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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山雪(七)

“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苏谨仪叹了口气,仿佛终于从一场绵长的大梦中醒来。

然而夜歌低着头,不言不语。

苏谨仪走到她身侧,道:“既然你不想说什么,就离开这里吧,夜歌……”

“不。”终于有一个字音清冷冷地响了起来,字字坚定,“我不会走。我要一个理由。”

“夜歌,有些话,我不说两遍。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我以前夕照宫主的身份,命令你离开,不要逼我动手。”对上夜歌漆黑冰冷、镜面似的眼睛,苏谨仪的语气不由柔和了几分,“从小你就知道,我决定的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走吧,带着那孩子一起走,回到你的绝音阁去,那才是你应该在的地方……”

夜歌站得原地不动,抬起头,原本遮在额前的长发流水一样向两侧滑落。松明的火光,在她眼底悄然跃动。“我不会离开。”她轻轻说的,还是这一句话。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理由!”苏谨仪吼道,目光一凛,眸色陡然变得金黄,右手愤怒地向外甩开,银色长剑“静山雪”终于出鞘,所有的烛火都是一颤。

“我想知道,是不是一直都将我当作夜照的替代品。你想听你亲口说,”夜歌说罢便笑了,漆黑的眼眸亮了起来,澈然且安静。她屏住呼吸,等待一个结果,就连前额上的华胜都不曾颤动丝毫。

苏谨仪愕然,抬起的剑尖一寸寸低了下去。他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如果说‘完全没有’,便是骗你。”

夜歌呼出一口气,绷紧的身子,突然松了下去。她还是笑,然而那张确有深不见底的哀伤无边无际地蔓延开。“这个答案,我不问也知道。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这些事情,你教我鼓琴,教我剑术,都只是因为夜照在封印中沉睡,而我和她几乎一模一样。无论你的血幽冥名字是不是我取的,无论你是否曾经日日在宫里的绝音阁陪伴我,无论你是不是送给我佑护一生平安的玉佩……呵呵,这些都无关紧要,和夜照相比,都无关紧要。其实我早就知道的……”

“夜歌,你记住,我始终亏欠夜照的,这点永远无法改变。就算夜照自己说她如何罪无可恕,在我眼里,她一直都是个可怜的孩子。我救不了她,反而是她让我不至丧亡。她救我不止一次……那一个晚上,在苏家,她最后恢复了片刻的神智,燃烧的木梁,是她用术法挡开的,所以我才会活着。她最后还是恢复了片刻的神智,她说,自己控制不住不杀人,她害怕,让我宽恕她……”苏谨仪说着,突然抬起头,直直看进夜歌的眼眸,“你和她不一样,你身边有萧叶萧离,而她,一直都只有一个人。所以,这些年,我守着她。但是,我对你的誓言,也同样真实……”

夜歌闭上眼睛,不住摇头:“自从那天你离开夕照宫,去看醒来的夜照,我就知道,你和我隔开一段始终不得逾越的距离。后来,我又用‘千夜寒’伤了你。感觉到你没有死,我想,你就这样守着夜歌也好。那么多年,我早已经习惯把你看作一个曾经可能,但如今永远求不得的一个归属。你不回来,我就可以一直等你,偶尔说服自己,即便是替代品我也心满意足。可你又突然回来了,如我所想,要利用微雨苏家人的血,重新唤醒夜照……你明知道她已经丧失全部神智了,还是当着我的面说要唤醒她。谨仪,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啊!”夜歌跪下地,双手使劲撑住,却发觉站不起来。泪珠从她眼中滑落,一颗颗狠狠地砸碎在地上,一时间,她只觉得眼前模糊,天崩地裂。

原来冷眼看世间的傲然女子,终究不过是一个镜像。镜像陡然碎裂,后面的,就是一个会哭会笑的夜歌,本来以为爱憎分明容不得半点模糊,然而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得。

苏谨仪扶起夜歌,想像她还在女童或少女时代一样,将啜泣不止的她拢到胸前,轻声安抚。但他把手放到她肩上,便再也不知如何——她不知该如何对他,他又何尝知道。于是,苏谨仪同夜歌相距一臂,失去了拥抱她的可能与和暖。

“夜歌,回绝音阁去。”苏谨仪再度开口,突然,他双手抓住夜歌单薄瘦削的肩膀,目光灼然,像是要烧去她眼角所有的水痕,“听着,这一切和你无关,我要你一生无忧,一生安好!”

