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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边城往事

(一)

早已立春,但北地还没感受到春的气息。

越往北行,寒风愈盛,因着天气干燥更显得寒冷刺骨,任是再厚的棉帘也遮挡不住,寻尽一切机会往车厢里钻。

然而我却没有在京城时怕冷,或许因为这里空气中熟悉的味道让我无比振奋,我几乎想立刻就赶到长阳关。可每每听着叶斩渊压低着声音隐忍地咳嗽,我又从心底觉得自己过于自私,心疼之余劝着他不妨再慢些,只担心他的伤没有大好。

从北鸣关离开时,他让莫兰和另一名亲信易容成我们的模样,又有王安喜暗中帮衬,想必不会出什么太大的问题;而我当初以为我与他易容只是为了这一路行走方便,谁知临近边关的路上又出现了十数号人马,我才隐约知道他另外打了主意,但每每问及,他却笑而不语。

一日之后我们一行浩浩荡荡竟直接进了平阳郡守府,望着郡守毕恭毕敬的模样我几乎要笑场,然而当叶斩渊掏出皇兄盖了巡查天下之宝的大靖玺印及犒赏将士的密旨时,我却笑不出来了。

难怪我当初会觉得叶斩渊易容后的样子有几分眼熟。

有一名叫作段承章的中年人我曾经在皇兄的书房中见过几回,四十岁左右,清瘦身材、其貌不扬,只一双眼偶尔望去略带了几分阴鸷和精明算计,不过每回我望过去,他总会有意无意避开我的目光。因为他没有任何功名和职务,我只当他是皇兄近侍并不曾留意,如今想来,他的身份必不止那么简单,肯定是皇兄的谋士智囊。

难怪连刘郡守这样正四品的官员对他一介布衣都如此礼遇,张口闭口都是“段先生”。

待刘郡守那些冗长的招待礼数都尽了之后,我终于忍不住摸进叶斩渊的房间。

因为席间应酬难免喝了些酒,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并不熏人,反倒让他一向苍白的唇带了些血色。虽然面目还是那不讨喜的模样,但配着他清亮的眼,颇见从前的风流,让我不由得心跳加速。

见到我,他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反倒笑得眉眼弯弯,伸手亲昵地拉过我坐在桌前。我轻咳了一声才道:“我就是想问问你,难道那个段承章也是你或者安沐轩的人?”

他怔了下才缓缓道:“不是我的人,是不是安大人的人我就不知道了。”

我偷偷松了口气,忽然笑自己有点草木皆兵了,可我又觉得自己不能不想那么多。默默叹了下,有些事还是自己去查比较好,说句没良心的话,毕竟再亲密,我们之间也有着各自的利益。

或许叶斩渊没想到我有那么多阴暗的心思,只轻声笑了下:“听说之前来的监军马逢年大人举止嚣张,与守军和禁卫军的关系都处得不好,加之他又出自许定远门下,陛下自然不放心,所以这回派段承章来边关,名义上是圣恩浩荡的犒赏,实际上则是视察动向,不欲许家坐大,甚至借刀杀人。不过以陛下的谨慎,自然只是暗自进行,毕竟他目前也不想跟许氏一族公然撕破脸面。”他故作轻佻地挑了挑眉,“本公子过几日便带了你去前线慰问。”

“于是你就李代桃僵?”以皇兄的心思,这种事是做得出来的。我想了想自然明白其中曲折,只怕“段先生”刚一上路就被人敲了闷棍,连随行的那些人也都被叶斩渊换上了自己人,所以才敢这样堂而皇之招摇撞骗,也难怪之前他自信满满地说能带我顺利到边关。

想到他人前那副倨傲阴沉的模样,我上下打量着他,抿唇笑道:“别说,你当坏人也颇有天赋。”

“是吗?”叶斩渊忽然眼神中露出一抹恶作剧的狡黠,一把将我扯到怀里,气息吹在我脸上,“我不介意更坏一点,公主殿下要不要试试……”

他的动作很大,我怕撞到他胸前的伤口,下意识去躲,不料身体撞到桌子,然后桌上的茶壶茶杯哗啦啦就摔在了地上,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果然不一会儿便有人在门口恭恭敬敬地道:“段先生可有什么吩咐?”

叶斩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似乎很乐意看我手足无措的模样,待我不满地盯着他,他才扬扬眉淡淡道:“无事,刚才在下失手打碎了个茶杯而已。”

“可要下官叫下人帮您打扫一下?”门外忽然换成了刘郡守的声音。这家伙果然势利得很,这么快就赶来拍马屁了。

我突然起了坏心,憋着嗓子低声道:“段先生,不要……不要……”

本宫“荒唐”许久,自是见过那些不入流的场面,连声低呼着还*了几下,果然听得门内门外之人呼吸俱是一窒——对外介绍时,我的身份是段先生的近身侍卫,如今我身在他房中,会是什么情况,这些久居官场的人岂会不知?

在众人怔忡间,我伸手将桌上唯一完好的杯子也拂到地上,果然门外刘郡守识趣地道:“既然段先生在忙,那下官就不打扰了,还请段先生……早些安歇吧。”

门外趋于平静,叶斩渊望着我,似笑非笑:“你说,在下是不是要把传言坐实,才不枉公主殿下的一片苦心?”

他的手箍着我的腰渐渐紧了几分,我与他身子几乎全贴在一起,不知道是因为他饮了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透着衣衫我都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灼热,不由得有点玩火*的感觉。虽然我不介意以身相许,但我却不想在此时此刻顶着这张面具与他亲热,我忙挣开他,落荒而逃:“太晚了,我去睡了。”

下一刻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臂:“你放心,我答应过不拜天地不动你,自然会做到……刚才我还想怎么才能名正言顺让你住过来呢,你这个主意倒是不错,以后就跟我住一起吧,你自己睡我不放心。”说话间他拉我走到床前,“你睡床,我打地铺,早点休息吧。”

这三年间在公主府,只要是小武守夜,他都是打地铺。以前我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如今想来,心头却酸涩难当,我一把按住他的手:“你当我的侍卫那么多年,现在我的身份可是你的侍卫,要睡地铺也是我睡。”

“可不仅是侍卫哟,京城上下谁人不知小武可是殿下最得意的男宠,几乎日日同眠呢。”他轻笑打趣我,见我的眼神微微一怔,目光柔软了几分,我咬了咬唇,在他开口之前低声道:“罢了,反正这名声早就坐实了,不如一起睡床上吧。”

当然,一夜什么也没有发生,可是在别人眼中,自然不是这样想的。

第二日,刘郡守看我的目光都格外有深意,态度比之前热络不说,便是吃饭,也有意将我安排在“段先生”身边。

没等我开口,便听叶斩渊淡淡道:“不过是一名侍卫,坐上位岂不太没了规矩,大人不必这么客气,你且下去吧。”

我当然是不打算落座,估计刘郡守这番客气也不过是种试探,于是行了一礼转身出门。

还没走出门口,便听刘郡守低声笑道:“段先生好生薄情,再如何也是一夜夫妻,想当初小王爷来时,便是待华凤楼的小相公,也极是体贴的,连辇轿也邀他同乘。”

我心下一震!大靖王朝到皇兄和我这一辈儿,除了叶漫雅一个外姓王和三年前死掉的大皇兄沈漓之外,只剩下一个王爷,那就是福安王爷沈溢!

