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龙高兴地搂住大脑门儿的脖子，一只手在它的脊背上轻轻抚摸。他怕兴奋过度的大脑门儿叫出声来，右手做了个下压手势，大脑门儿立即会意的放下前爪，温顺的趴在地上，仰头看着主人，欢快的晃动尾巴。
离天亮时分尚早，周玉龙没有惊动睡梦中的妈妈和未婚妻小娥。自己离家一晃几年，妈妈看见久别的儿子，会高兴地再也睡不着觉。他不忍心搅醒终日辛劳妈妈的睡梦，从柴垛上轻轻搬下一捆茅柴，默默的盘腿坐在了上面。懂事的大脑门儿趴在了他的腿上，身躯贴在了他的胸腹上，周玉龙立即感到了它身上传过来的暖流。
鬼子投降后次年秋天，周玉龙结束了游击队的外线侦察工作，告别了老母亲和未婚妻小娥，正式归队，不久担任了游击大队新组建的侦察中队的中队长。他正式归队的起因，是因为小娥。
小娥姓赵，那年十五岁，是地主周贵鹏老婆跟前的使唤丫头。她与周玉龙虽然相识，却素无往来。鬼子投降次年初夏，周贵鹏在赤山市当警察局副局长的大儿子周玉岭，突然暴病身亡。周玉岭的尸体从市里拉回来，在周家大院停尸三天，操办丧事，然后葬在了村西南的周家祖茔里。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深夜里，住在东厢房的小娥起夜上厕所，看见对面一向无人居住的西厢房里有灯光。这么晚了还有人不睡觉，她感到有些诧异。因为她知道，老地主周贵鹏虽然富甲一方，却十分的吝啬，细到一粒米一根柴一滴油都要算计的程度。因此，在周家有一条规矩，天一黑，只要手里没有活计，任何人不许点灯熬油，都要熄灯睡觉。年轻好奇的小娥见到西厢房这时还有灯光，禁不住想上前看个究竟。
她轻手蹑脚来到西厢房窗下。窗户虽然挂着窗帘，但隔着窗玻璃，透过窗帘缝，仍可看见屋里部分情况。小娥看见，一个她没见过彪形大汉，背朝她站在一个圆桌前，圆桌旁有个人坐在那里吃饭。因为大汉的遮挡，小娥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可巧，就在这时，那人一碗饭吃完，让大汉给他盛饭，那大汉端着碗转身去盛饭。就在这时，小娥看清了那人的脸，甚至脸上的麻子都清晰可见，小娥顿时吓得毛骨悚然。怪事儿！真是活见鬼了！小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定睛看去，确实无疑，坐在桌前吃饭的，正是死去多日的大少爷周麻子周玉岭。小娥骤然之间夜见活鬼，吓得浑身冰冷，如被当头泼下一桶冰水，惨叫一声，惊吓得背过气去。
等她苏醒过来，发现自己确实是被一桶冷水浇醒的。她悠悠缓过一口气来。慢慢的睁眼一看，在一个没有窗户的黑屋里，自己躺在砖地上。她刚想起身看看身边的情况，便被劈头盖脸的打了一棍子，鲜血立即从她的头发缝里涌出来，遮住了眼睛。还没等她叫出声来，棍棒像雨点般的落到了她的头上身上，剧烈的疼痛使她连声惨叫。没多一会儿，她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当她再次苏醒过来时，看见昏暗的屋里亮着一盏小油灯。油灯旁，坐着面色阴沉的老地主周贵鹏。他的身后，是他侄子周玉岱和一个她没见过的汉子。周贵鹏眼睛死死的盯住她，恶狠狠的问：“说！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小娥浑身如同散了架子般的疼痛，周贵鹏恐怖的神情让她心头一阵颤栗，她害怕却又不敢撒谎，喃喃小声说道：“鬼!大少爷???”
