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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他们倒不如一些实业家,能一眼看穿亨廷顿,不过是从经济战车上飞来的一颗哲学炸弹。手里不是冲锋枪而是计算器,身上不是迷彩服而是上班装,桌上不是军事地图而是销售账表,前面不是铁丝网而是“进口限额”“关税法案”之类所保护着的市场纵深。一场民族之间的经济大战迟早要接火,或者说已经接火。在这场战争中,祖国常常是投资者们的必要掩体。

从精神上保卫一个民族,就义者总是有限。当民族变成利益符号和利益载体的时候,一切就差不多成了通俗故事,不难激起社会性狂热。不光是烽烟滚滚的波黑、中东、阿富汗、卢旺达正在重新高扬民族的战旗,连加拿大、印度、意大利、西班牙、德国、美国的夏威夷,也都有要求分治要求散伙的吵吵嚷嚷。“祖国”成了光头党的常用词。“本国优先”是竞选人拉票时不可少的激昂,是最时髦的政治流行色。百分之几的失业率或一块油气田,就可以使人们突然对肤色和母语的差异大惊小怪,突然觉得异族面孔不可容忍,必须恶语相加,拔刀相向。

国家解体同夫妇离婚一样频繁多见。国家数目在迅猛增加。有人预计,到下世纪初,这个数目可能增加到五百。到那时候,我们将比现在有多得多的边界,多得多的海关,多得多的总统班子和外交纠纷。既然上帝不再出现在裁判席,既然共产主义也不再是理想,那么还有什么可以充当异族融合的胶粘剂?于是,一个似乎没有任何主义的时代里,民族主义似乎正在成为最后的主义。

我对此感情复杂。

九“民族”这个词使用得最多的今天,实际上是它的词义日渐空虚的时候。美国就很难说是一个民族。它包括唐人街、韩国城、小东京、犹太区、意大利街、墨西哥街等等。操西班牙语的果农、操挪威语的麦农、祖籍在波兰的矿工、哈勒姆区的黑人老太,还有印第安保留区载歌载舞的男女……这全都是美国,也几乎是世界。在一九九〇年的调查中,美国人每八个人中就有一个人是异族混血的产物,牵连到至少两种以上的血统以及文化根源。这个越来越“杂种”的美国,只好用爱国主义来置换民族主义。

国界的意义也越来越引人生疑。前苏联的核电站事故,污染了境外好几个国家。日本的酸雨,则可能来自中国和东南亚。废毒气体对地球臭氧层的侵蚀,受害者将不是哪一个国家或哪几个国家,而是整个星球。事情不仅仅如此,在今天,任何一个单独的民族,也无法解决信息电子化、跨国公司、国际毒品贸易等难题。正在延伸的航线和高速公路,网捕着任何一片僻地和宁静,把人们一批又一批抛上旅途,进人移民的身份和心理,进入文化的交融杂汇。世界越来越小,电视机使我们都成了世界的前排观众,时时直面地球的每一个角落。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不把这个世界当做一按键钮就挥之即去的东西,不过是在几十个频道间跳来跳去的东西,你就完全应当采用比“民族”更为宽广的视角。民族是昨天的长长留影。它特定的地貌,特定的面容、着装以及歌谣,一幅幅诗意图景正在远去和模糊。不管我们愿不愿意,现代移民们已经不再有旧时的山长水远,不再有牵动愁肠的驿路遥遥。电话和飞机票,正在使故土和故人随时可至,就像附近某个加油站或杂货店,无法积累和强化游子的激情。长别离既已不长,长相忆也就无所可忆。更重要的是,当工业文明覆盖全球,故乡与祖国便在我们身后悄悄变质。不管在什么地方,到处都在建水泥楼,到处都在跳恰恰舞,到处都在喝可口可乐,到处都在推销着日本或美国的汽车。照这样下去,所有的地貌模仿出同一的景观,你思念的故乡与别人的故乡差不多没有两样;你忠诚的祖国与别人的祖国也差不多没有两样。那么这种思念和忠诚还有多少意义?还如何着落?

近些年来,我每一次回到湖南老家,都加深了这样的感觉,不免有一些怅然。哪怕是在一个偏僻的山寨,我听到立体音响里轰轰扑来的,不是记忆中的唢呐和山歌,而是我在海南、在香港、在美洲和欧洲都听到的电子流行音乐。这样的故乡,我的后代还能不能把它与其他旅游地给予区别?还能不能在其中寄寓特有的情感?