可是,沈溢什么时候来过边关?

明知道身为一个侍卫,是不应该关心这些的,可我脚下却似生了根,下意识地扭头望向叶斩渊。

叶斩渊似是没看见我的眼神,只神色从容地端了茶,用盖子撇着浮沫,摇摇头暧昧地叹道:“唉,小王爷一向风流,不过在下倒不曾听小王爷说起在这边还有相好,想必是金屋藏娇,不想让在下瞧了去。”

若不是此刻不合时宜,我真心想给他鼓一鼓掌。

这句话他说得实在是精妙!

他无异于默认他是知道沈溢是来过边关的,所以刘郡守原本自觉失言的不安在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中渐渐安定下来。刘郡守在长阳关一战之后才被皇兄任命为地方官,自是想得明白沈溢跟陛下亲厚的关系,见“段承璋”如此淡定,估计对“陛下近臣”知道这件事也认为理所当然。

于是刘郡守忙谄媚地笑道:“大概是去年开春时候的事,说是微服私访路过此处,住了两晚就离开了,后来还专门从京里派人来赏了些珠宝给小孟公子。不过现在就算下官远在边城也知道小王爷只宠爱阿然公子一人,自然是瞧不上小孟公子,当然,若段先生喜欢,下官倒也可以安排一下,那小孟公子生得很是俊俏,听说床上功夫更是了得……”

半年多前!叶世子套话的本领实在高明!记得开春之后沈溢为了填补他吃喝嫖赌的十万两亏空,买通官员将去年户部刚收上来的新粮偷偷卖去南方,皇兄知道后气得够呛,说要将他革了爵位贬去西泽蛮荒之地,害得许相事发当晚便入朝阳殿下跪求情,并亲自掏腰包替这不争气的外孙还了银子。即便如此,皇兄还是停了他一年俸禄收回他两块封地,许相也恨其不争,专门向皇兄讨了旨意将他禁足三个月以示惩戒——当然这些皇家丑闻自然上不得台面,若非我在宫中还有内线,只怕也被瞒了去。

但算时间,岂不正与沈溢被禁足的时间相吻合?而四个多月前,黎人不守信约犯我边境,难道……

我暗自咬牙——许定远还有姓沈的,最好别让老子查到这件事跟你有关,否则一定将你们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或许是我的表情过于骇人,便是连刘郡守也狐疑地望了过来,我这才发现自己站在那里很是突兀怪异。

便在这时,叶斩渊忽然向我招了招手。

我深吸了口气赶紧过去,叶斩渊顺势拉了我的手低低笑道:“莫不是听了刘大人的话,真以为我对那什么小孟公子也有兴趣,便是连这等干醋也要吃?我自是怜你昨夜过于辛苦,想让你回去多休息罢了,莫黑着脸让旁人看了笑话。”

他的眼神和声音俱是暧昧,本宫好歹也顶着荒淫不羁、欺男霸男的名号横行京城三四年,可我还是被叶斩渊几句不要脸的话撩拨得老脸一热,但愿易容之后脸皮更厚几分,没让旁人看出什么端倪。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明知道他是在替我解围,可话里好像还是控制不住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感觉:“大人若喜欢什么小孟公子只管去见,能有人替属下分忧属下高兴还来不及。多谢大人体恤,属下这就回去好好休息。”

反正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不知道的估计叶斩渊也能替我套出话来,我行了一礼急着要走,谁知这厮还雪上加霜地在我腰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于是我几乎算得上是落荒而逃。而身后传来两人暧昧的笑声,让我恶心了半天——人至贱则无敌,想不到叶斩渊竟比本宫更胜一筹!

闷闷地回了屋,在别人的地盘上我不敢召暗卫,只能一个人坐在床边想捋清沈溢悄悄来边关的目的,关键是为什么我的暗线都不知道这件事。不知道是这些暗线出了什么纰漏,还是许氏一族,保密事务做得太好。但越想越是烦躁,我摸摸怀里的令牌,溜了出去——所幸刘郡守府上对一个侍卫,特别是一个以色侍人的侍卫的行踪并不怎么上心。

我漫步在平阳城中。

我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三年,后来虽然常驻边关,但有时候军队休整或是因为公务,我也常寻机会回安府转上一转,为了一睹安沐轩的天人之姿,亦是来看望待我如亲生一般的安将军一家。

所以这座城,我便是闭上眼也能走下来。

然而近乡情怯,又或者是心存愧疚,望着眼前那熟悉的“安府”二字,我的腿却如灌了铅,徘徊许久,久到连几丈之外卖面食的小贩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对了,我还没有勇气迈上那只有十几级的石阶。

石阶前左手第三块砖是重新换过的,有回八哥的马惊了,将他掀翻在地,他手中的长戟狠狠戳在地上,震碎了地面的青砖;门口右边石狮子的位置也被挪过,七哥力大无穷,我们打赌他搬不动那头狮子,结果他赢了,代价是二哥、三哥、五哥和九哥他们几个大冬天光着膀子围着平阳城跑了一大圈;安府牌匾旁边有道爪痕,那是四哥豢养的雪雕淘气抓出来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最终,我还是做了逃兵,长叹一声转身准备离开。

下一刻,我就撞进一个人的怀中。

那胸膛并不宽厚,甚至还有几分嶙峋的清瘦,但熟悉而温暖的味道却让我不必抬头也知道是谁,我忽然一动不想再动,头抵在他的颈间,就想这样一直待到天荒地老。

他的手摩挲着我的背,很轻柔:“阿夜,虽然我也很想一直这样抱着你,可是两个男人在人家大门口秀恩爱,好像有点太惊世骇俗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便一下挣脱他的胸膛,四下张望,这才发现我们虽然站在安府门外,却是因为有影壁遮挡并不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叶斩渊更用他的身体替我挡住了偶尔飘过来的视线——果然他又在逗我,我刚要发作,却忽然想到:“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清澈的眼因着我刚才的举动,此时漾着的全然是戏谑的笑,顺势拉了我的手才道:“自然是来寻你,就知道你必是按捺不住会先来这里……”