没等她把话说全，周贵鹏猛地站了起来，从牙缝里迸出几句话：“恶鬼附身，没救了！给我接着打，连人带鬼，打死拉倒！”说完拂袖而去。
又是一阵猛烈的棍棒砸击，小娥停止了喊叫，又昏死过去。小娥没看见，墙角背身站着一个人，他慢慢转过身来，这个面目狰狞的家伙，正是周麻子。这个恶鬼咬牙切齿，一声不吭，从身旁的那个汉子手中，抢过大棒，劈头盖脸的又补了几棒子。身遭暴打的小娥已毫无反应，周玉岱伸手在她的鼻子前探了探，对周麻子说：“大哥，这丫头没气了！”
周麻子点点头，吩咐道：“拉出去埋了！记住，弄远点！”
周玉岱答应了一声，和那个汉子，一人拖着小娥一只胳膊，把她拖出了周家大院。此时已是后半夜时分，屋外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刮着阴惨惨的冷风，周玉岱他们拖着小娥出了村，直奔村头坟场对面人迹罕至的东山坡。他们过了一道山梁，在一片柞树林外找了一个背风处，用随身带的铁锹，开始挖坑埋人。
春夏之交时节，山里夜凉如水，一阵山风掠过，躺在山坡上的小娥，苏醒过来。她睁开眼，看到的是满天星斗。侧目看时，柞树丛旁，两个黑影正在那里弯腰挖坑。她知道自己完了，想说句话，可是嘴里根本发不出声。她想坐起来，不知是身子压麻木了，还是打残了，四肢一点知觉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她贴在地上的耳朵，除了听见周玉岱他们铁锹挖地的声音外，还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的一点儿细微响动。她不知发出这响动的是人是兽，心里有些害怕。可转念一想，野兽来了更好，让野兽吃了也比埋在这荒山野岭强！
小娥没有听错，这细微的声响是夜猎归来的周玉龙和猎犬大脑门儿走路的声音。与此同时，隔着老远的周玉龙和“大脑门儿”，也感觉到柞树林旁有异常情况。跑在前面的大脑门猛然停下，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轻吼，周玉龙摆手止住了它。周玉龙站在山梁上，循着坡下隐隐传来的铁锹铲土声，夜眼越过山腰的柞树林梢，看见忙着挖坑的两个黑影。他踮起脚尖，轻轻向前靠了靠，认出了周玉岱的身形，也发现了他们身边躺着个人。好个周玉龙，只见他蹲在黑暗处，仰面朝天，双手拢在嘴边，发出一声逼真的狼嗥声。那凄厉的声音，在阴风惨惨漆黑的荒山中回响，令人毛骨悚然。
周玉龙看见，周玉岱猛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周玉龙向两个黑影方向一指，向前轻推大脑门儿。得到指令的大脑门儿一声低吼，纵跃而起，它穿越柞树林，沿一条最短的直线距离，向两个黑影方向扑去。
惊悚之下周玉岱，竖起的耳朵，听到了大脑门儿穿越柞树林的响声，他立刻意识到，狼来了！紧接着，他看见了冲出柞树林，出现在山坡上的大脑门儿身影。黑暗中，周玉岱辨认不出是狼是狗，极度恐惧的他，颤抖的嗓音，哀叫了一声：“狼！”，撇下他的同伙儿，拖着铁锹，掉头狂奔。那个同伙，唯恐落后，葬身狼腹，也连滚带爬，猛追周玉岱，与他展开逃命竞速。
在周玉龙一声轻嘘之后，大脑门儿停止了追赶，它围着小娥转了一圈儿，警惕的低头轻嗅她的脸。小娥感觉到了大脑门儿呼出的热气，她心里害怕极了，求生的本能，使她用力喊了起来。可是，尽管她用了最大力气，发出的声音却是微弱的呻吟。
随后而来的周玉龙，听见了她的呻吟声，跑到了她的身旁。他放下了手里的山鸡野兔和土铳，俯下身把她扶坐起来。借着暗淡的星光，周玉龙认出她是周贵鹏家的丫头小娥。他想问问她怎么了，可是没等话出口，她又昏了过去。
周玉龙猜想，这丫头准是犯了什么错，惹怒了周贵鹏，被打成这样。他知道周贵鹏，这老鳖犊子发起狠来，什么恶事儿都干得出来。现在，还剩一口气儿的小娥，让自己碰上了，不管咋说，也不能见死不救！先把她救活，将来怎么办再说。想到这，他把老洋炮背在身后，猎物搭在大脑门儿身上，双手将小娥捧在胸前，领着大脑门儿，悄然下山回家。
回到家里，周妈妈赶紧将小娥放到炕上。周玉龙烧了锅热水，周妈妈擦净了小娥脸上身上的血迹。这时，周妈妈的眼泪下来了。这满身伤痕姑娘，胳膊大腿多处骨折，整个的人都被打废了!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咬着牙根骂狼心狗肺的周贵鹏。眼下，还是救人要紧，老妈顾不得男女之嫌，把儿子叫了过来，让他查看小娥的伤势。在山里，当猎人是个苦差事，终日在雨里雪里，高山深涧奔波行走。对于他们，头疼脑热，跌打损伤是家常便饭。一个好猎手，不但要善于与熊罴虎豹搏斗，还要懂些治疗伤病的医术。周玉龙家世代狩猎为生，更是精于此道。周玉龙的父亲，治疗伤痛骨折，堪称一绝。在方圆百十里，很有名气。周玉龙聪明伶俐，子承父业，自幼跟父亲学了一手精湛的正骨医术。听见妈叫自己，赶紧过来。他边仔细检查小娥的伤势，边止不住连声叹气。遍体鳞伤的小娥，光两只胳膊，就骨折了三四处，头骨肋骨腿骨也多处骨折。看着伤势，他就知道，周贵鹏这个老恶棍，根本就没想留活口，存心想把小娥置于死地。
