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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谈诗论佛

此刻,朱举人抱庚子进北睡屋。因为初春,楼上较冷,楼下暖和,朱举人把底屋卧室兼作书房。到得夏秋,尤其汛期,卧室书房上楼,哪怕楼下凉楼上热,也得忍住。

继宗问正收拾房间的妻子:“大娃和女儿为何没来?”

庚子抢答:“在外公那里读‘子曰’。”

夫妻“嘿嘿”大笑。朱举人把儿子抱起举过头顶,问:“你长大读不读?”

“不读。”

朱举人一时茫然:“你长大做啥子?”

儿子仰起脸:“君子!”朱举人盯住儿子,半天说不出话。

罗玉兰一笑:“他说的是庚子,容易听成君子,做庚子就是做我们的儿子。”

朱举人笑笑。儿子才两岁,知道的不多,要依老子期望,儿子应是神童,早该懂天下事。不过,他还是没忘幼教,说:“庚子,你要记住,从小要读书,长大作官,为国效力。”

儿子没懂,可也认真点了点头。

谁知罗玉兰说:“这么小就教他做官,长大做不了官,跳大河?”

朱举人看看妻子,心里不由酸楚。是啊,做举人五年多,论榜布名次,全川题榜的九十名中,他排三十一,靠中。而今岁数不大,二十有七,可官位何处?连个县衙的小吏缺位也补不上,跳河么?

罗玉兰见他不语,对庚子说:“庚子,书可读,官可不做。”

首次听到,不乏新意。朱举人看定妻子:“请赐教!”

“这还不懂?读书,人人皆可,做官,人人皆可吗?官位只有那么多,总有人做不到,

也有人不愿做。做官作甚?”

哟!刮目相看了,朱举人嘻笑:“耶!娘子,在下洗耳恭听,不吝赐教。”

哪知罗玉兰真个娓娓道来:“自古以来,常常改朝换代,为何?争皇位。皇帝几十个儿子相互残杀,为何?夺皇位。官场勾心斗角,为何?争官位。买官鬻爵,为何?谋官位。相公,你说呢?”娘子说罢,笑看相公。

朱举人呆了,没想到啊,问:“娘子,泰山给你讲的?”

“少管!”罗玉兰一笑。朱举人本想笑道,“从实招来!”可笑不起来,也未开口。

不管何人所讲,举人不敢苟同。古人追求一生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修身做啥

子?学知解惑做啥子?不就是做个堂堂君子伟岸丈夫,治理国家平定天下,官岂可不做?

他不想与娘子争辩,妇道人家,知晓个甚!不过,由此想到泰山,问:“爸爸贵体无恙?”罗玉兰反问:“你问哪个爸爸?”

“当然是泰山大人啦。”

“过完大年,病了几天。前几天好些了。”

朱举人皱眉:“啥子病?”

“受了凉,上床就咳嗽。这几年,爸爸身体弱多了。”

“那是热咳,比凉咳还难治。吃药没有?”

罗玉兰点下头,继而叹息,说:“哎,爸爸也是,那么大年纪了,总是看不惯官场,一骂起来,咬牙切齿。劝过他好多回,喊他想开点,莫生冤枉气,吃亏是各人,他听不进去。他也常说,澹泊明志,宁静致远啊。”

朱举人却道:“你莫责怪老人。如此世道,稍微正直,难闭嘴巴,何况泰山正义仁人。娘子,你不在其中,焉知其味哟。”

第七章谈诗论佛

清晨,罗玉兰依然早起,步履轻盈,无声无息。乡下,能干泼辣的漂亮妈妈做事干净利索,看不起她做事细细摸摸,也不愿小家碧玉做粗活重活,陪孙子读子曰,洗编绣织,才是儿媳正业,所以,她在乡下做事不多。如今来到县城,身边仅有庚子,事情更少。

小时,每当听到“当”一声闷响,她就知道那是油坊榨油,总要跑去看热闹。于是,进入她眼帘的:一个浑身肌肉的壮汉双手握紧吊捶,后退三步站住,再运足气,突然猛地朝前冲去,吊棰划个半圆,正要撞击木楔之际,壮汉大吼一声,“嗨!”吊棰重重撞击木楔,“当!”顿时,木楔撞进一截,榨油床“嘎嘎”作响,油床下面,橘黄色菜油汨汨流下,成线成股。如今,榨油于她不再新鲜,可和它结下不解之缘了。

她走进静悄悄的榨油坊。黄牛不见,短工没有,碾盘和榨油床上,积了一层土灰。她明白,去年菜籽早已榨光,榨油匠和黄牛用不着,回乡下了。今年油菜花正开,等到四月油菜籽收获,再雇短工及黄牛开榨新油。难怪丈夫说,店里那点帐,三下五除二,屙泡尿就完。

回到后天井,佣人吴妈端来一铜盆洗脸水,放在阶檐边石台上,腾腾热气直朝四方形天空升去。吴妈三十好几,矮墩墩,胖笃笃,走起路来,又快又重,仿佛地在震动。

洗完脸,朝睡屋床上看去,蚊帐挂上铜钩,庚子蒙头卷睡床角。

“吴妈,他爸哪去了?”