我知道他故意歪曲我的意思,不由得瞪他,这才发现他去了段承彰的伪装而以真面目示人。在冬日柔暖的阳光下,眼前男子如此清朗皎然,莫名让我心跳乱了几分。我却并不为这份动心而羞涩,这逸朗的男子是我失而复得的至宝,我心底除了爱慕喜悦唯有珍惜。于是,我将他的手紧紧反握于掌心,置于心口。

大约是我鲜有这般主动的时候,叶斩渊眼中似是闪过一丝惊奇,但片刻便水光潋滟。我与他心意相通,彼此俱是明白这一刻的珍贵,只想长长久久如此相对相守。

但此处人来人往,终是不妥,我轻轻搡了他一下:“你怎的来了此处,也不怕刘郡守……”

“怕什么?‘段先生’此时正在小孟公子的温柔乡中,刘郡守又岂是那般没眼色之人,自然远远回避。听说小孟公子床上功夫十分了得,估计这一觉会让‘段先生’快活到明日清早呢。”

这般露骨的不正经,再联想到刚才他在郡守府对我的“调戏”,本想笑他看着一副老实清冷的模样,其实一肚子坏水,但此时他眨眨眼,唇角微扬露出半颗虎牙的模样与小武渐渐重叠,竟让我透着眼前男子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一时间调笑的心思皆无,若当真能够回到那时该有多好,我们之间所有的伤害误会都不存在,我亦不必背负安府上下、边关五万将士那许多血债。

忽然无意间瞥到不远处门声轻响,安府侧门缓缓打开,出门之人衣饰看似仆从模样。我心头莫名一颤,顾不上再想其他,匆忙拉了叶斩渊往回走。

谁知他却站着没动:“为何?”

见他缓缓敛了笑意的表情,我瞬间明白,于是苦笑:“我有何颜面见安府之人?”

“为何没有?”他瞬间沉了笑,神色不辨喜怒。

我不由得一怔,却听他清冷地道:“你横刀立马、保家卫国,且不说九死一生,光说为大靖边关抵挡了多少回黎国的进攻,为安将军当了多少回马前锋,更为保全安家血脉和名声宁愿自己身中剧毒、身败名裂,沈舒夜,你有什么对不起安家的?”

他字字如炸雷响在耳边,一声比一声震得我的心生疼。

“可是……”我曾经想过,如果我还能活着回来,我必要长跪在这门外,将这些年来压在心头的罪孽一一赎还,可现在,我没有为边关五万英魂雪耻,又有何面目求得安将军在天之灵的原谅?

我嚅嚅的话尚未说完,只见他一把拉了我的手腕向安府走去。

我大惊:“你要干吗?”

“除魔!”

我怔了怔:“除什么魔?”

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唯目光深沉如海,似嘲讽似慈悲。他待我一向包容迁就,鲜有如此神色冷厉之时,我竟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心底发虚。

便是这恍惚之间,我惊觉已被他拉至门口,他竟想也不想地直接敲门。

(二)

等待的时间如此漫长,其实也许只是片刻,但对我来说却仿佛是一千多个日夜那么久。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纵是想逃,却发现腿很不争气地发软,只能眼巴巴等待命运的审判。

门内是一名仆人模样的老者,我并不认识,不由得微松了口气。

“安四叔在吗?”叶斩渊递了一个什么牌子之类的东西,我没见过,不过顺势瞪了叶斩渊一眼,这家伙倒不见外啊,你谁啊,张嘴就“安四叔”!谁知……那老人竟然只看了一眼,就侧身让开了门:“应该在花圃。”

我眼珠子一时有点抽筋,叶斩渊神色淡淡瞟过来,见我的模样,表情依旧严肃,但眼中又分明有几分笑意。

三年未至安将军府,但我自信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很熟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跟叶斩渊走在其间,却又仿佛与我印象中的景色不太一样——我不是没在早春料峭中来过,却从没有觉得这里竟然这般苍凉萧索。

花圃在安府东南一隅,过了第三进东侧的月亮门便是。这段路我亦闭着眼睛都能走过去,因为那是安沐轩最喜欢的地方。我犹记得我与他初见,就是在这里,那是紫藤花开的季节,夕阳之下的少年拿着书坐在藤前的木椅上,身后如花瀑般的灿烂都不及他的风姿蹁跹——那便是一眼万年般的惊艳。

而此时,一名中年男子正左手拿着一把扫帚,清扫着前日凋零的枯枝残藤,忽然他停下来将扫帚抵在肩窝,摘下腰侧的酒壶狠狠灌上一口,然后就倚在藤架前静静发了会儿呆,然后又喝酒……

望着那清瘦而显得微驼的身影,我的心口仿佛被人狠狠地捶了一拳,痛得似连胃腹都痉挛到了一处——他的一切动作都是靠左手完成,因为他右边的袖子是空的。

那个将太极十三刀武得出神入化的安四叔,竟然丢了右臂!

手下意识握紧,几乎同时便有一只手牢牢拉住我,温暖的感觉让我瞬间分神摆脱心灵上的桎梏,清醒过来。

不等我思考,叶斩渊又紧了紧我的手才松开,向前走去。

安四叔自然也听到了脚步声,回头目光与他对了个正着,似乎微怔。

那双眼,没有了我记忆中的明澈精锐,许是因为多饮了酒,带了蒙眬浑浊,映着他斑白的双鬂和眼角细碎的皱纹,分明带了沧桑——可他,其实不过四十余岁,形容神色却憔悴如斯。

叶斩渊刚要开口,突然安四叔两大步跨上前来,同时手中的扫帚抡着就袭向他的面前。

叶斩渊也似吓了一跳,身形一转避了开去:“安四叔,等等,你听我……”

不等他说完,一招落空的安四叔手中扫帚一转,扫帚柄便宛似长刀直劈向他的肩膀,势不可当。

我心中又喜又怕,喜的是安四叔失了右手想不到他的左手居然也如此凌厉,怕的却是纵然只是扫帚,却挟裹着无比强大的内力,我自是知道安四叔一身功夫的深厚,万一叶斩渊避不开……谁知他竟真的避也不避,任由安四叔手中的扫帚向他袭来!