民族感已经在大量失去它的形象性,它的美学依据。

根系昨天的,惟有语言。是一种倔头倔脑的火辣辣方言,突然击中你的某一块记忆,使你禁不住在人流中回过头来,把陌生的说话者寻找。语言是如此的奇怪,保持着区位的恒定。有时候一个县,一个乡,特殊的方言在其他语言的团团包围之中,不管历经多少世纪,不管经历多少混血、教化、经济开发的冲击,仍然不会溃散和动遥这真是神秘。当一切都行将被汹涌的主流文明无情地整容,当一切地貌、器具、习俗、制度、观念对现代化的抗拒都力不从心,惟有语言可以从历史的深处延伸而来,成为民族最后的指纹,最后的遗产。

民族似乎仅仅成了这样一种东西:可以被装入录音带,带上它,任何人都永远不会离乡背井。

欧洲一体化似乎胜利在望。海关、汇率、军事和政治之类的问题都是不难解决的,利益纷争也可望找到合适的安排。绕不过去的最后一道难关,看来只有语言,是各个民族决不会轻易让出的语言权。在从丨昆德拉的小说里,一群同去援助柬埔寨的白人激烈内讧,就是因为能听懂英文的法国人坚决不愿说英文,不愿服从英语簕权,情愿忍受太多的麻烦,坚持用多种语言来进行协商。这当然不是小说家的一个噱头。

近年来的左派文化运动,也把语言视为重要战线。反抗中心,挑战主流,保卫文化多元性,少数激进人士甚至拒读莎士比亚,发誓回归印第安民歌或阿拉伯神话。他们宁愿狭隘也决不卑屈,宁愿孤立也决不背弃。这个运动在美国叫“政治正确”,其英文简称叫1^:,与个人电脑的代号同名。

但我想到它的时候,耳边总是响起另外两个更为响亮的音节:“昆塔”。

血迹未干的昆塔。

我们回到了前面说过的那一个画面,昆塔宁可被抓回来皮开肉绽地遭受毒打,不惜冒着被吊死的危险,也不接受白人奴隶主给他的英文名字。他留下了一个永远的诘问:这样做值不值?用英文是否就丧失尊严?就不能活下去也不能得到幸福?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他的血是否完全白流?是否只是一种愚蠢一种狭隘一种可悲的自作自受?他因此而承受的所有鞭刑,只配受到后来人哈哈嘲笑?

在未来的人们看来,他只是保卫一盒录音带的无谓代价?

十有一种表达的困难。

我说完了。我知道这场演讲对于他们来说很乏味,让人失望。他们目光涣散,东张西望,甚至连连哈欠或者早就起身而去,留下冷冷的空座位。除了最后一排的西蒙一一谢谢你一张孩子脸上遥远的笑容给我安慰。

他们敷衍地鼓了掌,没有提问的兴趣,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好像总算熬过了不可忍耐的停电,现在光明大放,可以好好乐一乐了。他们向那个刚才谈女人内裤的作家微笑,向那个刚才谎称自己一直受迫害的作家请教,请那个出示绣花鞋并且当众流泪的作家去国家电视台接受采访。他们离开我,离开了一个失败者,一件滞销产品。他们希望有趣味的谈资,有印象的表演,有独特性的刺激,观众总是这样的。他们没有必要对乏味客人表示过多的关照和礼貌,更没必要费气力来探究什么方言。

有一个人甚至眼中透出讥嘲,对我刚才的违拗给予报复:“你是湖南人,毛泽东也是湖南人,请问下一个最伟大的湖南人是谁^不包括你。”

“好吧,我听说你也是人大学的毕业生,那么请问八大学下一个最伟大的人是谁?包括你可以,不包括你也可以。”

他克制地笑笑,把不甘罢休的目光暂时落人纸咖啡杯。

我必须这样回答,还击这一类无聊的挑衅一不管他是大报记者,还是学院院长、出版商、文学大奖的评委。这种来自东方的不恭,当然更令他们不快。

我再一次失败,这几乎在意料之中。我苦于缺少更多的故事和才情,至少缺少语言的机灵,来挽救败局。我得承认自己的平庸和笨拙。这没有什么。我宁可暴露自己的平庸和笨拙,也不愿意哗众表演,比方掏出一只可疑的绣花鞋。我甚至不会玩一次仇外的偏激,宣布自己就是国粹派,就是看不起他妈的西方,就是仇恨莎士比亚以及一切白人文学的簕权一那样也容易,至少是一种极致,一种风头,一种未必得到赞同但至少可引人注目的惊险节目。经验证明,很多西方人宁愿遭遇敌手,也不愿意承受乏味。(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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