“朱先生搞惯了,一早拿起书,去河滩读了。”

罗玉兰进屋拿上棉袍,从后门直奔河滩。她刚出门,一股河风拂来,不由一颤。河滩宽阔平坦,野草发芽,淡黄转绿,滩外是宽阔墨绿的涪江,缓缓而过。河对岸的草滩前面,便是一片油菜花,顺弯曲的涪江东延。也许,下种时间不一,油菜地里,有的金黄一片,有的翠绿一色。两岸碧绿似锦,墨绿河水夹于其间,呈一匹巨大的绿锦墨缎,缓缓向东南方瀑展,再与看不到边的绿野相接,直至天际。如此景色,乡下难以看到,罗玉兰顿感宽阔惬意,

丈夫穿件阴丹蓝洋布长袍,外面套件黑缎面领褂,挺立河滩,脑后长辫垂吊,双手背后,书捏掌中,遥望对岸,一动不动,象尊石雕。倒是辫尾随风飘向下游,方显活气。

“他爸,河风这么大,你不冷啊?”

朱举人回头,毫无表情。罗玉兰给丈夫披上长棉袍,发现丈夫面乌手青,牙关咬着。

罗玉兰道:“‘二月春风似剪刀’,我看呀,比剪刀还锋利。”

朱举人突然转向她,哈哈大笑:“嘿!你以为说风像剪刀?哈哈,娘子差矣。”

罗玉兰脸通红:“莫笑,讲的哪样?”

朱举人把书在手心一拍:“这是唐人贺知章一首诗,《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它是讲,春天的风着实厉害,一夜之间,就把柳枝条染绿,嫩芽细叶的长短粗细一样,齐齐整整,象剪刀剪裁过。并非说春风像剪刀那般刺骨。若说刺骨,杀猪刀最锋利刺骨,应改为‘二月春风象屠刀’,哈哈哈哈。”

罗玉兰狠狠推他一把:“经常听到爸爸吟诵,还默到(以为)风像剪刀那么刺骨。”

“第一回乡试,我就糟到这首唐诗上。本来背的很熟,又懂其意。那晓得写着写着睡着了,醒来一看,催卷了。嘿,现今想来,心还痛啊。”

“那是你太累了。”

对岸,越过大片河滩油菜地,一条山梁顺江绵绵东延,不很高,梁顶稍平,很像一艘翻转倒叩的船,乡人称它“船山”。正中一段,几个略高的坡顶上,古柏参天,葱茏墨黑,非常显眼。树梢叶间,庙耸塔立,飞檐半遮,翘角浅露。悠悠钟磬,朗朗诵声,随风飘来,久久不绝。那是远近闻名的《圣泉寺》。此前,罗玉兰带娃儿拜过几次。殿堂高大,香火弥漫,圣灯通明,油气晕人。大雄宝殿内,如来佛祖高大挺拔,慈目善面,遥望西天。人一仰望,差点掉帽。细娃不敢多望,丢一把铜钱进功德箱,跪拜几下,匆匆走开。有天,从《圣泉寺》回来,她对丈夫说:“庙里那么多菜油,怕有我们油店的。”“那还用说!你看招牌,《斋香轩》者,吃斋拜佛之香油也。”

朱举人一直佩服公公有眼光。传说本地乃观音出世之地,善民极其信奉,家家有神龛,路边有石窟,村村建庙宇,场镇修大寺,仅涪州县城,北有《圣泉寺》,南有《广济寺》,遐迩闻名,后者还因三代皇帝敕封,斐声国内。每逢初一十五,香客云集,香烛燎人,挨肩接踵,梯道难行。乡下老人,善男信女尤多,吃斋行善成风。平常稍闲,或到初一十五,或者佛祖观音祭日,更有老太三五成群,素装简囊,斜挎包袱,手提纸伞,一双小脚,行数百里,早行晚宿,哪里黑哪里歇,住屋檐睡草堆,走大足登峨眉,到嘉定去荣县,拜遍名刹古寺,跪遍庙门佛殿,精力超常惊人,形成一大景观。信佛读书勤耕之风,盛行本地经年。所以,种植油菜榨籽卖油为本地一大兴盛行业,经久不衰。当年《斋香轩》落成之日,老族长请罗秀才题一匾额“德惠朱门”。接着,罗秀才面对朱门朱墙,即撰楹联一副:斋香轩鲜香斋鲜斋香斋斋及涪水南北,朱门坊房门朱房朱门朱朱遍船山东西。接着,罗秀才将上下联挥笔行书于木柱上,永孝二爸再挥刀雕刻于柏木里。如今,匾额犹在,楹联尚存,只是凹刻槽里多了尘灰泥垢蛛网。

