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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又逢惊变

(一)

身上仿佛压着千钧巨石,我用尽平生力气终于推开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发现将我埋在下面的竟是数具尸体。

支离破碎的残骸依旧能让我分辨得出是哪方士兵,再抬头看去,残阳如血,狼烟缓缓散尽,映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第一次让我恐惧到肠胃翻滚,我不由得单膝跪地呕吐起来。

然而胃里空空,除了胆汁我仿佛吐不出任何东西,身上每一寸关节似乎都在痛。我缓缓抬起手拭去涌到唇边的血迹,却发现长剑犹在手中紧握,仿佛与我的身体长在了一起。记得当初我们兄弟几人在师傅面前的第一句许诺便是“剑在人在”,可如今剑犹在,人……又何去?

我蓦地一惊,在苍茫的旷野中勉力前行,想找到那些熟悉的身影。

突然脚下一紧,我低头看去,竟是一名士兵重伤未死,我从他身边经过,他下意识紧紧握住了我的脚踝呼救。那墨绿的服饰让我恨到了极致,想也没想我一剑刺下,鲜血直喷得我一头一脸。

“四哥,五哥……”我随意抹去脸上血迹,由开始的低喃到最后的嘶喊,血色残阳中仿佛只余我凄厉的嘶吼!

“阿夜,阿夜!”我听到有人低声唤我,猛地坐起,才发现刚才的一切只是个梦,颊边濡湿一片,应该是汗水。

“怎么了,做噩梦了?”那人温和地望着我,眼中尽是关切。然而我怔怔地望着他,只道是旧梦未醒。

他取了枕边的帕子细细替我拭着脸,我一把拉下他的手喃喃道:“你掐掐我,看我是不是又做了梦。”

他愣了一下,而后眼中渐渐浮起苦涩心疼:“阿夜,是我不好,这么久才……来看你。”

他的指间有长年握笔留下的薄茧,那入手的温暖如此熟悉,让我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想挤出一丝笑却又觉得面颊僵硬笑不出来,静了半晌才道:“阿澈,我刚才,梦到以前的事了。”

“都过去了。”阿澈轻轻替我将颊边被汗水打湿的发拢到耳后,温柔地说。

我轻轻摇头刚想开口,他却伸了手揽着我的肩:“别想那么多,你先躺下。”

见他眼中的不容置疑,我就着他的手半靠坐在床头,问:“怎么回事?”

“你病了,需要休息。”

我……又病了?难怪会出了这么多汗,也难怪头有点沉,我笑道:“我怎么都快成纸糊的了?”

阿澈却没笑,只定定望着我:“你发烧了三天三夜,不过幸好现在烧已经退了,我刚刚替你把了脉,不过是心有郁结,外感风寒,已无大碍。”

最近大悲大喜,没有郁结才怪。不过有阿澈在身边,我甚是放心,所以只挑眉望着他:“你怎么会来?”

阿澈取过床头的药,细细试了试温度,才用白瓷勺舀了些递至我唇边,我摇了摇头,一只手端了碗一饮而尽——我早不是长在深阁的弱质女子,这点苦对我来讲根本不算什么。

见我一饮而尽,阿澈才道:“是呈大人。”我不由得怔了下,我知道呈久素来对阿澈有看法,他怎么肯……阿澈又道,“他很担心你。”

我抬眸望着阿澈,他的声音在烛光下平静温柔:“心病还需心药医,他跟我说你最近心里太苦,让我宽慰你些。”

除了感动,我还有些哭笑不得。呈久是不是觉得我对叶斩渊太过执着,以为把安沐轩叫过来,就能让我的感情转移一些?可是我说过,有些人根本是不能取代的,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便再回不来了。静默了片刻,我叹息:“他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

“这么说来,你并不想看见我。”

我纵是心情再不好,也不由得噗地笑出了声:“堂堂安大人在朝野上下一副淡定从容温文睿智的模样,此时的语气表情分明像个怨妇,本宫何德何能,若让皇兄见你这般,不知道会不会呕血?”

我这一笑却让胸口发闷,不由得咳嗽起来。唉,人果然不能太嘚瑟,这就是得意忘形的下场。

“你……”阿澈却没笑,伸手轻轻拍了我的背,我不等他开口,忽然略直起身体伸手抱住他的肩:“阿澈,你肯来看我,我当然开心。”

他端坐着没有动,任由我将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那轻浅的呼吸就在我的耳畔,还有他身上永远带着的宁静平和的味道,让我真想一辈子这样靠着他。

“就让我自私一会儿吧,这个肩膀很快就要属于别的女子了。”静了片刻,我轻声开口。

“阿夜,对不起……”

我伸出手指竖在他唇边:“阿澈,我说过,你永远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因为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无条件地支持你,何况你当着众人说‘永远不娶沈氏女为妻’,总算让我输得没有那么难看……”

我话未说完,他忽然双臂一展紧紧把我抱在怀里:“阿夜,阿夜,阿夜……”