我吓了一大跳,几乎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挡到了他的身前。

叶斩渊想拉开我已经来不及,就在这时,那停在我前面只有寸余近的扫帚柄顿了一顿,竟突然擦着我的身体,准确地击在身后之人的肩膀上。

“臭小子,偷了老子的酒居然还敢回来,看老子不好好揍你一顿!”

我气极,一把推开他的扫帚柄,怒道:“他不久前受了很重的伤,哪经得住你这么折腾,你要揍就揍我好了!”

安四叔怔了一怔,这时身后的叶斩渊忽然轻声道:“安四叔跟我开玩笑的,抱歉吓到你了。”

我扭头,见叶斩渊脸色虽然苍白,却没有什么痛苦之色,但我还是不放心地摸摸他的肩膀:“真的没事?”

他眼中的笑意浓了几分,似乎还夹杂了其他的东西,直看得我心中慌乱起来,刚要转身跟安四叔道歉,谁知身后一个声音缓缓响起:“你是谁?”

我的背一僵,忽然不敢回头。

刚才还打定主意当隐形人,却一时冲动让自己出场得这么醒目,说实话我真的还没做好心理准备面对故人,只是不知道叶斩渊的易容能不能骗过他的眼。

我抬头望向眼前的人,叶斩渊大概看到了我眼底的恳求,总算好心放过我:“他是我的侍卫,太过担心我,让安四叔见笑了。”

身后安四叔沉默良久:“你怎么……”

他的声音似乎有点干涩,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却看到叶斩渊眼中一闪而过的波澜,可惜我不懂得读心,否则便早应该明白他对我的种种情意,不至于与他蹉跎至今。

“上次时间太紧,偷偷过来拿酒是我不对,所以这回我可是光明正大来的,希望安四叔看在故人情分上别太跟我计较。”他抬眸望向安四叔笑得淡定又无赖,只听安四叔缓缓道:“就知道是你,你来……想喝多少,四叔管够。自己去取吧,钥匙一会儿放回桌子上就行。”

他俩的对话只是字面的意思,还是一语双关,我没有心思考虑,只觉得眼中酸涩,仿佛胸口的痛直冲到眼眶。直到对面男子将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我再扭头时,只见一袭灰衣身影踉跄走远,消失在花圃深处。

“他……认出我了?”

“你看,他并不怨怪于你。”

“可他也不愿见我。”我苦笑。

“十万汉军零落尽,独吹边曲向残阳……他只是心里难受,不知道用何种面目相见。”叶斩叹息了一声。

“这并不是他的错!安家为边关算得上鞠躬尽瘁,安四叔虽然活下来,但是失亲丧友,连右臂都丢了,又有什么好愧疚的。”

我不由得有点激动,下一刻叶斩渊握着我的肩膀目光灼灼:“那么定国长公主为护这大靖国土武功尽失、容颜尽毁、忍辱负重,落得一身伤病、一世骂名,又有什么好愧疚的。”

我宛似被他施了定身的符咒,全身一僵。

他的手轻轻抚着我的脸,那是掩藏在易容之下伤痕累累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到了那日在“点春宴”上他逼我摘下面纱的场景。当时以为他只是故意让我难堪,当然纵是如此我亦不曾怪他,可如今恍然,众目睽睽之下,他是在以毒攻毒地想让我正视自己的心,就像刚才在安府大门口他执意拖我进来一样。

我张了张嘴,却觉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酸心痛悲哀感动种种情绪扭成一团堆积在心口。

而这时,叶斩渊抿了抿唇,却忽然换了话题:“走吧,这回安四叔难得这么大方,咱们到酒窖多搬几坛。”

说着抄起石桌上的钥匙拉着我向后院走去。

“你为什么会认识安四叔?”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问出了刚才一直压在心底的疑问。

他静静看着我,认识这么久,他自然懂我的执着,于是轻叹了一声:“当初他的命是我救的,安将军的遗体也是我派人找到送回来的。”

我怔了怔,那些从来不曾忘记的往事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四年前我带了两万士兵从长阳关前往红崖关、虎域关换防。三年一次的北线换防,主要是指靖黎边关与靖岳边关的驻防士兵互换,是大靖朝历来的规矩。自从我到长阳关在父皇的授意下组建了一支三万人的长风骑兵后,曾数次偷袭黎军成功。而从长阳关出来的兵经过战火的洗礼,个个骁勇无比、一以当十,所以其他关隘也十分愿意将长风九骑麾下的兵换了去。

上一次是陈将军带着三哥、七哥去的,而这次则是我亲自请命前往。

其实,还没出发,边关就已经接到密报说有黎国流寇越过龙首山来偷袭。

这些流寇十分可恶,他们大多是这些年黎军与我军交锋战败余留的一些残兵逃兵,也有黎国边境的一些悍匪。边境线过长,长阳军难以处处巡查,他们便趁机潜入附近的镇上烧杀抢掠,或劫杀一些过境商旅。他们神出鬼没,对龙首山地势又十分熟悉,我军数次派兵绞杀均成效不大,这次既然敢上门送死,长阳官兵求之不得。

彼时长阳还有长风军两万,平阳郡常驻守军三万,又有二哥他们在——莫说两万对五万,便是两万对两万,有长风骑兵在,于我们来讲,也是场毫无悬念的胜仗。听说二哥、六哥带了两万士兵出关与他们正面交锋,五哥和七哥带一万士兵夜伏龙首山麓,准备从身后包抄断其后援,来个瓮中捉鳖。

因而我并不担心,我甚至期待几位哥哥将这些黎国流寇歼灭当作我的生辰贺礼。是的,还有几日,便是我二十岁的生辰。

所以当时路过阳谷县,听说父皇派人给我带了生辰礼物时,我还特意绕道去驿馆多等了一天,只为见林内侍一面。

到边关这些年,每当我生辰前后,父皇母后甚至太子哥哥都会送来贺礼,有时是刀剑兵刃,有时是珍宝美酒,有时则是滋补灵药……但是这些东西最后根本留不到我手中,那帮兄弟会十分自觉地“各取所需”。所以我每回兴致勃勃地收礼物,其实更欢喜的是回到长阳做“散财童子”的时刻。

而这回,林内侍告诉我,父皇送来的是一柄上古名刀“断鸿”和一本珍贵古医方——二哥一向痴迷医术,而四哥的刀在上次与黎军交战中豁了刃,我曾答应过替他再寻一把好刀。

我一边欣喜地欣赏着手中断鸿宝刀,一边吃着父皇从京城捎来的我少时最爱吃的“桂香斋”的点心,却忽略了林内侍别有深意的眼神。

第二日我摆手挥别林内侍欲重返兵营,林内侍却突然拿出了一道密旨。

密旨让我拨出一万步兵交给林内侍全权调度,另让我带了余下一万人即刻返京。

林内侍的确是服侍父皇多年的老人,白纸黑字鲜红的玉玺大印也做不了假。当时我便是再愚笨,也隐隐感觉到事情的不同寻常。若父皇真让我回京,绝不会用这等偷偷摸摸的手段,他曾亲口许诺,他的云麾将军回京,他必诏告天下,率文武百官十里相迎。

何况此时的黎国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但平静之下的暗涛汹涌却不得不防。父皇又怎么可能让我一下撤走这么多兵力?