夜歌一愣,陡然有些明白过来:“谨仪,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谨仪的表情让她害怕,因为很久之前,他也曾经这么对她说,然后第一次将她独自留在夕照宫里专为她造的绝音阁中。

那一次,是苏家人前来报告谨仪,告诉他,那个封印夜照的石棺有了裂痕,或许已经沦为恶鬼的女童,将会带来腥风血雨。当时,萧叶萧离远在边关,知道夜照的存在的,只有苏谨仪一个人。

“夜歌,抱歉,我必须独自处理一些事。”他离开前,这么对她说,“非常重要的事,甚至超过了我自己的性命。”

“请带我同去。”她拽住他的衣袖,清亮的眼睛里,神情坚定。

“太冒险了,况且那一切与你无关。”说罢,他离去,根本没有注意到,在什么时候,夜歌放开了手,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她放手的时候,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神情。

然而最后,夜歌还是去了。当看见夜照肆无忌惮屠杀的那一幕,双生的幽姬之间奇妙的联系发生了,从来没有解咒发挥血幽冥真正力量的夜歌,突然也丧失了神智,一心一意只要杀掉阻挡在眼前的人。

于是,当她和夜照相向而立,那把与“静山雪”同时铸就的“千夜寒”散发出诡魅的幽蓝光芒,刺入苏谨仪的后心。

他愿意用自己的性命保护的,是夜照——尽管只有一瞬间的神智恢复,这一点,却如同种子,埋在了夜歌心底最隐秘的角落,生根抽芽,每一颤动都透彻心肺。

然而,只有当今日,苏谨仪再度说出“这一切与你无关”,夜歌才终于意识到,其实她心里最深处还有一个解不开的结。

“你未免太看轻我,苏谨仪。有些事,你不说,我也可以猜到。”夜歌突然幽幽开口,“伪恶比伪善更痛苦,不是么?”

苏谨仪并不诧异,闭上眼,摇了摇头:“毕竟瞒不过你。你向来冰雪……”

夜歌微微勾起嘴角:“萧离提起过,朝堂上,有些人献上过不知从西澜哪里流入的关于血幽冥的卷轴。血幽冥是天生的密术师,朝廷怎么可能让这样的存在逍遥世间?我想,朝廷上,一定有人知道了我和夜照的存在,想要我们的血,造就更多的密术师,从而让中州称霸整个大陆。我想,现在我能够感觉到在向这里围拢的,就是朝廷的密术师吧?”夜歌顿了顿,“至于夜照……我想,你要唤醒她……或许只是为了让她免于被欺凌宰割……”

“我打算在解开封印后,亲手打散夜照的实体,毕竟那已经不是她了。夜歌,这种事情我本不想让你看到……走吧,你也感到那些围拢过来的人了。”

夜歌止住苏谨仪,笑道:“上一次,我没有听你的。这一次,我也不会!你是利剑,我也一样!”话音未落,夜歌闭上眼,蓦地拔出纤细莹蓝的长剑,“仇敌逼迫我的灵魂,想将我驱赶进黑暗,禁锢我的血肉,让我永远做阴间的子民。神啊,请用我沾满罪孽的手,赐予他们敬畏与恐惧。”

她蓦地睁开眼睛,金色的眼眸中,光华流转,摄人心魄。

苏谨仪看着她,叹息道:“夜歌,你何苦念出咒解的祷文,动用血幽冥之力。”

“凄惶之刃?苏谨仪,我以幽姬的身份命令你,不,我以幽姬的身份请求你——谨仪,不要独自背负罪孽,黄泉碧落,我们同去!”夜歌顿了顿,发丝在解咒的气流里缭乱飞扬。金色的眼眸里,光华透彻明亮。“如果像上次那样因为失神,而对你刀剑相向,我会自行了断,你不用担心”