他低低唤我,一声声,那么那么温柔,让我眼眶发紧,鼻端酸涩,想哭却流不出一滴泪,直憋得我胸口发痛。我实在不想破坏这份求之不得的静谧美好,可低低的咳嗽却抑制不住地涌到唇边。

就在这时,门板轻响,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传来,阿澈先松了我,我扭头,见呈久修长的身影在玄关处,神色复杂。

阿澈轻轻松开我扶我靠好,已然恢复了一副温淡模样,我和呈久不如他面具戴得炉火纯青,面色都有几分尴尬,我唇动了动,却没有解释。

此时阿澈从呈久手中接了药碗,欠了欠身:“有劳呈大人。”

呈久只盯在他脸上,眸间带了审视的锐意。

我不由得捂脸低声哀叹,半真半假,只是不想此时室内气氛如此怪异:“就算我不怕吃药,你们也不能这么灌我吧。”

阿澈柔声道:“刚才那药是祛风散寒的,这药却是祛毒的。”

“我跟你说过,母后……”

“不就是何太医吗,他现在是我的人了。”阿澈神色淡定。

何太医是母后的人,我曾多次试图收买过他未果,想不到短短几个月阿澈就成功了,不知道是该怨我自己太笨,还是该赞他太聪明,但他将我的话记在心里,还是让我心下涌起一丝暖意。

“以后便安心吃我开给你的药吧,只是这毒堆积在你体内已久,非一朝一夕除得干净,有道是病去如抽丝……”

这毒我暗地里看过不止一次,秦总管不知道为我求了多少世外高人,早被人诊断为药石罔效,但不管治不治得好,我都不忍拂了阿澈的一番好意。

“你说过,要信我的。”他似是读懂了我的心思,目光清越地看着我,闪着温柔和坚定。一边说着,他一边将药递至我唇边,我本欲伸手,却见他眼神中的坚持,终是就着他的手缓缓饮下,只觉得有呈久在一边看着,这药喝得格外苦涩。

直到呈久默然收了药碗出门,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一句话,我亦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阿澈轻轻握了握我的手:“阿夜,你当知道,这是为他好。”

我与阿澈,果然心有灵犀。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其实我们都明白这一点,只是我心中的苦涩与痛楚却还是重了几分——我忍不住闭了闭眼,想用力将那双酷似小武的眼甩出脑海,或者我也……早该断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执念。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阿澈的药果然有效,第二天一早我就已不咳嗽不头痛,神清气爽、身轻如燕了。

接了消息,待呈久上了朝,我轻车熟路地到了那处僻静的小院。上次去得匆忙,这回留心查看了下,这处院落坐落在几处深宅之后,幽深安静,小巷子又四通八达,而想必以阿然的谨慎也定然把四周几个大户人家的来历调查清楚了。

屋内生了炭火,暖意扑面而来。我推门进去的时候,阿然正在煮茶。

我脱下雪篷,用力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和脸,轻笑道:“阿然煮的茶好香啊。”

说着我坐到他对面。

阿然只是淡淡笑了下,没有作声,手中动作行云流水,配着他的花容月貌,优雅间别有一番倾世风韵。

我心底似被针尖刺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以前的阿然只会舞刀弄剑,不会煮茶。

我一把按住他的手:“你别弄了,我不渴。”

“别捣乱,正是火候关键处。”阿然泰然自若地抽回手,继续摆弄着眼前的茶具,“据说用心才能煮出好茶。这可是我第一次用心煮茶给人喝,你一定要好好尝尝我的手艺。”

我无言,只定定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香吗?”他递给我茶,见我抿了口,黑亮的瞳轻闪着,直到见我轻轻点头,他竟似被夸奖的孩子般笑了,但这笑容却看得我眼眶发酸。

他抬手,又朝我杯里添了茶水,宽大的衣袖不经意间滑到手肘,露出他半截白暂结实的小臂。我蓦地一惊,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险些将他手中的壶打翻。紧盯着那小臂上的一道深深的血痕,我凝声森然道:“这回是谁?沈舒晨,还是沈溢?”

阿然用另一只手接过壶放在桌上,轻轻掰开我的手:“你太紧张了,没人欺负我。”

“那……”

“前两天福安王府来了刺客,我替沈溢挡了两剑。”

“挡什么挡,就让刺客把他杀了多好,最好再大卸八块丢到河里喂王八。”我又惊又痛,蓦地听他说挡了两剑,心都抽到了一处。

“说的什么傻话,他堂堂一个王爷怎么可能没有高手相护?我顺水推舟罢了,不过估计他对我的信任又可以添几分。”

阿然笑得淡然,我却在这时才注意到他的面色。不怪我不细心,因为在边关他常年戴了面具,回京之后也鲜少出门,所以他的皮肤异于常人地白暂,可此时细细看来,竟毫无血色,而他在沈溢面前不敢暴露武功,也不知道伤得重不重。几乎想也不想,我手就摸上他胸前的衣襟:“给我看看,还有一处伤在哪里?”

