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磨砺
这一个晚上，余果翻来覆去睡不着。入伍以来第一次感到这么迷茫，他脑子里闪现着好多的疑问：
那三枪怎么就脱靶了呢？真像军械员说的是对新枪不适应吗？为什么开枪的时候老感觉有点控制不住枪呢？
老班长跟我讲了那么多连长他们的故事，他怎么会了解那么清楚呢？
还有李二牛和朴一南他们，肯定也有好多故事。尤其是那个朴一南，一看就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却总是沉默寡言，他为什么会一直呆在炊事班呢？难道也和自己一样，被领导“打入冷宫”？
……
余果脑海中的画面不停地切换着，时不时也会想起远在祖国的莲花，自己一直把她当成妹子，她该不会真的在傻等吧？自己到现在还认不了几个字，连封信都看不懂，真没用！
想得最多的还是鸭绿江上的浮桥，那个女孩灿烂的笑容，她的名字叫叶子！还能再看到她吗？……
迷迷糊糊间，余果猛然惊醒：不好！天都大亮了。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连起床号也没有听到。余果翻身起来，快速整理好被子，急急忙忙朝炊事班赶去。
“老……老班长呢？”余果气喘吁吁地闯进炊事班的院子，见屋里面李二牛已经把煮熟的饭从灶沿上端了下来。朴一南坐在门口洗菜，抬头看了他一眼，便不再搭理他。
“哟！新兵蛋子，朝鲜天冷，躲在被窝里不敢出来了吧？”李二牛倒是憨憨地笑着，迎了出来。
“老班长呢？”余果知道他在取笑自己，也不申辩。
“老班长到后勤处领东西去了，放心吧，老班长慈祥着呢，不会处罚你的。”李二牛说着，又转身进了厨房。
余果也跟着走进厨房，抱了些柴禾到灶前生起火来。
“对了，刚才有个叫三娃的战士过来找你。”李二牛说。
余果点了点头，“他没说什么事吗？”
“我问过了，他说是你们班长要他来看看你。见你不在，就走了。”
“哦。”余果也不再说什么。
李二牛有些疑惑地说：“你说你一个新兵蛋子，能有什么本事？能让连长那么看重你？”
“看重我？”余果一时也糊涂了，“我是射击成绩不达标，被连长骂了一顿才到炊事班来的。”
“炊事班怎么了？你以为炊事班是谁都能来的吗？”李二牛把准备炒菜的大锅往灶台上一放，继续说：“我告诉你，连我们团长都到炊事班来干过！徐连长来过两次，你们王彪班长是这里的常客。”
“什么？”余果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他们来干什么？”
“那原因多了去了，反正是犯了什么错误，上级让他们到这里来反省和学习。”李二牛说着，对着门外喊了一句：“猴子！把洗好的菜搬进来。”
“反省和学习？到炊事班来学什么？煮饭、炒菜吗？”余果更为不解了。
朴一南“嗯”了一声，把洗好的菜都搬了进来，也不多说话，又转身出去干活去了。
李二牛把一盆菜往锅里一倒，一边用锅铲翻腾着，一边回答着余果的问题，“你可别小看了炊事班，一般人犯了错都去蹲禁闭去了，只有领导看重的人才有机会来找老班长学习。”
“找老班长学习？”余果还是弄不明白，他不知道上级要团长和连长他们找炊事班的老班长能学习什么。
李二牛看了一眼余果，憨憨地笑了一下说：“老班长可不是一般人，你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进保定军校了。”
保定军校余果早就听说过，那是黄埔军校创办前中国最好的军校，出了一大批包括蒋介石在内的国共将领，叶挺、董振堂等共产党部队的名将也都曾就读于保定军校。后来的黄埔军校有好多教官都是从保定军校毕业的。
余果不太相信地摇了摇头，“我在特训班的时候，教官给我们讲过一些中国军事方面的历史，我记得教官说，保定军校19年就停办了。”
“这些我不懂，是团长跟我说的，老班长从保定军校出来的时候也就二十出头，后来在西北军冯玉祥的部队当营长。抗战爆发后，老班长觉得共产党的队伍才是真正保护老百姓，真正抗日的队伍，于是独自脱离了西北军，在我们军长组织的抗日游击纵队里当了个连长。从此跟着军长转战南北，打了好多硬仗。”
“那他怎么当了炊事班长呢？也是犯了什么错误吗？”余果问道。
李二牛摇摇头说：“不是，老班长在抗战结束后，不想在战场上跟昔日的同学和战友刀兵相见，又舍不得离开队伍，就跟上级提出来要去炊事班，这样还是可以天天陪着战友们，他觉得很开心。”
“那上级能同意吗？”余果问。
“当然不同意了!上级要他继续带兵打仗，或者去军校当教官。老班长没有办法，直接去找了军长，军长考虑了一下，还是尊重了他的选择。就这样，老班长就在我们这个炊事班干了7年了。”李二牛边说便把炒好的菜盛到盆子里。”老班长虽然在炊事班，那些老战友都没有忘记他，经常有首长来看望他，或者把自己看重的一些部下送到炊事班来让他帮着调教。团长那次就是因为违反军令，擅自出击，被军长‘发配’到炊事班来反省了好几天。”
余果恍然大悟：“难怪老班长知道那么多事，原来都是他亲身经历的事情！”
“二牛，猴子，怎么还没去送饭？快点！”院子外传来老班长的声音。
