“幸好这场雪下得足够大，你的轻身功夫也足够好，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足印，让这场雪掩去了痕迹，所以他们暂时还不知道我们是从哪个方向逃走。可是这也是迟早的事。”
从她力竭倒地开始，他抱着她一路行来，已经不可能不留痕迹。有经验的杀手早晚会发现他的足印，一路追踪过来。
“所以我现在要把你放下来，带着你的烟火尽量走得远一点。杀手会顺着我留下的足印继续往前追，烟火也必然会分散他们的注意，也许你就可以就此藏身过去。”
这确实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虽然很冒险，细细想来，却也不是没有逃生的机会。可是这样无疑把所有的危险都引到了他身上。曲浪儿静静看着他：“你也想自杀？”
“我跟你不一样。”他解释道：“就算引来了杀手，我也不会有事－－他们想杀的人是你，杀了我对他们一点好处也没有。何况还有三惜，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对我动手。”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相信沈三惜绝对不会伤害你？”
“若是她真能下手伤我，也不会只是刺伤了你。”南宫停一笑，接道：“何况你的暗影也会循着烟火的方向赶过来，如果我的运气足够好，他们甚至可能在杀手之前找到我。”
这当然也很有可能。
“你仔细想想，我其实一点危险都没有。”南宫停笑道：“如果暗影在杀手之前找到我，那自是不必说了。如果杀手先找到我，反正他们也不会杀我，而暗影却还是会循着烟火找到我，只是时间的问题。我相信你的暗影必然都是好手，有他们在，杀手必也不敢轻举妄动。你一定要藏好，我会带着暗影过来和你会合。”
他的笑容愉快，语声也轻快，果然让人感觉不到一丝危险。曲浪儿却知道这愉快的笑容背后压下了怎样的冒险，看着他道：“就算他们不会杀你，可也必然会用尽手法从你口中逼问我的下落……”
“那也只是可能，何况你我都能保全性命。”他眨眨眼，笑道：“或者我猜错了，你更愿意和我死在一起？不能同生，但求同死，你竟对我如此的深情厚意？”
“呸！”明知他轻松的调笑是为了承担起沉重的危险，曲浪儿仍禁不住啐了他一口，双颊已有如火烧，不由得暗自庆幸脸上尚有一层面具，没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羞红的模样。口中却恶狠狠地道：“谁要跟你死在一起，你死得越远越好！”
南宫停笑了：“好，我一定死得远远的。烟火给我。”
曲浪儿心中迟疑，定定看向他。他笑意温暖，眼神坚定：“放心，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我……”曲浪儿张嘴，那么多想说的话此时却全堵住喉咙，竟是不能成言。他说的不错，这已是他们现在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可是她怎能让他独自去冒这样的风险。然而他坚决的目光却似能看穿她的心，不知不觉间融化掉她所有的担忧。她也从他的眼神中懂得，无论她说什么，这件事他都已经决定，不容更改。
最终，她轻叹一声，从腰间取下一支小小的圆筒给他。
“拔开筒塞，就会放出特制的烟火，再大的风雪都无法吹散，方圆三十里内的暗影都会循着它用最快的速度赶过来。”
随着圆筒一起交给他的，竟是漆黑沉重的匕首暗夜。
南宫停当然知道这柄匕首的分量有多么重，不由一怔：“你……把它交给我？”
“你现在连杀只鸡的力气都没有，拿着它吓吓人也是好的。何况，”她咳了一阵，接道：“这是秦氏最重要的信物，暗影看到它自会听从你调动。”
南宫停更不多言，接过来放入自己怀中。又问她：“你准备藏在哪里？”
曲浪儿一笑，抬头向上看去。
南宫停顺着她目光向上望去，不由也是一笑：“你还有力气上去？”
他们身侧零星散着几株枯树，粗长的枝桠在他们头顶上疏疏相接，被厚厚白雪覆盖着，看上去全无生机。
曲浪儿轻咳道：“只要不太过提起真气，应该没有问题。”
南宫停将她的手指覆在自己手掌中，紧紧一握。二人的视线纠缠在一起，他眼神坚定明亮，她双眸漆黑透明。
他朝她微笑，她心中乱跳，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眼睁睁地看着他俯身下来。他的唇灼热，她的唇冰凉，可是那柔软的触感却是如此深刻地留在她的记忆之中。脑中轰然一响，所有的思想都已如烟花般绽开，飞溅，在空中绚丽缠绵着，流转。
只是那样轻柔的一触，她却觉得他留下的气息一直缠绕在自己唇畔，还有他温柔留下的两个字：“等我。”
然后他吸气，用力将她向上抛去。
借着他这一抛，她微一提气，轻轻落在一段枯枝上。尽量地将身体蜷成一小团，狐裘染血的部分被她小心地折在里面，用余下的一片银白搭在身上，远远看去就好像一大片积雪覆盖在枯枝上。他在树下看她，终于觉得很满意，转身一步步踩着积雪离去。
她看着他小心地留下几乎跟他抱着她时一样深浅的足印。纷纷落雪掩盖掉细微的痕迹，他终于消失不见，雪地上终于只有一行足印。空气冰寒，风声如刀，她的心中却是融融暖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