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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他领我们到乔治区玛波雷宾馆找到房间,随即大张旗鼓搜寻中餐馆,弥补我们一路上西餐之苦。他也热爱着中餐,说中国落后,至少在吃的方面还很先进。

第一餐,我很中国式地抢着付了账。第二餐,张先生也执意做了东道主。彼尔操圆珠笔在餐巾纸上列式算出各人应摊钱数后,察觉为时已晚。他不安地苦笑,如坐针毡,长长背脊一次次向椅背退抵,投降似的举双手连连挥摆:“下次不要这样,再不要这样啦。在美国,照美国人的习惯办事吧。”

我们不再忍心对他施以精神折磨,只好从此各自付账,让他的圆珠笔大有作为。

我必须说,餐桌上圆珠笔的操演功夫大概并不代表美国人的悭吝,即使他们还有很多令中国人乍看起来得撇撇嘴的举动,比方说声势浩大地扬言要回送礼品,但进人商场忙碌好一阵以后只给你买来一张小画片;比方说三番五次盛情邀请你去家里做客,到头来餐桌上只有一碗面条加几根烤香肠。现在不是谈文化很时髦么?那么这也就是一种文化,不宜由外人轻率褒贬。美国特有的文化还包括他们在岔路口停车让人并鼓励行人先走的摆手和微笑,包括他们众多援救贫弱的募捐义演以及男女老少的慷慨解囊,包括他们对他国文化知之甚少但又对他国政治指挥甚多……笼统地比较中美两国的文化和人性,总有几分风险。

想在短期访问中看透美国,更是不可能^尤其是访问那些办公楼的时候,沉甸甸的静谧和肃穆中,女秘书的握手和微笑都训练有素,男士们持重简洁的言词使你公务之外的谈兴都骤然熄灭,无处可寻。负责我们访问活动安排的是美国国际教育中心(丨见),一个与政府很接近的非政府组织,上受新闻署之托,下与各地小团体相联一一比方说美国某些“国际好客者协会”的地方志愿者组织。出于一片好心,他们让我们访问一些与亚洲事务和艺术有关的机关,进行办公楼大串联。有些约见不无益处,比方说去美国笔会中心,去亚洲协会,去国会图书馆,包括在国会图书馆内用电脑查阅中国“文革”时期的大报小报。我居然看到了全套《湖南日报》,似乎第一次发现“文革”期间的党报的字排得那么稀,字体那么大,陌生而又熟悉。

我更有兴趣于办公楼以外的生活。只有几天,彼尔也对访问的办公化有些厌倦,常常在会见途中东张西望,偷偷递来眼色:“克不克〈走不走”“

主人即使懂中文,也懂不了这种长沙土语。连同行的东北人张先生也只能大惑不解地干瞪眼。

“克1我恨恨地说。

我们礼貌地告辞出门,彼尔总是回味刚才猖狂的联络方式而自鸣得意。

我们用省出来的时间去教堂,去贫民区,去酒吧,去交易所,去精神病院,去大大小小的画廊,用目光把偌大一个美国胡乱叮将过去。彼尔在教堂和画廊方面较有知识,又对各种建筑兴致勃勃。他引我们冒雨参观了著名的越战纪念碑。纪念碑是个狭长的等边三角形,黑色碑面晶莹照出人影,又叠出五万多越战中阵亡官兵的姓名密密,任人影缓缓一路抹过去。碑前一些花束和纸条都被雨打湿了,委地飘零。一张纸条是:“汤姆,爱德华叔叔很抱歉,他不能来看你。”另一张是:“汉森,我们都记着。”一个失去双腿的老兵戴着黑礼帽,在碑前的雨雾中推着轮椅转来转去,不知在寻找什么。而远处三个美国兵的雕像用疲倦忧郁的眼光,远远凝望着这边的花,轮椅,以及碎碎的纸条。

彼尔在那些名字中找了半天,让我们好等。最后,他说找到了与他同名的另一个威廉‘华德金斯,一位陌生的死者。

他总算找到了自己。

他又引我们去看各种大厦,常常不由分说就往前跨出大步^他的腿太长,几步撩出去,就加剧了我们的气喘和精神紧张。

“算了,老看大厦没什么意思。”

“不不,好看。”

“你乡下人啊?不就是地毯、电梯、玻璃窗吗?”

“不不,好看。一本本书,都是纸和字,那就无需看了吗?”