于是我绑了林内侍,又动了些刑罚,谁知他还是一口咬定是父皇亲下的密旨,说一切等我回京自然明白。

我自然会回京问个明白,因为直觉告诉我,必是京中有变,或父皇有恙不能理政,或为旁人所制不得不为之,因为近一年来父皇身体不大好的消息我也有所耳闻。

其实我那会儿一门心思在关外练兵打仗,并没有现在父皇赠予的暗线能够灵通掌握京城消息,加之京城那边刻意相瞒,所以我当时并不知道父皇已经病危,母后和太子因为皇权之争早已不择手段,而这道密旨竟是母后假父皇之手而发。后来我才知道,母后让我分出的那一万兵力,竟是去暗中接应已悄悄返京的大皇子沈漓。

可能母后的主要精力人脉都集中在与太子哥哥争权之上,而没有兵权的她分不出太多人手去保护沈漓,所以在得知太子有力的支持者许氏一族派人在回京路上劫杀大皇子的消息时,才想到了远在边关的我。

大约母后也是实在无法,或者她早猜到我不肯听她的话,才会用了这等下作手段,我虽从小与母后并不亲近,却至今不愿相信她为了皇位权力真的可以不顾一切。更有甚者,她竟让林内侍在我的点心中下了毒,声称只有我带兵按时回京才能保住性命。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件事,然而就在我将换防士兵托付给随行而来的八哥,准备带五千亲兵赶往京城时,却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前往长阳关偷袭的并非流寇,而是黑龙骑的五万骑兵!

接到消息,我不由得大惊。

黎国原本就是西北游牧民族,国主呼延氏强悍地统一了各大部落才建立了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男人生长于马背,惯于杀掠,人人强壮勇猛,而黑龙骑骑兵更是强中之强。这支由黎国悍匪收编而来的黎国最精锐的骑兵,配备最彪悍的战马,打造最坚固精良的装配,拥有最凶狠嗜血、身经百战的战士,我朝曾在黑龙骑铁蹄之下死伤军民无数,惨败多次。正因为如此,十年前父皇才暗中购买西胡马,铸造兵甲,授意我到边关组建骑兵,正是用以抗衡黑龙骑。

这几年里我们与黑龙骑交战各有胜负,而最近一次与黑龙骑交战,是在大约两年前,长风骑兵两万突袭黎军后方,与前方守军一起包抄黎军,一次歼灭其六万大军,三哥的墨抚长剑更是重创了黑龙骑首领呼延力骨,因此黎国元气大伤,在边境消停了好一阵子。也便是这场战役,让长风九骑和长风军一战成名。

其实两年前的一战,也不过是利用战术攻其不备罢了,我方虽是以少胜多,却也赢得惨烈。所以这几年来长风军从来不敢松懈,边关将士拼命操练,却不料他们竟然趁长阳换防时卷土重来!此时长阳虽有五万将士,可其中三万是平阳郡府守军,日常维护当地治安,战斗能力很弱,另外两万虽隶属长风军,但这回黎军来的可是一以当十的黑龙骑,何况五哥七哥他们在我离开时以为对方来的只是流寇,只带了一万骑兵前往龙首山,会不会与敌军撞个正着?我越想越是心惊,暂且顾不得回京,急忙带着所有换防士兵准备回去援救,直到此时林内侍才不得不将我中毒一事说出。

我自然又惊又怒,惊的是父皇的病竟然这般严重,怒的是母后居然虎毒食子!然而惊怒之下,我更是心急如焚,长风九骑和边关士兵不只是我的兄弟,还是父皇的心血,平阳郡中更有大靖的子民,我又岂忍见他们在外族铁骑之下沦丧!想必父皇亦能体谅和理解我的心情。

于是我一剑杀了林内侍,领兵回奔。

彼时我心急如焚,便带一万骑兵先行,步兵在后面疾行,然而一日之后我却与贺都尉遇个正着。贺都尉是红崖关副将,他告诉我,他带着五千新征的士兵欲往红崖关,不知怎的和虎域关林校尉带的人因水源问题起了争执,打了起来。

边关赶上枯水季节,河流时常改道,水源不足本是常事� �何况新兵本思乡心切,情绪不稳,若真出现内讧哗变后果不堪设想,难怪这名从军将近二十载的都尉也慌了手脚。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便是再归心似箭却也不能坐视不管。孟阳谷地处平阳郡东北,离平阳城大概有一百二十余里,我当时灵机一动,随即马不停蹄直奔平阳城中。

是的,我去向安将军求助。

其实我原本就打算去平阳关借兵。长阳关虽有兵五万,但如果真面对的是黎国五万黑龙骑,胜负根本难料,加之我又中了毒不知道何时会发作(虽然我当时还天真地以为林内侍只是吓唬我,母后不会狠心给我下毒),为防万一我还是需要安将军的帮助。

显然平阳城此时也得了消息,安将军已经亲点了五万精兵准备出发,见我带了贺都尉前来,便将兵士交给了我,而他决定立刻亲自带人前往孟阳谷,他说让我放心,虎域关的林校尉曾是他的部下,此事他必然能够顺利解决。

有他前往我自然心安,但这却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我至今仍不知道贺都尉究竟是受人指使还是被人蒙骗,因为包括他在内的安大将军、两位安少将军及其麾下上千安家军和红崖关新兵,皆被埋伏在孟阳谷中的岳国军队伏击,无人生还!

