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三斤就坐在一蓬藤芜和假山石的后面,他这么大一个人,屏住呼吸时,绝对不会比一块石头更醒目。
这个人明明不会像变色龙一样变色,可是却有一种本事,能飞快融进环境里,变成石头中的石头、野草中的野草。
他在耐心的等待。
他记得有一年冬天,为了抓一只麻雀,他在雪地里等了半天一夜,等到天边那个红通通的圆球落下、又升起。
那只麻雀走进他设的陷阱时,他的腿已经完全僵掉了。直到现在他的脚上都有一块肌肉永远是黑色的,使不上力气,它已经在当时被冻死。
其实那块肌肉本来也可以不用被冻死,如果跳几下说不定就能活过血来。就算怕吓着麻雀不敢跳,拿手揉揉也是好的。但是朱三斤把手揣在裤档里,一次都没有拿出来。
因为他知道,脚就算整个冻掉都没有关系,可是如果手被冻僵,那就捉不到麻雀,那他当时就会死。
最后他爬过去捉住那只麻雀,立刻连皮带骨的吃了下去,麻雀的热血维持了他三天的生命。
三天后,他才找到第二样食物。
朱三斤是这样子活下来的人。所以支使小刀透支体力去打探消息时,他一点都不内疚。
第一眼看到小刀,他就知道小刀也是靠这样子活下来的人。像他们这样的人为了达到一个目标,绝对不会害怕疲倦和疼痛。
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都比肉体的疼痛可怕。
轻盈一声,像风吹来梅花的花瓣,朱三斤微笑了:
他等到了他的麻雀。
不是一只,是一对。
一男一女的一对。
女的大斗篷蒙身,连脸也遮严,看不见形容。男的却没有采取任何蒙面措施,所以朱三斤看得很清楚:
杜子安。杜庄主。
他还是那么漂亮,带着三分愁容,看起来好像比平时还动人心弦。向那女子伸出一只手去,*般道:“你——”
“我。”女子道。声音刻意压得很沙哑,但听得出应该是个少女。
杜子安退一步,一脸震惊:“你是谁?”
他问得笨拙,女子却答得很妙:“我是我妈妈的女儿。”
杜子安糊涂道:“你妈妈是谁?”他好像真的不知道。
女子问道:“我给你留下便笺纸是谁特制的?”
杜子安愕然道:“不可能!她是——”
女子道:“她让我叫她妈妈。就是这样而已。”
杜子安方释然,面色又转为凄苦,喃喃道:“你何苦,你这是何苦……”
女子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叫你来?”
杜子安方想起问道:“你留下她的便笺纸,叫我来这里,是不是想说什么?”
女子道:“妈妈想叫你去找她。”
杜子安痛苦道:“我不能,我——”
女子从容道:“我知道,所以她让我来杀你,你们可以一起在梅花下死去。”
杜子安道:“这……真是她的意思?”
女子道:“妈妈一向推你是头一个知已,你看这像不像她的意思?”
杜子安默然良久,闭上眼睛道:“原是我欠她。就这样吧。”
女子在面纱中 “咭”一声笑出来,大斗篷下伸一只手,又似威胁、又似调情,逡巡至杜子安胸前,柔柔媚媚要点上去,却道:“庄主怎么不避呢?”
杜子安苦笑道:“你怎么不点呢?”
女子笑道:“庄主在欺负小女子不敢杀你呢!”半嗔怪半撒娇,兰花一指就点过去。
朱三斤猛然长身而起叫道:“且慢!”
他这一起,两个人都是一惊。女子就退后一步,裹着斗篷,像乌鸦一样静立。
朱三斤看着那斗篷啧啧称赞道:“好面料,可是神仙阁天衣坊绝作?薄赛轻纱,却一点都不透明,既便携带隐藏、又不影响使用效果,实在是卧底凶手出门旅行必备良衣啊。”
女子不回答。
杜子安问道:“少侠突然现身,就是为了这件衣服?”
朱三斤大是叫冤:“小的救庄主一条命,庄主怎么不领情?”
杜子安嗟叹道:“杜某这条命,原该就死,何劳少侠相救。”
朱三斤笑嘻嘻道:“庄主这话就不厚道了。”
杜子安道:“怎么不厚道?”