小娥的伤这么重，自己没有把握救活她。就是救活了，也怕留下残疾。这时小娥也醒了过来。周玉龙怕自己治不好她的伤，落下埋怨，就趁着她清醒，没有隐瞒，把伤情的告诉了妈和小娥。
小娥听了周玉龙的讲述，流下了眼泪，说道：“大哥，能治你就治，治不好俺也不怨你，谁叫俺是这个命哩！你放心，俺要真成了个废人，也不会拖累你们，咋办，俺心里知道！”
周玉龙的老妈也流着泪说：“儿啊，这小闺女太可怜了！你就尽心治吧，天老爷要是有眼，能给她留条命，就不能让她瘫在炕上！”
妈和小娥这么一说，周玉龙不再犹豫，他跟妈说：“妈，咱家还有多钱？”
儿子这一问，妈当然知道儿子要干什么，她二话没说，打开家里仅有的那口炕柜，从里面掏出个布包，将包里的几块大洋塞到儿子手里，这钱是她为儿子将来娶媳妇，口挪肚攒省下来的，这档口为了救人，全部拿了出来。
周玉龙没看钱多少，揣到怀里。他到对面屋里，拿过家里的药口袋，拣出几味药，递给妈，说道：“妈，这几味药你先熬上。还缺几味，我这就上灵山镇的药房去抓，一会就回来！”说罢，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对妈叮嘱道：“妈，小娥在咱家，别让外人知道！”
妈说：“这还用你说，妈知道！”
天要亮时，周玉龙旋风般的跑回来，开始整治新抓来的药。就这样，周玉龙施展家传医术，用自配的药剂，给小娥内服外敷。此外，周玉龙还天天上山，采集和猎获山珍野味，给小娥增加营养。这样精心治疗一个多月后，小娥的伤情大见起色。旺盛的青春生命力，加上得当的治疗和精心护理，终于出现了奇迹。小娥不仅生命无虞，而且扶着炕沿，竟然站立起来了。
周玉龙母子俩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天周玉龙和妈私下商议，小娥的伤已无大碍，只需静养就行。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在这里待下去，迟早会被周贵鹏发现，与其再落虎口，不如现在悄悄把她送回自己的家。
这天吃过晚饭，周妈妈把儿子的意思对小娥说了。小娥听了后，流着眼泪说：“大婶，俺五岁跟爹妈哥哥从关里家逃荒出来，爹妈在路上，就连饿带病的死了，撇下哥哥和我。哥哥带着我到处流浪，靠要饭活着。我十岁那年，哥被国民党抓去当兵了，我走投无路流浪到这里，到周贵鹏家做了丫头。大婶，我哪还有家啊！俺这回遭大难，你和大哥救了俺，感谢话俺不会说，大哥既然把俺背回这个家，俺就是这家的人了，往后你就是俺的妈，俺一辈子伺候你和大哥！周贵鹏真要有一天知道了，逼俺回他家，进了他家的大门，俺就往井里跳！”说完，小娥一头扎进周妈妈怀里，抽泣起来。
这下周玉龙和妈没了辙。两人无计可施，服伺小娥睡下后，对坐到半夜。最后妈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是掉脑袋，人我也要留下来！”
第二天，周玉龙把家里后院的西墙开了道豁口。出了这豁口，就是摩云岭的东坡。上山进了柞树丛，爬上去二三十米，有一个隐秘的小山洞。这个小山洞，除了周家母子，再无他人知道。周玉龙将小山洞打扫干净，搭了个小板铺，又在洞口里面，钉了个结实的木栅栏门，用来阻挡山猫野兽。这样，一旦有人来周家，小娥就可以从家的后门溜出，出了豁口，到山洞里躲避。周玉龙这次带回来的电台，就藏在这个山洞里。
周玉龙忙着治小娥的伤，去周贵鹏那里的次数明显减少，引起了周贵鹏的不满。这天周玉岱噘着嘴来找周玉龙，一到周家门前，就连声高喊周玉龙的小名：“小山子！小山子！”
周玉龙一边连声应承，一边让妈把小娥扶出后门暂避。他一出房门，看见周玉岱站在小院门前。周玉岱虽然比周玉龙大五六岁，又仗着周贵鹏的势力，在村里十分骄横。但他在周玉龙面前却不敢过分放肆，这是因为周玉龙收拾过他。看见周玉龙，他嘟嘟囔囔的埋怨道：“你这些日子瞎忙啥？倒是上老爷家朝个面儿，点个卯啊！”
周玉龙说：“三哥，你得多包涵，我吃啥东西没对劲儿，拉了好几天肚子，现在浑身没劲，一动就冒虚汗！这不今天刚见点好，我正打算上老爷那去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