“呃，马上就好了！”二牛慌忙把饭菜都用桶子装好了，“猴子，快点来帮忙，送饭去了！”
猴子答应着跑进来，跟着二牛一起把饭菜提出去了。
老班长走进厨房，手里提着两个沙袋，肩上还背着一杆老旧的“汉阳造”步枪。看着余果笑了笑说：“小鬼，这两个沙袋是我找了几块破布缝的。这杆‘汉阳造’不能用了，你拿着先练几天臂力吧。”
“练臂力？为什么？”余果接过沙袋和枪，疑惑地问老班长。
老班长笑着说：“你知道你为什么打那三枪都脱靶吗？”
“为什么？”余果急切地问。
“就是因为你对枪的控制能力不够。‘水连珠’的后坐力比‘三八大盖’要大，另外，枪管比较短，子弹扩散面大，你要是臂力跟不上，开枪时枪身就会晃动，这样射出的子弹就会出现偏差，而且距离越远，偏差就越大。所以你在打00米外的靶子时就会出现脱靶，其实并不是你没有瞄准，而是没有控制住枪。”老班长解释说。
余果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老班长继续说：“要想当一个合格的狙击手，除了枪法要好，还要时刻保持冷静的头脑和极强的耐性。在战场上，你面对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不是死靶子，机会一旦错过，说不定倒下的就是你自己。”
余果连连点头，把沙袋绑在了手臂上，端起“汉阳造”摆了个射击的姿势。
老班长拍拍他的肩膀说：“要当狙击手可不容易，小鬼，好好练！”
由于老班长的指导和激励，加上余果有着超乎常人的毅力，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他的手臂力量得到大大加强。李二牛臂力过人，有空就找余果比扳手腕。刚开始余果完全没有抵挡之力，经过练习，已经可以跟二牛抗衡很长一段时间了。渐渐的，余果和二牛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余果也逐渐适应了炊事班的生活，经常可以听老班长讲战争故事，学习军事常识，每天除了训练就是挑水、劈柴、生火、做饭，跟着二牛他们去给战士们送饭，说说笑笑，日子过得非常充实。唯一让他不能理解的是，猴子还是不愿跟他有过多的交谈，除了必要的问与答，他跟谁都不愿多说话，但对老班长非常尊重。他想，这或许就是他的性格吧。
但是，一件偶然的事情让他无意中打开了猴子的心扉。
这天余果照常把沙袋绑在手臂上，背靠在院子进门的墙边，拿着那杆“汉阳造”练习着各种射击动作。余果对着院子里瞄了好一阵，想换个瞄准角度，把枪口一摆，枪管正好有一截挡住了门口。不料这时猴子也刚好从院门外进来，跟余果的枪管撞个正着。就在靠近的那一瞬间，猴子出人意料地快速抓住枪管，顺势把枪夺了过去，还没等余果反应过来，枪口已经顶在了他的头上。如此干净利落的动作，如此专业的手法，当时就把余果惊呆了。
“朴一南同……同志，我……我不是故意的。”余果本能地举起手，吞吞吐吐地解释着。
猴子停顿了一会，收了枪，把它扔还给余果，也不说话，转身进院去了。
余果一下来了兴致，追上去问道：“朴一南同志，你也是军校出来的吧？动作这么专业！”
“不是！”猴子面无表情，不肯多说一个字。
“肯定是军校出来的，你这动作我见过，应该是……我第一次参加射击比赛的时候。”余果还是不肯罢休。
猴子不再应答，从厨房里搬出好多菜来准备洗菜。
余果笑嘻嘻地凑上去说：“一南同志，我帮你洗菜吧。”见猴子没有反应，又说：“我见过的那个人叫什么郑……郁风，对！就叫郑郁风。好像是从什么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出来的，那个动作也是……”余果话没说完，他发现猴子的表情突然有了变化，洗菜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认识郑郁风？”猴子突然看着余果问了一句。
余果被吓了一跳，点了点头，马上又摇了摇头说：“不熟！就是那次比赛的时候见过，他是第1名，动作和你一样，很快，很专业！枪法神准！”
“他也来了朝鲜？”猴子继续在问。
“不知道。”余果摇摇头，“不过那一次比赛是师里组织的，他就算不是我们14团的，也肯定是我们7师的，这一次4军都开到朝鲜来了，他应该也来了。你要找他吗？”
“你能找到他吗？”猴子问。
“我不能，不过老班长肯定能。他跟首长都很熟。”余果答道。
猴子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
过了好一会，余果又鼓起勇气试探着问道：“一南同志，你为什么要找他，你跟他很熟吗？”
猴子没有回答，埋头洗着菜。余果也就不敢再问了。
“他哥哥是我最好的兄弟！”猴子沉默好一阵后，突然又冒出一句话来。
“他哥哥？”余果想了一下，接着说：“他好像是跟我说他有个哥哥，也是解放军。”
猴子的手明显地抖动了一下，抬头看着余果，嘴唇也在微微颤抖，眼里居然还闪烁着泪光。“他哥哥是不是叫郑郁雄？”
“郑郁雄？”余果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没跟我说。”