朱三斤道:“庄主心里其实认定这位姐姐绝对不会杀你,不但因为庄主太迷人人,还因为制便笺的人若想要杀你的话,绝不会假人之手,是不是?却拿这漂亮话来哄小的。只是庄主不知道,这位姐姐却有一个绝好的杀你理由,这是她与制便笺的前辈之间的纠葛,庄主再有万人迷的魅力,她也很下得了手的。”
他这话一出,杜子安固然一惊,女子却浑身都抖起来。
寒风刮过,薜苈芦苇瑟瑟的抖。
杜子安道:“你……你都知道些什么?你在胡说。”
朱三斤叹道:“庄主说小的胡说,是因为信得过那位便笺前辈的手腕,如果花这么大心思派一个女儿过来,这女儿绝对不会有可能背叛她的意思擅自动手,是不是?只是机关算尽,却怎么算得了一个‘情’字。这一字,任你有通天的智慧,也怎生参得它透。”
女子猛然以手捂脸,闷住一声呜咽。
杜子安困惑不已,向朱三斤道:“你,都知道什么?什么时候知道的?”
朱三斤眨眨眼道:“不多不多,不早不早。像庄主打算把小的养在这里,合适时候抛出去掩护您的心上人,小的就没有想到。只是凭着作贼的习惯多留了几条退路,侥幸用上。庄主以后在庄里行走还得小心些,说不定就踩中了小的哪条备用的暗道。”
杜子安俊容微红:“杜某……不得已。累了少侠。是杜某之罪!”
朱三斤满不在乎的摆摆手:“大家互相利用,彼此彼此。小的还答应过保护雪奴姑娘呢,虽然疏于防范,她还有百分之一的机会活着,到时候庄主还给不给小的花红?”
一直沉默的女子这时说了一句话:“她已经死了。”
雪奴已经死了?!
朱古斤固然怔住,杜子安也玉体一颤道:“这、这太过分了!”
女子冷笑道:“你自己不肯死,当然要带累别人。”
杜子安颤声道:“你、你真的要我死?”
女子脸转向朱三斤的方向:“你帮他还是帮我?”
朱三斤叹了口气。
他要帮杜子安吗?
他现在已经确定:这位扮猪吃老虎的庄主其实早在刚开始看到木偶时就已经知道背后的正主儿是谁了。朱三斤陷进去的木箱陷阱,说不定也是他给那人准备的,想万一能捉住后好好温温旧情,没想到误中副车,趁机就骗朱三斤作替罪羊……这几天来,他作的一切,都是在牺牲身边的人掩护凶手!朱三斤要帮这种人吗?
他猪脸上露出微笑。
杜子安吃惊道:“少侠,也想要杀杜某?”
朱三斤温和道:“杜庄主,你如果能早几天就死了,其实这么多人都不用赔上性命。但如果现在才投降,说不定也还来得及。”
女子闷笑一声道:“早听说小怪盗聪明。”
朱三斤道:“不敢不敢。”就回身向杜子安道,“小的没把龙少爷他们带来,就是怕庄主面子抹不开。但再闹下去,纸没有包住火的一天。庄主慎加取舍?”
杜子安闭上了眼睛。
女子出手。
这一手迅疾如闪电,包在大斗篷中,也不见如何动作,“啪啪”已点向杜子安头颈胸腹肩关数处,明明秀丽如美人折梅,阴毒处却赛如罗刹探爪。
杜子安是何等武功,即时生出反应,右上臂带动肩膀后退,腰肢带动身体扭转,斜过去三分,左肩反而探前,以肩骨打她手腕关窍,这一退一扭一探,轻俏潇洒,其魅力逼人处,倒好像把招式的逼人给掩过了。
女子却知道厉害,早轻转手腕,斗篷一掀处,另一只手无声欺上,这次专打他左臂上中下三处关节,指尖点点,斗篷翻浪,好似梅花着锦、海上潮生。
杜子安竟好似早已稔熟她的出手,唇边噙一个淡淡的笑,腰身又转,左臂翻起,要拈住她的手腕,却忽然僵住!
他僵在那里,神情苦涩、面若死灰,好像刚从个美梦中醒过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是僵立!
女子一刻都不犹疑,尾指扫向他肩上穴道,拇指便直点心脉!
朱三斤猛然一拳捣向她后腰窝。
他这一拳,拙是拙到极处,只是肉墩墩的捣出去,也不见得快,也不像有什么变化。
女子完全可以先杀了杜子安,再回腰避过这只拳头,还来得及。
可是都说“小怪盗”的猪拳大拙实巧,怎么会胡乱出拳?
所以女子就一呆。
她这一呆时,有一个人飞身扑上。
不,在杜子安僵住时,这人已经扑出来,因为速度太快的关系,竟然扑到那女子身前,她才反应过来。
这个人,不知等了多久,雪里风里,一声不出的躲着蹲着,直到这时,方才飞身扑出,速度又怎么会不快。
朱三斤淡淡微笑。
有这个人在,杜子安绝不会死。
小刀之狂刀,这个人尚且能一手挡住,何况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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