仓皇间阿然闪了一下,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殿下,男女有别。”

“别跟我来这套,你们光屁股我都看过。”他越不让我看我越着急,我几乎扑过去要压住他,“还有,我最烦你叫我‘殿下’,咱们所有人里面,就你礼数毛病最多,男女有别?这会儿才想起来男女有别了……”

说话间我扯到他的领口,他的脸终是浮上红晕,两只手却牢牢抓住我的肩:“小夜,你知道,我们都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一句话,似定身的咒语,让我呆立当场。

我以为很多事情只要坚持住就能不变,可其实不仅是世事在变,变得更多的,却是我们自己。

我们彼此凝视着,渐渐,眼中都浮现出苦涩。

屋子里寂静无声,只有火盆中的木炭静静燃烧,偶尔发出噼啪的微响。

良久之后,阿然抓住我肩膀将我轻轻按回椅子上,神色间已然恢复了我熟悉的风流从容:“今日我找你来,真的有事。”

见他眼中微微闪过的冷意,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前天我听沈溢无意中提起,要想尽办法找到韩清的家人。”

韩清的……家人?我只恍惚了一下便瞬间明白了阿然的意思。

如今的韩清早已不同当日。几场大捷不但收复了不少失地,振奋了边关士气,而且让他确立了在军中的威望。皇兄那日没有食言,“点春宴”后第二天,就将他擢至四品都司兼骁骑参领。

这样堂堂一位将军,自然是不能再为我所制,否则大靖颜面何存。

更何况,任谁都知道韩清当初肯入公主府成为本宫的“男宠”,概因我掳了他的家人,所以大家以为只要找到韩清的家人,我便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再不会有要挟他的资本让他再为我所用。

我想到过这一天,却未料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一时间喜忧参半,我却无言。

“我说你别发愣,赶紧想办法啊。”阿然捅捅我,漂亮的眼中含了几分焦虑。

我叹息:“那我有什么办法啊,当初随便找了两个人冒充他的家人,若真被人找到,肯定露馅。”

“要不说你当时想的是个狗屁主意呢。”阿然无奈地望着,“你回去跟老九商量商量吧,他鬼主意最多,也许有办法。还有那个什么安大人,我听老九说你跟他亲密着呢,不行的话……”

看着他漂亮的眉微蹙着,我忍不住笑了笑:“故意逗你的,我估计沈溢打破脑袋也找不着他们,你放心,本宫办事哪能那么不靠谱。”

阿然一直是我们兄弟几个里面最实心眼儿的一个,所以我们都爱拿他涮着玩,看他着急无措的样子,要是被逗急了,阿然就直接用暴力解决问题。

不过这回,他却没笑,一双眼中含了隐忧:“你莫低估了沈溢,他若想找一个人,掘地三尺也在所不惜,而且他的实力不容小觑,你们要千万小心。”

“阿然,真正该小心的人是你。”我轻声叹息,阿然却没有理会,只又道,“更何况,迫于朝堂上下的压力,若皇上非逼你交出韩清的家人,你此时也断不能跟他撕破脸皮,毕竟你已经开罪了太后,不能一下子把这两股势力全都得罪了。”

我怔了怔,他竟连我跟母后争吵一事也知道。那不过是三四天前的事,而且当时在场的人并不多。我是该惊沈溢的消息网如此深广,还是该惊他对阿然竟这般信任?

阿然却没有留意我的心思,只忽然扬了扬眉道:“我听老九提过那个南平王世子,你们的事也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欲多谈,只咬了咬唇:“跟你听到的差不多,不过,也许是我错了,我……已经放下了。”

“小夜。”他忽然轻声开口,“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别太苦了自己,若找到自己想爱的人,那么就不要错过吧,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六哥……支持你。”

他温暖的手轻轻覆在我的手上。

我倏然抬头,见他眼中漾着浅浅的温柔和鼓励,竟是喉间一哽。

这样的话,阿然以前是绝对不会说的,时间和世事,果然改变我们太多,在失去过之后,我们都已经懂得了珍惜。

只是,发生的太多,注定让我们无法回头。

(二)

高之涯派人来求见时,我正倚在落霞亭里晒太阳。午后的阳光温暖而舒适,晒在身上懒洋洋的,我真想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睡死过去。

听秦总管念了来人投递的名帖,以为自己听错了,我揉揉眼睛坐直身体,让他重复了一遍。虽然我知道他从来不是雪中送炭之人,如今“点春宴”的事满城风雨,我跟母后也闹出矛盾,他敢在这时候见我,多少让我有些意外。

秦总管大约是觉得我的反应过于好笑,声音里也难得含了丝笑意:“的确是高将军没错,殿下见还是不见?”

“见,当然见。”我忙道。身边的长碧掩口偷笑,我这才发现自己声音里透着急切,瞪了她一眼道,“他是本宫自小就仰慕的英雄,怎的不行?”