(三)

每当我想起这些往事,犹如撕开我身上久未愈合的伤疤。我一把握住叶斩渊的手臂,声音里带了我自己都能听出来的颤抖:“当时我听说孟阳谷中无人生还,而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安四叔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当时我急于赶往长阳关,而之后中毒惨败重伤,再醒来时已在回京途中,待九死一生跟小武回京拿到父皇留给我的暗线时,距离“孟阳谷兵变”和“长阳关惨败”已有半年之久。后来我也派人调查过,孟阳谷事发后不几日就有一次地动,山石滚落填埋了谷底,几乎将一切证据都掩埋干净,但种种迹象表明,那根本不是地动,对方不但用了*,而且放火烧山,出手极是狠辣,不可能留有活口。

可是为什么……

叶斩渊没有挣开我的手,只是顺势将我按在石凳上:“我救下安四叔并不是在孟阳谷,而是在岳国边境。”

他的眼中含了几分了然和悲悯,我突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二十年前在战场上安大将军曾一箭射死了岳国皇帝,岳国上下必定恨之入骨,当初孟阳谷的事件如果真是岳国设计的话,恐怕只是杀了他也并不解恨。

“我当时刚好在靖黎岳三国边境一带,遇到安四叔带人来抢安大将军父子的遗体,于是出手相助,幸好当时遇到的只是对方残兵,否则结果无法预料,便是这样,安四叔还是因此废了一只手臂。”

我知道那时发生的一切必没有叶斩渊此时说得轻松,我也无意深究他为什么会恰巧出现在那里,但我知道若没有他,安大将军的遗体不知会遭受怎样的*,那会让我更加愧疚后悔。

“你当知道岳国这些年一直没有放过对安大将军的暗杀,便是没有孟阳谷的阴谋,之前不少,之后也不会少……”叶斩渊的声音哀伤而轻柔,我知道他这是变着法儿地让我不要那么自责。其实之前安沐轩也劝过我看开此事,连他都不曾怨恨于我。可是我永远无法忘记安伯伯将平阳关兵符递给我时的信任——那是他们都无法理解的情结,我终是辜负了他的教导和期望,非但让安氏一脉损伤殆尽,就连长阳关也没有守住,而若非那五万精兵做后援,说不定连平阳关也会岌岌可危。

默了半晌,我换了话题:“因此你认识了安四叔?”

“嗯,有一段时间倒是经常找他喝酒。”叶斩渊点点头,“后来韩清离开之前,我便跑到这里拿了两坛‘西风烈’,因为时间太紧所以没来得及告诉他,”他忽地笑了下,“不告而取,算是偷了吧。”

难怪刚才一见面安四叔就追着他打。我愣了一下,才恍然,在公主府屋顶上喝出“西风烈”时,我都没反应过来这酒是他带回来的。可那时,我怕母后惦记上他而故意把他气走——喝人家的嘴短,难怪当时九哥会那么气愤。

然而无数感动和一肚子的疑问在我迈进安氏祠堂的刹那却终是烟消云散。

原来,安四叔留下的不只是酒窖的钥匙。

望着一室黑压压的牌位,我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狠狠跪了下去。

安氏祠堂并不大,设在安府西侧院,是由原先的一个佛堂改造的。像安将军这样长年戍边的人,并不信神佛,我也是。因为以杀止杀,无人能告诉我这是罪孽还是慈悲。因为我们都不相信放下屠刀能立地成佛,何况作为保家卫国的军人,黎国与岳国如虎狼环伺,我们不能也不敢放下手中染血的兵刃。

这里我并不是第一次来。早在十年前我初来边关,安将军就将我领到这里,指着这里上百个牌位告诉我,这些人都是安家战死沙场的先人。而这也仅仅是安氏一族在平阳郡的记载,有很多将士兵卒甚至只能埋骨他乡,归于黄土。甚至孟阳谷那一役,我都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只能长眠他乡。

我记得,他还告诉我,战场上不光要有一腔热血的冲动激情,特别是为将者,除了用兵之道、知人善任的责任,其实要承担得更多更重。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

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狠绝,亦不是“犹是春闺梦里人”的悲悯,时隔多年的今日,我跪在这里,才明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淡定和“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坚定。

彼时,当我赶回长阳关,胸口的沉闷、口中的甜腥已让我清楚知道,林内侍的话果然不假,大概因为三天三夜的疾奔,毒竟然提前发作。然而我更知道,便是没有毒发,面对这样的场面我已回天乏力。

因为这次黎国除了派出五万黑龙骑,还有三万重甲步兵——黎国精锐几乎倾巢而出!

长风军有三万骑兵,但因为受训练时间和身体条件所限,几乎都是轻骑。轻骑兵以轻灵机动见长,可纵深迂回,包抄穿插,攻其不备,之前数次与黎军交手亦是出其不意,要么扰其后方、烧其粮草,要么冲散其侧翼阵型。但这回黎军有备而来且先以流寇骚扰为幌子,大军悄然而至,我方已失其先机,而黑龙骑重装出现,与步兵协同作战,防卫严密,布局奇诡,所向披靡。

望着如绞肉机般不停收割性命的战场,我的心不停地下沉。以多胜少,以强凌弱,已让靖军节节退败——长阳关,大靖将士苦苦守护了数十载的靖黎第一防线,已破!

我忘不了安将军前往孟阳谷前目光中的鼓励和信任,忘不了四哥、六哥冲入敌阵浑身是血却相视而笑的凛然,忘不了七哥、九哥带了仅余的几千骑兵冲入敌军中路用血肉之躯拼死抵挡黑龙骑的决绝,忘不了三哥、五哥、八哥如战神一般横刀立马于帅旗之下的坚毅,忘不了二哥替我挡下致命一箭后却被敌军一枪正中心脏,拼却最后一分力气将我丢到马背上欣慰地笑:“长风九骑总算还能有人活下来……好好活着,别给咱们这些兄弟丢脸!”

好好活着——看着身边同泽战友相继战死,或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或独自苟活于人世,需要怎样强大的意志和内心才能让自己不被内疚痛楚击倒?知易行难,我……至今仍然做不到!

更何况,我早说过,我和我的兄弟战友可以马革裹尸,却绝不该成为宫廷争斗的牺牲品。无论是黎军悄无声息地潜入,还是岳国恰到好处地偷袭,都证明了这一切必是人为!

我将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无声地祭奠着我尊敬的师长亲人,再次发誓,只要我沈舒夜一息尚存,必然会守护这片疆土,也必然会还昔日战死同泽一个公道!

我不知自己在祠堂待了多久,等我起身推开门,竟是日已西斜。

叶斩渊正靠在不远的回廊下,从我的角度能够看到他的侧脸,漫天残阳勾勒着他如雕像般优雅俊美的容颜,却依旧无法掩盖那份苍白。

突然间他咳嗽起来,又怕影响到别人而用一只手紧紧捂着嘴,拼命压抑着。我心揪痛着,赶紧走过去,他扭头看见我也吓了一跳,另一只手拼命往身后藏,但那大肚子的酒坛子又怎么可能藏得住!