猴子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看着余果说：“看得出来，你是当狙击手的材料，不过神枪手都是靠子弹喂出来的，更重要的是要有实战经验，在战场上任何疏忽都可能把自己置于极度危险的境地。”说到这里，猴子冷不丁地问了余果一句：“知道他们为什么叫我‘猴子’吗？”
余果摇摇头。
“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猴子把视线望向了院墙外的天空，陷入了回忆之中……
“我们家世代靠打猎、采挖人参为生。小日本占了东三省后，老百姓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纷纷逃亡。6年的时候，父亲也带着我们一家人准备逃到关内去谋生。不料在逃亡的路上碰到一群日本兵抓了难民以杀人取乐，父亲怒火中烧，夺了一个鬼子的枪，枪杀了两个鬼子。结果父亲、母亲、弟弟都惨死在鬼子的屠刀下，只有我一个人拼命逃了出来，那年我也才16岁。历尽艰辛，7年8月在陕西投了军，投的是王耀武的51师。当时正准备归建到74军，也就是后来的整编74师，马上开赴淞沪战场。这支部队战斗力很强，4年在黄山谭家桥几乎让红十军团全军覆没，副总指挥寻淮洲战死，总指挥方志敏被俘，只有参谋长粟裕率部突围。……造化弄人啊，十几年后，正是粟裕将军的华东野战军在孟良崮全歼了51师。
因为我的枪法好，身手矫捷，后来被选入一支特战小分队，队长就是郑郁雄。郑郁雄在抗战前被中央军校选派到德国学习特种作战，抗战爆发后被紧急召回国内参加作战。他虽然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战素素养极高，我就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狙击手。郑郁雄带领特战小分队执行的都是极度危险、特别的作战任务，出生入死，屡获殊荣。我们终于活着看到了抗战的胜利。直到这时候，郑郁雄才偷偷告诉我他的真实身份，原来他在进入中央军校前就已经加入了共产党的组织，现在抗战胜利了，他要重新回到共产党领导的部队。我不懂政治，只知道郑郁雄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于是就跟他一起离开了74师，回到了华野6纵特务团。郑郁雄在特务团当连长，副连长就是‘徐小虎’。
打孟良崮的时候，特务团是最先攻上山的队伍，我从小在山里长大，攀岩爬山都很在行，同志们都叫我‘猴子’。攻山的时候，敌人阵地上突然冒出一个狙击手，好几个冲上去的战士都被他撂倒了。‘徐小虎’跟他周旋了好一阵子也没能把他解决掉，自己的手臂还被对方的子弹擦伤了，当时急得两眼冒火，就要硬冲。郑郁雄一把摁住他，说对面的狙击手可能是原来51师特战队的人，提出由我当狙击手，他当观察员，把这颗‘钉子’拔掉。于是，我很快找了个合适的狙击点，郑郁雄在我的右后方观察。经过几次试探，郑郁雄终于锁定了对手的方位，并给我立即开枪的指示。就在我迅即站起来准备发枪的时候，猛然发现对手竟是我昔日的一个战友，瞬间的迟疑，对方也已经发现了我，并以最快的速度开枪射击，我当时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了，只感觉被人猛地推了一把，爬起来时，郑郁雄已经倒在了我的面前。是他替我挡了子弹。我当时有种天都要塌下来的感觉，悔恨至极。郑郁雄临死前托付我，要我照顾他的父母和弟弟，弟弟叫郑郁风，还在成都念高中。但是当时部队的作战任务很紧，成都又没有解放，我一直没有机会联系到他的家人。直到成都解放后，我才去苦苦找寻了一段时间，但他们家早已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听人说他弟弟曾就读中央军校，当时也早就不存在了。
这件事情就像一座山压在我的心头，情绪变得极度低落。部队首长觉得我的状态已经不适合留在队伍上了，要我退伍回家。但是我哪里还有家？除了部队，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后来还是老班长收留了我，把我留在了炊事班。”
余果唏嘘不已，这些经过了战火考验的老兵，原来每个人身上都有着令人感叹的故事。“我们肯定能找到郑郁风的，他就在7师。”余果肯定地对猴子说。
猴子点了点头，余果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现在余果似乎也对老班长当年的选择多了一些理解，对于一个热爱和平，厌倦了残忍厮杀的战场，却又离不开部队这个大家庭的老兵来说，留在炊事班或者真的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余果的目光注定不会停止在炊事班，他拼命练习的目的还是要当狙击手，当一个出色的狙击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