长碧打小跟我长在一处,自然知道我昔日少女情怀,此时倒也不在意我的语气,轻笑道:“奴婢看高将军威武飒爽,风流俊朗,比那南平王世子并不差,殿下若当真心仪高将军,倒不如求了陛下成了这桩姻缘,省得殿下一听高将军名字就两眼冒光……”

我不由得一怔。都以为天家高贵尊仪,要风得风无所不能,其实嫁谁娶谁说穿了都是皇权利益的衡量算计,又有谁有那么好的运气想嫁就嫁,便是皇兄和沈溢那般宠爱沈舒晨,却也不能遂了她的心愿。何况如今以我这般模样,无论高之涯还是叶斩渊,谁又敢要我。

长碧忽地跪下,声音里全然是惶恐:“奴婢知罪,请殿下责罚。”

我扭头,此时我的脸色定然不太好看,长碧以为是她刚才那句玩笑话让我不快,才吓成这样。我苦笑道:“你起来吧,本宫不曾怪罪于你,本宫如何能配得上高将军?纵是本宫肯,高将军也定然不肯。”

其实我对高之涯,纯粹只是敬重与欣赏,这般耿直高洁、气宇轩昂的人,多一分杂念都是对他的亵渎。更何况这世上虽有那么多优秀的男子,却都不是我的小武。

许是见我面色和缓,长碧终是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我不由得叹息,儿时最要好的女伴如今亦畏我如此,我又如何强求旁人的释然?

我沉吟了下,向秦总管道:“你去回他,明日午时,本宫在饮冰居相候。”

虽说我在华雅轩长期订了三楼,但自从上回遇到过沈溢、沈舒晨并让人在那儿闹过事之后,我便不想再去。何况那里以富丽堂皇著称,而我见高之涯,自然是不肯以颓靡奢华的面目显摆所谓的天家气派。

“这……”秦总管微一犹豫,目光在我身上游移,“殿下大病初愈,还是……”

我淡淡笑了下,目光锐利了几分,向他身后不远处的侍卫宫人身上一一扫过:“在公主府里闷得久了,想去外面透透气,秦总管若不放心,便跟着本宫好了。”

我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这府中上上下下不知道有多少耳目,我才不会傻到在公主府里见他,让人有机可乘跟母后打小报告。

自然,秦总管明白我的意思,半垂了目光:“老奴……不敢。”

他略低了头,我才注意到他额角有一处不大却也不小的青紫色痕迹,见长碧也盯着看,于是道:“秦总管这头上是……”

他下意识地摸了下额角的伤,胖胖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道:“老奴昨天晚上贪喝了几杯,黑灯瞎火不小心磕在茅厕里……”

我和长碧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大家都知道秦总管酒量不怎么好却又贪杯,为此曾闹出了不少笑话。

“长碧,你回头把本宫治外伤的药膏给秦总管送些过去。”我扭头向长碧笑道,又忽然想起要见高之涯一事,忙向她吩咐,“本宫记得年初的时候着御衣局的人做了一件雀翎披风和一件紫貂大袍,你快替本宫都找来晒一晒……一会儿回殿本宫都要试试,看哪一个更好看。”

许是见我说得急切,长碧眼里浮了丝笑意一边应声离开。我亦恍然,当年初到安将军府上,我急着见那惊为天人的安沐轩时,也是这般急切,那时长碧还是我的心腹,尚未被遣回京城,而我还是未经世事心怀美好的少女——转眼竟已那么多年。

见长碧离开,我敛了眼中种种心绪,向秦总管道:“今日阳光甚好,你陪本宫到花园走走吧。”

“是,殿下。”

我就着秦总管的手起身,和他缓缓漫步雪后的庭院间。

这里是公主府地势相对平坦开阔的地方,落尽的枯枝花蔓间根本没办法隐藏身形,何况以秦总管的功力,方圆两三里间他都能分辨出有没有人偷听。

他半躬了身子,因此额间的伤在我眼前显得格外明显,我不由得轻轻叹息:“你的伤其实是呈久……”

“老奴皮糙肉厚,这点伤不算什么的。”秦总管白白胖胖的脸上依旧带了人前的温善,他略抬了眸,许是见我眼中的愧疚,才轻笑了下,“呈大人既然不想让老奴知道,老奴总得配合一下才是。估计呈大人到底还顾忌着老奴的身份,这已算手下留情了。”

除非秦总管自愿,否则这世上谁也伤不了他,我就知道呈久为了带安沐轩进来,定然是用了什么办法避开秦总管……我忍不住闭了闭眼,轻声道:“对不起,秦伯伯。”

秦总管似是怔了一下,眉宇微动,片刻间神色便恢复如常:“其实昨晚安大人实在是不该来。”

“九哥是好意,阿澈也是担心我。”我苦笑道,“这件事我并不知情,下回定然不会再发生。”

秦总管摇摇头,表示并不是因为我没有跟他提前打招呼:“最近有人在暗中调查殿下,所以殿下一举一动都要格外小心。”

我怔了怔。若说三年前我刚回京时有人调查我,我并不意外,可都过了这么久又有人调查我,多少让我觉得不同寻常。更何况,能避开我身边暗卫眼线调查我让我毫无所觉,这人定然不简单。

“是谁?”

“老奴也正在着人去查。”秦总管言简意赅。

静了下我道:“会不会是南平王爷?”