见他好像干了什么坏事被人抓到一般的孩子气,我微松了口气,又气又笑地瞪着他,他无辜地跟我眨眨眼:“天太冷了,我只喝了一口驱驱寒。”

顿时我那一丁点儿的不满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体谅地让我独处,我在祠堂里不觉得冷,可边关的风十分凛冽,何况他受过那么重的伤又身体虚弱。

我接过他老老实实递过来的酒坛狠狠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感觉直冲眉睫,撞得我眼眶发热,那种熟悉的感觉正是让我心心念念的“西风烈”。我默了下,轻声道:“不是不让你喝,这酒太烈不适合你……”

“上回你不让我喝‘流霞醉’也是这个理由。”叶斩渊轻声咕哝,“韩清、呈久、阿然他们可没少喝,连高大哥也喝过……”

我怔了怔,恍然想起那日在饮冰居我与高之涯见面一事,当时叶斩渊是向我讨酒示好来着,因着他身体不好又拒绝我的求婚,我是没给他喝,想不到他这么小气,居然记到今日。

甚至回忆以前,韩清、阿然、呈久他们偷酒喝,好像他也从来没有参与过。当我们把酒追忆往昔峥嵘岁月时,他几乎都会成为一道隐形的影子,默默守候在我们的身后,听说好几次我醉得不省人事,都是他把我抱回卧室——难怪呈久会说,唯有是小武在我身边,他会释然,如今回想起来,世上怕是再找不到这样全心全意待我的人!

我的心突然无比柔软,放下手中的酒一把紧紧抱住了他。

叶斩渊似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然后才抬手回抱住我,轻哼道:“用美人计也没用,我可是十分记仇的。”

“父皇在乾英宫后花园的梧桐树下埋了两坛‘满庭芳’,回京之后挖出来我们一起喝可好?就我们两个人……”

大靖朝的风俗,梧桐树下埋的酒在女儿成亲时要由至亲挖出,作为陪嫁一起送入洞房,是新婚夫妻的合卺酒。虽然父皇已经不在了,但酒还给我留着,这和他给我的宠爱一起,将是我最好的陪嫁。

叶斩渊没有出声,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刚想抬头,他却伸手将我的头按了按,才轻轻“嗯”了一声。我忽然不敢再动,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从他短短一个字里隐隐听出了哽咽的味道。

莫名地我的眼眶也痛了几分,我用力环住他的腰,与他贴得更紧——虽然在安氏祠堂前有点不合规矩,但安氏列祖列宗若在天有灵的话,那么请你们保佑,保佑这名我至爱的男子,能够一生平安幸福。

(四)

出门时叶斩渊只是依言把钥匙放回石桌上,我们并未再见到安四叔。

此时暮色已浓。

西北边陲天黑得特别早,太阳下山之后更是冷得厉害。

叶斩渊一手牵了我的手,另一只手拎了一大坛子酒,我答应他要请他吃新宁居的红焖羊肉。这是整个平阳城羊肉做得最好的地方,以前我和其他兄弟到平阳城总要去大快朵颐,最后还得打包十斤给在长阳值守的人。可惜多年不吃,纵是味道依旧,人已全非。

出了安府门不久,一群鸽子从头顶飞过,嗡嗡的鸽哨声中熟悉的声调让我有片刻的恍惚。就在这时忽听叶斩渊淡淡道:“出来吧。”

我吓了一跳,忽见从不远处巷子内闪现出一个人影。见叶斩渊看着他,他恭敬行了一礼:“属下见过世子。”

就着朦胧的天色我看到他身穿灰色衣衫,面目平凡普通,放在人堆里乍一看是路人甲乙的那种。但就算没有内力,我识人之术还是有几分,细看此人神韵内敛,脚步轻盈,必是内外兼修的高手——我这才意识到他应该是叶斩渊的暗卫,果然叶斩渊身边亦人才济济,不容小觑。

“有事?”他默然不语,听叶斩渊如此说,才从怀中取出个小小的竹筒递了过去。

我怔了下,方明白这人是因为我在场才有所顾忌,于是道:“刚才吹了风,我有点头痛,要不我先回去吧。”

这时叶斩渊已经将封了火漆的竹筒挑开,正展开字条看里面的消息,我见他抬起头要说什么,连忙笑道:“没关系,反正羊肉跑不掉,我们改日再去吃好了。”

他刚伸出的拿着字条的手似乎僵了一下,慢慢收了回去,目光似沉凝了几分:“我送你。”

“不用,这平阳城可是我的地盘,我闭着眼都能回去。”我不等他再说什么,笑着摆摆手,转身顺着来时的巷子往回返。拐了两条街,寻了一处偏僻的巷角停下来,我轻声道:“陆风。”

片刻就有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黑巾蒙面看不到他的面目,唯一双眼精光奕奕。

要知道眼睛不太好的人耳朵就会比较灵敏,刚才听到鸽哨中隐约的信号,我知道他必然是找我有急事,但因为有叶斩渊在身边,他不方便现身。

他也是我身边的暗卫。以前都是于万海出现在我身边,但他要跟着王安喜他们去清凉山方不会被人怀疑,也可以顺便传递那边的消息,所以目前跟我联络的主要是陆风。秦总管亲自训练出来的暗卫个个身手不凡,这一路以来有他在身边,京城的消息没有断过。

诚如叶斩渊所料,秦总管被母后传回了宫中继续当他的大总管;呈久搬离了公主府,但没有本宫所护,听说被朝中之人排挤,过得不甚如意;安沐轩安大人在朝堂之上依然混得风生水起,不但深得圣心,似乎也赢得一批青年才俊的拥趸者,不过好像沈舒晨对他依旧贼心不死时常纠缠,搞得身为他正牌未婚妻的许染香十分不满;听说福安王府不久前进了刺客行刺沈溢,可惜他追查了半天也没找到刺客的踪迹,还惹得皇兄对他私自调动禁卫军很是不满。

哦,还有南平王爷带了两个儿子回到属地,叶凭澜临危受命当了三万先锋的将军,第一仗就打得十分漂亮……我实在无法把那个莽莽撞撞的耿直少年跟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联系到一起,或许昔年有高之涯这位绝世名将指点过他,也未可知——当然,我是绝不会去问叶斩渊的,亦不会让他知道我在他父王身边其实也有暗线。

我望着眼前人,默默叹了口气,然后才道:“正好,我找你也有事。你去帮我……”

陆风上前两步刚要开口,身子却突然一顿,双眼微眯,只见他缓缓站直身体,防备与杀气从他身上溢出。

我有所感,顺着他目光的方向回头。

巷口,静静立着一道身影。

暮色渐起,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以我的眼神几乎看不清他的面貌表情,但那熟悉的姿态瞬间让我知道他是谁。

我心中微惊,刚要上前,谁知他却退了半步。

“你终究还是不信我。”隔着漫天暮色他忽然轻笑,这句话宛似一柄利刃狠狠刺穿我的胸膛!