此时,罗玉兰随口说笑:“还是和尚好,不种田不耕地,有饭吃有油灯,不与世人争输赢,一天到晚,敲木诵经。”

丈夫立即认真起来,看定妻子,竟然滔滔不绝:“非也,其实他们并不好。虽然他们不耕田不种地,不吃肉不婚配,无念无欲,天天读经书,念阿弥陀佛。然而,天天如此,年年如故,几十年到死不变,岂算好么?还有,他们吃的喝的,靠香客捐,靠化缘来,你会去?难怪,有和尚耐不住寂寞,半途还俗,有的出家人也是假的。我们世人想吃肉就吃,该婚配就婚配,随心所欲,多好!与人争个高低有何不可?能者上前,输者让步,读书多的治理不读书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有何不好?”

“和尚比你们读书人活得长久。”妻子反驳。

“当然,我有同感。遁入空门,六根清净,五蕴皆空,超尘脱世,是种修身养性之道。他们信奉佛经教义,崇拜佛经,超脱尘俗,为来世积德,并非不可。我们读书人读书,为的也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君子使命。我们信奉儒家论理,崇拜孔孟圣人。只是,同为修身,出家人和我们读书人却是背道而驰。出家人是出世,离开尘世,不染世间;我们读书人是入世,偏要到尘世去,齐家治国平天下,格达君子使命。”朱举人缓口气,再道,“既然如此,何有寿命长短不一?即使不一,不过是修身程度不一修身效果不同罢了。出家人修得深的,也有学问高深,身体康健,活到百岁者大有人在。读书人修得深的,也有学识渊博,有气有节,高寿者仍然大有人在。”

夫妻数年,罗玉兰听惯丈夫长篇大论。平时,只要一遇孔孟圣言,抑或深奥哲理,他非论驳半天,面红耳赤,口干舌燥,不辩个赢,决不罢休。不过,尽管如此,今番高论还是头次听到,丈夫的学识长进了。她问:“相公,现今修身如何了?”

朱举人淡然一笑:“古人云,‘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你懂其意么?”

“我晓得。此言在《大学》里。就是说,要提升自身的道德修养,先要端正自己的内心。要端正自己的内心,先要自己的意念真诚。若要自己意念真诚,先要招致自己的良知。要招致自己的良知,先要摒弃物欲的蒙蔽。是不是?”

朱举人看她似笑非笑样子,问:“泰山大人讲的?”他知道,妻子长在泰山身边,耳濡目染,加上聪惠好学,知之不少。妻子果然笑答:“然也。”

朱举人立即接上:“根本是‘致知在格物’,不要给物欲遮住眼睛,不要把衣食钱物和男女欲望,看得比良知还重,比修身还重。所以,娘子问我修身如何,我还差距尚远。说来容易,作起难啊。”

罗玉兰担心他说个没完,催道:“上午不是要去学堂么?快回嘛。”

夫妻二人原路走回。半路上,妻子问:“好久赴京会试?”

“后年三月。”他曾告诉妻子,会试也是三年一考,只是考场在京城,举人才够资格。会试正科一般逢辰、戊、丑、未年,即乡试次年三月,于礼部贡院举行。取中者称贡士或进士,第一名称会元,每次中者约二、三百名。

“还早嘛,你读得那么好,急啥子?”

“说得轻巧。大清帝国,东西南北,四万万人,能人多得很,举人多得很,哪个不急?”

“依我说,莫去考了。京城那么远,好难哟。若果考不中……,”

不等妻子说完,举人一口抢过:“远有何难!古有三苏父子从西川去京城,迢迢万里,骑马数月,后来做官下苏杭去湖广贬南海,怕过?今有川人宋育仁、杨锐、刘光第,赴京出洋,越海跨国,该去则去,说走就走,没有畏难,不是扬名天下?今日交通之便,胜古时多矣。孟子曰:‘故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再说,就是考不中,还可等朝廷‘大挑’。”

“啥子‘大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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