近日有异动的只有他,再说我发疯一样非要嫁他儿子,他调查我也很正常。

秦总管却似乎轻笑了下:“是因为殿下也在查他吗?”

我眉尖一挑,他果然猜到了。于是我毫不隐瞒:“若南平王世子真的是小武,只怕南平王从中脱不开干系,我不得不防。”

所以有时候我宁愿我猜错了。

“难得殿下想得通透。”

我不由得捂了脸苦笑:“秦总管你这是骂我呢。”

归根结底,都是我之前过于大意了。或许之前呈久说得对,当初我决心放开小武,也许就真该杀人灭口一了百了,可我……也是真的做不到。可如今想来,如果发生什么意外让一切泄露出去,不只父皇多年心血,秦总管多年苦心,还有那么多人的性命,这一切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到那时我又情何以堪?

秦总管的步子微顿,我也停了下来,放下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却微敛了目光轻声道:“殿下这些年很辛苦,而且,做得已经很好了。先帝生前不止一次跟老奴提过,以您为傲。”

他是父皇最信任的人。这个深谙世故、心机深沉、手段狠辣的老太监,多年来慈眉善目的温淡其实早已是他的面具。我认识他多年,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低柔慈和又隐隐带着怜惜的语气跟我说话,透着他的眼,我仿佛感受到了父皇的些许肯定。虽然只是那么轻浅的一句,却无端让我眼眶有点发痛。

然而我们都不想轻易流露出这样脆弱温情的情绪,因此只停了一下,神色便都恢复了平静。

“上次在去永业寺路上行刺我们的黑衣人,可有线索?”我微冷了声音。虽然秦总管放权很久,但当时的情况是他亲身经历,加之那段时间我心如死灰,所以这件事情他并没有推辞,而有他在,我自然十分放心。

“正在查。”

他们行踪不明,出手狠辣无情,绝非寻常之辈,更何况他们害死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这份大仇我不能不报,所以从未放弃过对他们的追查。只是他们的身份成谜,当初我想过让秦总管留活口,可这些人眼见要被俘,便纷纷咬破藏于口中的毒药。其实这是身为死士常用的伎俩,并不让人意外,只是若是从毒药衣服鞋子到兵器全无线索,我唯有感叹这幕后之人的处心积虑。

“不过……”秦总管沉吟了一下,才道,“老奴发现,似乎还有另外一些人也在查这件事。”

我默了一下。除了我,还会有谁对这件事感兴趣?皇兄,母后,或是——南平王?也好,谁查都无所谓,我只要结果。

“那就叫我们的人小心一点,只要不被他们发现就行。”我轻声吩咐,却忽然想起一事,“今天阿然约我见面了。他跟我说,沈溢在找韩清的家人,你说那些人会不会是沈溢……”

秦总管却摇头:“应该不会,培养这样的死士绝非一年两年可以的。”

我的暗卫死士训练皆出于他手,他比我有发言权,他说得如此肯定,我自然是信的。

“不过,”秦总管面上神色不变,唯目光微闪,“关于福安王爷寻找韩将军家人一事,老奴也刚刚得了消息正要禀告殿下。”他轻轻吸了口气,声音却微不可见地冷了下,“殿下,是时候了。”

“不。”我下意识地拒绝,秦总管忽然停住了步子,望着我淡淡地道:“殿下早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

我心头一阵慌乱。

其实当初所谓韩清的家人,的确不是我随便编出来的。三年前我让人从死士中找了一对适龄的男女冒充韩清的兄嫂并将他们安顿在京郊不远的一处村落。三年来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村里的寻常村民一样,只为有朝一日如阿然所说,皇兄或母后真的逼我交出人来,韩清的身份能不被识破而我又可以自圆其说。

“可是……”我忍不住闭了闭眼,静了半晌才低声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秦总管淡淡道:“老奴早说过,老奴和诸多死士、暗卫、暗线的性命皆按先帝的遗命交予殿下,我们的生死由殿下处置。”

其实话刚说出口,自己也有点心虚。可是,我有我的坚持,我只想将我的刀口对着敌人,对着那些伤害和威胁过我的人,可他们却是以性命相托,拼死想护卫我的人。

秦总管忽然松了我的手缓缓跪下:“先帝曾讲,居上位者当把目光放得长远,舍小取大,有些事不得不为。殿下再优柔下去,死的就不是这五百死士,而是整个大靖江山。”

秦总管抬眸直视我,目光中有我从未见过的坚持执着。我心头微震,其实早在三年前,这样的结局我已料到,可原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区区几个字,做起来却是那么的难。

如今箭已离弦不能回头。说实话,我并不想当什么上位者,但我亦知,我一时良善并不能挽回什么,反而会将更多的人推向万劫不复,若真如此,我便真是大靖的千古罪人!