“不一样就值得看了吗?两堆大粪也会不一样。”

我还没来得及雄辩,他的长腿又嗒嗒嗒撩到前面去了,一颗脑袋悠悠然东张西望。

他的两条长腿,一定来自这种随心所欲的个性,而鹤立鸡群的身高,遥遥领先的步伐,无疑又强化了他的高超感和先进感。于是,我们之间的种种争论就是自然了。有一次我们就广岛事件又各施唇枪舌剑,他说不在广岛丢核弹日本就不会提早投降,我说受害者多为平民,这颗核弹公理不容。别以为你们美国做的事都是对的。他说历史上很多事对错兼有说不清楚,我说有大错或者小错,有较好或者更好,还是可以选择判断。这类争论当然是不了了之,由几杯啤酒或可乐打下句号。

他对个人生活的捍卫也十分果敢。讨厌抽烟,会当面请你把烟头掐灭。想要睡觉,会敲房门请你们说话悄声。一点面子也不给,冷不防给一团和气的中国人一点小小尴尬,完全是那种缺肝少肺的美国德性。有时候他甚至忘记译员的本分,毫不含糊地代你回答有关中国的问题,用他的感受和观点接管你的回答权,同蓝眼睛们滔滔不绝。幸亏我还懂些英语,既能欣赏他的坦率和博识,也知道他对中国的了解还欠火候。比方说,并不像他说的那样,中国人都不知道朝鲜战争的真实过程,都不知道苏联大肃反和《古拉格群岛》,都不知道二次大战初期苏德的复杂关系和美国人民为抗日所做的牺牲,都迷恋于日本电器法国香水和美国牛仔裤,都以为美国人个个腰缠万贯挥金如土谁见了都可以揩油,都鄙薄农业而敬仰人造卫星以为仪表闪闪那才是科学……说实话,听到这些一孔之见,尤其听到这些话引起蓝眼睛的哄笑,我总是有一种越来越增强的恼怒,对他毫光熠熠的眼镜片越来越无法容忍,终于正色插嘴:

011175011160^只是某些中国人〉!”

那一刻我爱国爱得十分豪壮,也爱得有些孩子气。其实,大多数蓝眼睛对中国大都没有恶意,包括彼尔。他有时还是弱点自知的,在华盛顿见面不久就把检讨作在先了:“我的缺点就是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

我同他开玩笑,叫他“美国佬”。

他嘿嘿笑着:“对,我是个美国佬,洋鬼子。打倒洋鬼子1这位洋鬼子毕业于耶鲁大学,在非洲和台湾教过书,又旅居中国大陆三年。妻子是一位湖南妹子,姓吴,个头小巧,心性机敏而温柔,厨房手段却不怎么够段数。我与彼尔和张先生分手,独自先行赴明尼苏达州时,就是她那一头朴素的短发和一口湖南话在机场接我。从她口里,我得知她原是一位护士,因学英语结识了彼尔。一开始朋友和家人都反对这门婚事,她自己也犹豫再三,怕沾上找洋人骗钱的恶名。但扛不住彼尔离开中国后三天两头写信恳求,一年后又风尘仆仆专程飞往中国……

她说这些的时候,我们正坐在彼尔家门前的草坪上。深蓝色的晴空中,一束白云从天边向头顶飞撒过来,拉成丝丝缕缕的诗意。屋后一大片绿荫荫的林子里,小溪流着夕阳,有什么鸟在明尼苏达州的深秋里种下一颗颗好听的叫声。

我决意到彼尔家里小住几日,是为了看一看普通的美国乡村,呼吸一下美国家庭内烤面包的气息和主妇们的唠叨。这是一个非常温暖的家庭。父亲在美国驻欧洲空军中服役多年,现领着退休金又开着一个并不怎么盈利的家具修理小店。他腰板很直,纤纤瘦腿拖拉着笨重的大皮鞋,很少讲话。常常不知他到哪里去了,回头一看,他还坐在桌子那一头,从眼镜上方投来微微带笑的目光,触抚着属于他的老伴和儿女。目光中的满足和慈爱,使人不能不联想到美利坚初期青铜色的清教,还有新教教堂里的管风琴声。

根据家庭禁烟宪章,他常常起身捶捶背,偷偷地去车库或工场躲着抽上一口烟。他很高兴以我为烟友,还引我参观他集邮一般收集起来的各种工具。他送我一把自制铝尺,还有他的名片,盖有“华继班”印戳。发现印戳没盖得很清楚,他蘸上印泥,哈口气,稳稳地垫住膝头再盖。

中文名字是儿子给他取的,取继承鲁班伟业之意。

彼尔的母亲很富态,极富同情心地唠叨一切。小吴说,她预先得知我们要来,忙碌了好几天,反复向媳妇学习做中国菜和泡中国茶。她的晚年中有饭前祈祷的严格家规,有几大冰柜的自制果干果酱以及泡菜,还有对电视中美国小姐竞选节目的极大兴趣,堪称富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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