我仿佛看到了在公主府逼他离开时的场景,那平淡语气间透出的凄凉,那清澈眼神中难掩的绝望都还历历在目——在我们兜兜转转一大圈,在我们经历了生离死别种种磨难之后,难道我们终要轮回在这无尽的猜忌当中吗?

我定在那里不敢移动半分,我怕只一眨眼间他就会如泡影般幻灭在我面前。用力压下心中的惊惧,我深吸了口气向他道:“叶斩渊,你听我解释……”

“我以为经历过生死,我们之间当再无秘密,可是……”他顿了一顿,看了我身边的黑衣男子一眼,“这又算什么?”

他打断我的话,一字字仿佛从胸膛中挤出,压抑的咳嗽间带了让人窒息般的冷,这是无论小武还是叶斩渊都不曾有的陌生,下一刻,他竟转身而去。

我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想也不想用力扑向他,因为眼神不好不知道脚下绊到了什么,一下子扑倒在地。双膝狠狠摔在布满碎石子的小路上磕得生疼,却远远不及我心底的痛,因为这是第一次,他没有伸手相扶。

他虽顿住了步子,却站得僵硬,或者因为我倒地却死死攥着他的袍角,否则他定然已经决绝而去。

“殿下!”一双手伸过来想扶我,我才反应过来是陆风一直在旁边,却一把拍开他的手:“滚!”

我慌不择言,却听叶斩渊淡淡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还请殿下放开臣,容臣离开。您的暗卫此时必有十分要紧之事,只怕是长阳关有变……”

或许平日我听到这几个字早就跳了起来,可此时我却唯心下一片惶然:“叶斩渊!”

话一出口我吓了一跳,那哽咽到几不成声的三个字真是从我口中发出的吗?

陆风估计也从没见我这般模样,伸出的手一僵,识趣地默默退回阴暗处不见踪迹。

其实这时候我已经全然不顾是否还有旁人在场,只觉得时光回到小武中箭跌落到万丈悬崖的那一刻,我若不紧紧抓住他便会永远失去他:“叶斩渊,对不起……小武,小武……我不是不信你……”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喃喃自语在说什么,又能分辩什么。

“我知道,你宁愿我只是小武。”良久之后,他喟然长叹,“可若我只是小武,或许当日早已死在悬崖之下,又或许,我们此生都不会再相见。”

我微怔,这是他第一次直白地提起当初之事。

他缓缓蹲下身,轻轻抬起我的脸与我对视,那目光仿佛要凝进我的灵魂深处:“沈舒夜,你要想清楚,你究竟想要的人是小武,还是叶斩渊?”

是小武,还是叶斩渊?

这亦是他第一次逼我到如此境地——诚如我除了是爱慕依恋他的那个女子外,还是那个忍辱偷生的大靖朝的定国长公主,可他便是知道我的身份却爱得义无反顾,而我,终是比他多了权衡和私心。

原来,他早都明白。

我咬着唇静默良久,不敢与他对视,大概万箭穿心的痛不过如此。

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唇:“别咬了,再咬嘴唇就烂了。”他的声音似含了无限疲惫,却依旧温柔,“你当知道,你的苦肉计总会对我有用。”

有用,是因为你心里还在乎我,记挂着我。我突然紧紧抱着他的肩膀,颤抖的声音仿佛不经过大脑直接就从心底涌了出来:“求你,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论你是叶斩渊还是小武……都求你……无论你想知道什么……”

“不。”他轻轻摇头打断我的话,“这句话换我来说。”

我下意识想抬头,此时他的声音稳稳从我头顶传来:“你信不过我,是因为你对我总有疑虑。其实我所有的秘密都从来没想过瞒你,可你却始终不肯信我……”

我怔了一怔,瞬时便明白了他的心意。

有多少次我想开口,却顾忌着彼此的身份,可直到这一刻,我终是明白,没有什么比失去相爱之人的信任更痛心的事。除非我此时此刻便下定决心与他再无瓜葛,否则只能与他系在一起,生死荣辱与共。

忆起呈久两次劝我若不能斩草除根唯有信任,彼时以小人之心度他是不甘心地试探,此时却明白,他终是比我聪明,比我想得通透。甚至连阿然都能放心将生死托付于他,我又纠结什么呢?

豁然开朗,我在他怀中仰头:“当初你为何会这么凑巧在岳国边境救下安四叔?当年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边关?”

刚才在安府就想问的话脱口而出,叶斩渊目光一闪,虽不言语,我却分明见他眼中如释重负般的神色。突然明白他的心思,不等他开口,我掐住他的手臂,怒从心起:“叶斩渊,你亦是知道,你的心机算计总会对我有用。”

果然,他没有否认,一边把我弯腰抱起,一边轻笑出声来:“不将你逼上绝境,你总不肯多走半分,阿夜,我亦是迫不得已。”

从他离开公主府,到中箭坠崖,到“点春宴”我摘下面纱,到在母后面前与他共同进退,甚至到刚才去安府……若没有他步步相逼,我不知道几时才能正视自己的内心——我突然怒意全无,只为他种种良苦用心感到心酸。

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待我回过神来,他已将我抱进巷口的一辆马车当中,挑亮了烛火正掀起我的衣摆。

我吓了一跳,见他眉头微皱,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小人之心了,连忙主动去卷裤角赔笑道:“这会儿的衣袍这么厚,摔一下没什么大碍,你说了,我对你用苦肉计,再说我并不是那么娇气的人。”

果然只是双膝被硌得红肿,有些地方略擦破了点皮。叶斩渊转身从车厢的柜子里取了药酒,我听他微微松了口气正准备放下心来,他忽然淡淡开口:“我出现在边关,是因为我在寻找我的身世。”

我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身世?”

“是的,身世。”他居然点头,再次重复我的话。

什么身世?难道他……蓦地我坐直身子,盯着他。

“我不是父王的亲生儿子。”烛火下,他望着我的眼,一字字地道。(未完待续)

谋凤(全2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轻小说小说,哔嘀阁转载收集谋凤(全2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