(三)

饮冰居是我去过的最雅致的地方。

听说老板深谙禅佛,这里不但素食做得精巧美味,布局更是幽静。虽是冬日,白雪红梅、修竹盘松,处处皆是生机与风景,人到了这里连心情都不同了。

我并没有穿雀翎披风,不是因为高之涯一双眼看不见,而是因为我想把最真实的自己呈现给这个让我仰慕了许多年的男子。无关情爱,只因那是我长久以来最执着的愿望。

若有可能,我甚至想穿我在边关时的铁甲战袍,手执惊卢长剑出现在他面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受到我追逐他的步伐成为一名守卫疆土、保家卫国的英雄的夙愿。可是,我终究不能,除却因为那种装扮太过惊世骇俗,更因为,三年前长阳关的兵败如山倒,早已让我永远丧失了这种资格。

此时,我一身素色衣袍,望着面前那气质沉稳的男子缓步而入。

“臣高之涯参见长……”不等他行礼,我起身相迎,轻声道:“高将军不必多礼,请坐。”

他虽眼盲,却可以精准地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坐在我对面的几案前。抬手斟茶推至他手边,他淡然谢过,我才道:“舒夜先要谢过高将军当日之恩。”

他自是明白我指的“点春宴”那日他拉我避开沈舒晨的袭击。

“殿下太过客气,臣不过举手之劳,如何敢当殿下之谢。”

他神色略显恭谨。我猜他必然是不太擅于此类言谈,静了片刻便不再多言:“不知道高将军相约,所为何事?”

他大约是没想到我这么快直入主题,顿了下才缓缓开口:“臣今日的确有要事相求。”

“高将军不必客气,舒夜若能帮得上忙,自是愿意效劳。”我这话可是真心实意的。

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定定“望”着我:“臣听说殿下一个多月前曾在去永业寺的路上遇袭,臣想知道那些黑衣杀手的一些具体细节。”

这回……换我呆了呆。

昔日去永业寺是皇兄许可的,那些侍卫也是他特意从禁卫军中调度的,而途中被人袭击全部死光光多少让他面上无光,所以他在朝堂之上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下,加上本宫人缘一向不佳,有些宿仇也很正常,旁人对此事自然不会太上心,所以后来干脆不了了之。可事隔这么久,高之涯不但专程来追问,甚至还提到了“黑衣杀手”,多少让我觉得有些奇怪——至少,他知道,那些人是杀手,着黑衣。

这,便是他今日约我的要事?

或许是感受到我的诧异,此时的高之涯沉稳间似乎微有丝异样的情绪,他起身向我躬身行礼:“臣知道如此询问殿下是臣唐突,但臣恳请殿下务必相告。”

“高将军给我一个理由。”

谁知此时高之涯却沉默了下来。蓦地心头闪过些什么,我缓缓开口:“我听说也有人暗中在调查此事,那批人是不是将军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想在他面前隐藏我的真面目,所以那日在朱武门前他误会我,我才急于解释,甚至呈久有意暴露实力也是我默许。也许是因为他那一身凛然正直的气质,也许因为他一直都是我仰慕的英雄,若连这样的人都开始耍手腕玩心机、不再值得我相信,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值得我追寻的。

高之涯明显怔了一下,片刻之后眉尖微动,沉声道:“殿下果然跟外界传言不同。”

我被他的态度弄得摸不着头脑,但明显感觉到这是在夸我,不由得笑了下:“我若真跟外面传言那般,想必高将军都不肯多跟我说半个字的。”

“然而殿下聪敏直率,远远超出臣的预料。”他直言,其实我亦明白,我们这一问一答间,都已经承认我们同时在调查这件事——原来,秦总管说的那批人,竟然真的是高之涯的人。

于是我抬眸静静望着他,期待他给我一个答案。我调查黑衣刺客情有可原,可为什么他也要调查?

高之涯缓缓敛了面上的神色,一字字道:“殿下可知臣这双眼睛是如何瞎的?”

我,悚然一惊!

我听说过六年前他返京之时路遇刺客,将他家眷亲人全部诛杀一事,而他的眼睛也是在那时候被伤,而他这会儿提起此事……纵是我再故作镇定,却依旧被惊了一身冷汗:“你是说……”

“臣怀疑殿下遇袭与臣当年所遭遇,是同一幕后主使。”

我望着他平静的眼,纵是事隔多年已然看淡,可是那么深的血海深仇,又岂能放下?

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的遇刺竟与他当年之事有关联。诚如秦总管所说,这些人是长期训练出来的,只是不知道,高将军和我身上,究竟藏着什么让人想杀之而后快的东西。

沉默片刻,我才轻声道:“高将军何以见得?”

高之涯端了茶杯喝了口水,我注意到他修长沉稳的手略有些颤抖,心底竟是微微地痛。这件事搁谁也无法平静视之,就在我以为他要开始分析其中利害之时,他竟缓缓开口:“臣只是直觉。”

我不由绝倒。

亲手替他满上茶,我笑道:“直觉?将军可真用了个好词,只是不知道高将军昔日在战场杀敌时� �是不是也凭这两个字获得的‘不败战神’和‘狼帅’的称号?”

我知道谈及他那段让人伤痛的过往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也不应该笑,可我相信以他的心机应该明白事情原委。既然找我合作,您是不是也该拿点诚意出来?