“胡来!”苏谨仪斥完,自己也是一怔。他摇头浅笑,轻轻开口:“有时候,你还真是胡来。夜歌,那件事……我从来没有因为那件事怨恨过你丝毫,我明白在你们血里的诅咒。那个时候,我以为你会收住剑,毕竟从前的那些日子,不可能全然没有意义。我也不愿看到你杀人。如果你杀了夜照,她的力量便会转移到你身上,萧叶告诉过我这点,所以我从来都不让你接触她……我总是希望,你一直都是我照看着长大的那个像雪水一样透亮清澈的夜歌。你从来都不是什么替代。”

夜歌惊诧。但是她觉得自己突然明白了,在那么多年前,当她丧失神智举剑冲向夜照的时候,苏谨仪为何会站在中间阻拦。他一把抱住夜照,背向夜歌——并非因为他只愿将性命交付夜照,而是他信任到足以用背而对的人是夜歌,他不想让夜歌的手沾上鲜血,也相信她能够收住手……

再去追究这件事,其实已经不重要。

“谨仪,这里的事情完了以后,一起回去吧。开古董店,看看别人的人生也好,四处游历也好……一起回去吧。”

“好。”苏谨仪撇了眼围拢来的术师,嘴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走近夜歌,“一起回去。”

那一刻,天地都是静的,急促的脚步都仿佛浓黑的墨汁,缓缓点进彻天彻地的一世清水里,然后慢慢洇开,了无踪迹。

“不同与人的存在,最后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是否会为朝廷所用,报效中州?”

“听见没有?”

时光不能倒流,却可以变成令人恍惚的循环,不分起点,不分终点,只停留在两人背对而立的瞬间。

两柄长剑,在夜歌与苏谨仪手中上下翻飞,划出一道道或者莹蓝或者雪白的光芒。那些光芒,在黑暗中流过,零零散散,竟变成雪花的影子,驻留在视线。像是哪一年冬天的夜晚,乘着月色,在夕照宫绝音阁的顶上,遥望落雪。又像是哪一个早晨,追逐奔跑在无限山蜿蜒的石阶上,随意抓起一把雪,向着前面的人扔去。静山雪舞中,该是有人站在那里,眉眼清俊,笑容温和。

于是,流动的时光化为从后背传来的触感,绵长和暖,无有生疏。

“夜歌,宽恕我……”

夜歌听见声音,呼吸陡然一滞,然而她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光翻转。

从来都是这样,叹息梦呓,往往意喻不祥。

静山雪闪烁着逼人的光芒,直直插进夜歌的肩头,带着的力道,将她往后退去,直到将她生生定在墙上,动弹不得。她明白苏谨仪要干什么,伸出手,拼命挣脱,却发现自己被定在的石壁上,画着巨大的咒符阵。原来他早已想好,要这么做!

弃了剑的苏谨仪站在远方,结起复杂的手印。他的身侧,静静卧着夜照。气流开始剧烈回转起来,不知来处的风肆意地呼啸。那些宫廷的术师,目露惊诧。

就在这样或许惊诧或许恼怒的目光中,苏谨仪看着夜歌,忽然笑了——眉眼清俊,笑容温和。

“你和苏冷雨回绝音阁去,一起回去。夜歌,也许我能够回来找你,无论如何,我……”

轰!

一堵石墙落了下来,隔绝了她的视线。

一切归于寂静。

咒符阵,突然失效。夜歌知道,只有阵主在这个世间消失,咒符阵才会时效。她伸手拔去肩头的剑,鲜血流了下来,竟然不觉得疼。

蓦地,她听见了苏谨仪的声音。像是刚才被巨响隔绝的声音陡然变得清晰起来,然后久久回荡,永不停歇。

“夜歌,我要你一生安好,一生无忧……”

“一生安好,一生无忧……”

似乎,有那么一个人,站在某一年某一刻的静山雪舞里,眉眼清俊,笑容温和。

然后他开口。

他说,我要你一生安好,一生无忧。

绝音阁之静山雪 完

结笔于2008-3-16晚21:30(未完待续)

绝音阁》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轻小说小说,哔嘀阁转载收集绝音阁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