果然,高之涯瞬间便明白这句话并不能敷衍我,沉默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昔日那些刺杀臣的人,同样黑衣蒙面,全身上下并没有一丝一毫可以让人追查到的痕迹,衣服鞋袜兵器全部都是新的。”

我点了点头,既而想到他看不见,于是道:“关于我这次出行遇刺,高将军果然调查得很清楚,只是不知道……”

不等我说完,高之涯沉声道:“臣答应过替他保密,恳请殿下不要再追问。”

见他如此严肃的表情,我叹了一声:“高将军,照理说,你既然如此跟人承诺,我亦不愿你失信于人,可是他当年背叛过我,又是我皇兄的贴身侍卫,跟皇兄关系非常。你当知道我跟皇兄的关系不太好,所以我不得不追问一句,调查这件事,我皇兄知不知情?”

见高之涯有些错愕的表情,我不由得有点好笑,其实用手指头我都猜得出来是谁,当时亲历现场而活下来的,除了我和秦总管、安沐轩之外,只有周瑞。

可我真的猜不透周瑞的用意。而对于这件事,我不得不小心谨慎一些。我用荒唐苦苦掩饰的一切绝不能现在就暴露,若皇兄知道我身后的势力和用意,难保不会对我动杀机。或许总有一天大家会撕破脸皮,但至少不能是现在。

我虽然信任高之涯的为人,但并不表示没有任何原则和底线。

高之涯片刻间便神色如常,想必已经猜到其中利害关系,见我已然揭穿,所以也不再坚持,只道:“陛下并不知情,而是……而是他私下跟臣讲的。”

我竟不知周瑞什么时候跟高之涯这么熟。许是见我沉默,高之涯敏锐地感觉到我的疑惑,似是犹豫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实不相瞒,他的兄长以前是臣的副将,随臣出生入死多年,而六年前跟臣一同返京的亲随中,就有他。”

周瑞的兄长是高之涯的副将?乍听起来我不禁有些吃惊,细细想起来,记得当年周瑞还是我的贴身侍卫方漠寒时好像还隐约听他提及过。之所以有印象,是因为知道他的兄长能跟随在“狼帅”身侧曾让我羡慕不已,我当时雀跃着说,也许多年之后他也能成为一代名将。反倒是周瑞淡淡道“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为此我还嘲笑他的胸无大志。如今想来,听说他们兄弟二人从小颠沛流离、相依为命,只有那种骨血之情才会让他如此牵挂和担心。

可我万没想到,方清寒没有死于战场之上,却是死于荣归故里的途中。

周瑞,你错了,这世上最可怕的其实不是真刀实枪的生死相搏,这世上最可怕的,是阴谋算计,是人心险恶!又或者你认清了现实,才会放弃了那些坚持和原则,不择手段只为活下去。

思及往事,心有戚戚,不觉对周瑞的怨恨似又淡了几分。

我亦能够理解高之涯与方清寒的同泽之情,想必与我和长风九骑的感情一样深厚。静默了半晌,却见高之涯目光如炬地“看”着我,我方反应过来,片刻才道:“那么今日之事烦请高将军代为保密,纵是对周瑞,也不要吐露半字。”

高之涯的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终只是点头:“殿下放心,臣以人格作保。”

“实不相瞒,我是在着人调查永业寺途中遇刺一事,但诚如高将军所言,杀手将一切能够隐藏的痕迹全部抹去,让人无从下手。”见他如此说,我也不再废话,直言不讳,“衣服鞋子兵器都是买新的,但他们再强大,这些东西却不能凭空而来,更不可能全部由他们自给自足,总要采买才是,而一次购买二三十份东西也不是小数目,所以我让人去调查近半年来京城可有人大批购买过成衣鞋袜甚至兵器……”

“殿下这个办法臣多年前早已想到,也请人去调查过,可惜这些布料兵器都太过普通,何况他们蓄谋已久,这些东西可以分批买甚至异地买,所以毫无线索,便是连他们口中藏服的毒药,也都是寻常的丹顶乌头之毒。”

果然如此。难怪高之涯会怀疑当年劫杀他与如今劫杀我的会是同一拨人——没有破绽便是最大的破绽,就算世上有巧合,只怕其中的巧合也未免多了些。

“虽然目前还没消息,但诚如高将军所言,我也猜到很可能是这样的结果。若这些仅存的信息不能给我们线索,那我们不妨看得更多些。”我淡淡笑了下,“这些人纵是面目普通,却也各有特点,我着人将那些面目完好的尸体都画了画像,只可惜将军……”他的心理素质和意志远比旁人强大,必不需要我如此小心翼翼,我缓缓开口,“只可惜将军失明看不到,但总有人能够分辨得出什么。我听说南北地域面相有别,大靖与黎、昌、羽、岳各国间面貌差异也不小……”

“殿下这是怀疑……”

我点点头:“不错,我怀疑这些人非我大靖之人。”

高之涯微蹙了眉,苦笑:“臣当年倒也曾经想过会是昌国之人所为,毕竟当年臣在南地,杀昌人无数……”

昔日狼帅之威,我自是有所耳闻,于大靖他是国之英雄,于昌国他又何尝不是夺命修罗?听说攻入昌境之后,有奸细混入百姓,他甚至还有两次屠城之举——功过是非,不过是所处立场不同罢了,无可厚非。以杀止杀,我们谁的手又能说得上是真正的干净?

“他们的面貌我已着人去查,而他们所吃的食物,或许也可以为我们提供线索。”我声音冷了冷,“我找仵作剖解了部分刺客的尸体,他们体内残留的食物,大部分为腥膻之物,且是熏烟的干肉类食物,而我朝饮食以清淡为主,这种食物反而常见于岳国、黎国……”我沉吟,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却忽然发现这其实是小武的习惯,不由得苦笑了下,复又道,“之前我尚不知将军当年之事与我所遇之事有关系,所以先着人去岳国查看,如今看来,昌国也有嫌疑。回头我再着人去探查一下近半年来这几国可有身份不明之人入我境内,有消息亦会及时与高将军沟通。”

父皇在各国都留有暗线,这些人随着父皇故去已有三年未动,该是我考察一下他们能力的时候了。

高之涯沉默不语。我抬眼看见他眉宇间的思量和沉凝,不由得笑道:“大概将军是嫌我出手太过狠辣,但若非被逼无奈,谁也不会做这等剖尸的无情之事。”

“殿下误会了臣的心思。其实凡经历过边关烽火的战士都已是满手杀戮,对生死亦看得极透,任谁也不会真以为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呆了一呆,这句话跟我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不愧是本宫仰慕多年的偶像。我拊掌笑道:“将军所言甚是,当为将军这句话干一杯。”

说罢,我执了桌上的酒坛,小心撕开泥封,替他换了酒杯斟满,酒香顿时飘满斗室。

高之涯一向淡然沉稳的眸光似是亮了几分:“好酒!”

我偷笑了一下,反正他看不见。行伍出身的人,似乎对酒都情有独钟。

物是人非事事休。这几坛酒,是当年父皇在我出征前相赠,说待我凯旋之后予我庆功。酒大半都被呈久阿然他们偷喝,韩清出征前那晚几个人更是喝得一塌糊涂,不过好歹他们算有良心,还给本宫剩了几坛,今日与心目中的英雄同饮,至少我也全了心愿之一二。

高之涯双手接了酒,起身:“臣借花献佛,先谢殿下好酒,再谢殿下肯帮臣一同调查当年……”

“慢着,舒夜也有不情之请望将军答应。”

见他表情凝重地望着我,我抿了抿唇:“舒夜倾慕将军已久,还请将军再勿以世俗之礼相称。”

说实话,才不过短短一个时辰,我已经受够了他一口一个“殿下”的称呼。说穿了,所谓的“长公主”也不过是个虚名,不过是上辈子烧了高香这辈子投对了胎才一出生就有了这个身份地位,没了这个身份,我其实什么都不是。而公主的身份并不曾带来什么护体神功,还不如多练练骑术刀法更容易活命。因为在战场厮杀中,敌人的刀剑绝不会因为这个身份而少一分落在我身上。

早在边关我就认清了这个事实,所以才故意隐瞒了公主的身份。

果然,一向沉稳淡定的将军此时又开始有些拘谨:“殿下言重了,君臣之礼断不可废。”

“那日在朱武门前我便说过,将军是我一书之师,难道将军定要舒夜先行拜师之礼不成?”我笑道,目光定定看着他,纵使他看不见,我却想让他感受到我的诚意,“舒夜是听着您的英勇故事长大的,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成为像将军一样的英雄,可惜……”我轻轻叹了口气,“可惜造化弄人,舒夜如今却不敢重提旧事,拜将军为师,也只怕会玷污将军一世英名。”

高之涯摇了摇头:“殿下如此说,高某愧不敢当,并非臣不愿收殿下这样的徒弟,只是……只是……”

他“只是”了好几回都没有说下去,我不想强人所难,于是举起酒杯笑道:“高将军不必勉强,是舒夜过于执着了,能与将军同桌共饮,我已知足。”

说罢我执了酒杯轻轻碰在他的杯上。上好的玉质酒杯发出“叮咚”的声响,清脆悦耳。

“舒夜先干为敬。”

这回高之涯倒是没有再推辞,也随我饮了杯中之酒,神色亦恢复了平日的淡定从容,静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君子之交,唯心而已,诚如殿下所说,称呼不过是些世俗虚礼,殿下又何必执着?”

望着他平静无波的眼中缓缓漾出了几分温淡的笑,我心微动,不由得也从心底淌出喜悦——君子之交,唯心而已,果然是我不如他看得通透。

我刚要开口,却听呼啦一声,门被人拉开,有道身影闯了进来:“大哥说在门外看到高大哥的马,想必你在此处,我还以为是大哥看错了,刚才在院内又看到你那个贴身侍卫,高大哥果然在这里。”

我怔了怔,拧眉看着这个没有礼貌不请自入的家伙,竟是南平王的三子叶凭澜。

而他身后的门口处,果然站着另外两道人影,其中一个,正是叶斩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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