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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忽传贺胜桥、咸宁悉落入敌手,南逃之路已绝。倭寇攻占田家镇后,兵势汹汹,又陷浠水、黄陂等处;倭军一部迫近兰溪、阳逻,锐不可当。民皆星散,房屋一空。倭寇一部攻拔信阳,又沿平汉铁路南下,经应山、安陆、云梦、应城向汉阳、汉口迂回。由此,东、北、南三路已绝,惟有西路可逃。民皆讻讻,折回城中,或转而西逃,或藏身家中,听天由命。倭军前锋进至张家墩,悍然炮击汉口城。民如惊蚁,四散乱窜。汉奸于隐蔽处点火造势,以为内应,惊扰城中军民。蒋中正见大势已去,急令二十万守城军撤走;又令:“将凡有可能被敌军利用之虞的设施均予以破坏!”军令既下,爆破声此起彼伏,日则黑烟腾空,夜则火光照天。武汉大乱,纷纷攘攘,哭声不绝。

汉口保育院内,众皆焦虑不安。李昆源至汉口留守机关交涉,请求拨付车辆船只。蒋夫人亲自过问难童事宜,故得留守机关特别照应。汉口保育院之难童依次撤离。蒋夫人亲临保育院,指导撤离工作。余楚声忙于填表编队,预备途中食物药品。蒋夫人道:“阳新、大冶、鄂城已失守,日寇波田支队逼至葛店,不日将至武汉。我欲往衡阳,楚声可与我同行。”楚声道:“现保育院仍有近千难童,我不能就此离去。”蒋夫人知其意决,遂留下手谕,道:“途中如有难处,可凭此手谕求助于当地机关。”言罢凄怆相别。

时满城狼藉,商铺尽闭,街头旧物横陈。原本不思离城者,亦裹财出逃。难民扶老携幼,背包挑担,聚积码头,急候船只。船少人众,皆争先靠前,混乱不堪,以致有人被挤落江中。有人大呼:“东洋鬼不日即至,在此待船,如同待死!不若徒步入川,尚能捡得性命。”众皆以为然,散去近半,人流夹江西行,两岸哭声不绝。

余楚声带三百余难童至码头。众难民冲突上前,欲与难童争船。军警挥棍乱击,将难民阻拦于岸边。安顿完毕,楚声反身下船,嘱护送人员道:“教会小学尚有五百难童,我去照应孩儿们。你们且好好照看船上孩童。”众难童不舍,扯衣哭道:“余老师,一起走吧!”楚声挥手道:“孩儿们放心,余老师坐下一趟船走。”忽见福来牵着妹妹,挤出人群,双双跪下,哭道:“余老师,谢谢你的大恩大德。”桃桃哭道:“余老师,我还能见着你么?”楚声笑道:“桃桃先到宜昌,余老师随后便到。”言罢挥手示意。桃桃依依回望,道:“余老师快来哟!”船刚驶出汉口港,忽三架倭机飞临,猛击汽船。须臾间,烟火腾空,汽船倾覆。三百余众皆落水,于浪中扑腾呼号,天地不应,逐流而去。两岸之民俱引颈惊望,呼叫不绝。楚声立于岸边,不知所措,嘶声哭喊,眼睁睁看着难童成江中冤鬼。宝莲亦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李昆源惊闻噩耗,不胜悲戚。忽汉口留守处送来一批枪支,言江中无船,余者当步行离城,枪支可供老师防身之用。宝莲摆弄枪支,切齿道:“我穆宝莲,乃女中丈夫,目睹今日惨剧,平生第一次大哭,心中仇恨如火。我欲留守武汉,屠戮倭狗!”众人皆劝。忽保育总会从长沙来电,令李昆源与汉口租界联系,寻求外国领事馆之人道援助。事不宜迟,李昆源急往英国领事馆求助。忽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来电,言:民生公司留轮船一艘,专供保育院师生离城之用。

众皆大喜,趁夜将难童带至江边。时卢作孚已在船上迎候。李昆源道谢不已。卢作孚道:“听言谢家昌夫人亦在此处?”李昆源唤楚声上前。卢作孚道:“谢太太可曾听说卢作南其人?”楚声道:“卢作南乃中华英豪,去岁淞沪之战时,卢作南助谢家昌渡河。忽倭机飞至,卢作南裹国旗大呼:‘大汉不沉!中华不亡!’后赴水身亡。”卢作孚执楚声之手,噙泪道:“卢作南乃卢某之弟,谢将军倡导大义,将舍弟事迹言传,在下不胜感激!”楚声道:“卢先生今日拯难童于危难,亦当世之英雄。”于是众难童鱼贯登船。待众难童安顿已定,卢作孚方辞别离船。

忽江边难民趁机抢登汽船,阵势大乱。众人相腾挤,哭喊声一片。汽船急离码头。楚声悲怆回首,昏黄灯光下,一片悲伤绝望人群,渐渐模糊。翌晨,船达岳口,众心稍安。忽倭机从云中扑出,突击江中汽船。各船颤如惊兔,裂浪竞逃。船上难童皆匍匐,惊栗而哭。宝莲暴怒,举枪便射。忽旁近之新升隆号中弹,轰然爆炸,船覆人亡。楚声骇然,眼看着船上人逐流而去。船至宜昌,楚声最后下船,见难童皆无恙,只觉今日方从鬼门关出来。

徐镜平亲至码头迎候,见楚声等人无恙,与楚声相拥,喜极而泣。镜平将众人带至安欧娜女中。此校为英国教会所办。楚声道:“校中悬挂英国国旗,倭机必有所忌惮。”镜平道:“宜昌素称‘川鄂咽喉’,乃兵家必争之地。倭寇欲断我国后路,频繁轰炸宜昌。上月中旬,我校举行“九一八”周年祭,忽倭机猛轰城区,致使我校三十名难童罹难。可见倭寇已肆无忌惮。”楚声听罢,不觉回望东天。

前近三峡,航道狭窄,滩多浪急,大船难以溯江而上。凡进川者,皆于此换船上行。时进川物资皆滞于此,连绵数里,由军警看护。难民自东涌来,将此山僻之地挤得水泄不通。难民皆欲换乘入川,苦候船票。然人多船少,又兼政府人员囤积船票,以图暴力,大部难民难以如愿。自通惠路至船码头,大街小巷尽是难民,凡旅店客栈、学校,皆无立锥之地;客栈奇贵,贫苦难民难以支付,或露宿街头,或栖身屋檐,尽皆凄惶失魂。

安顿完毕,楚声急欲西行。徐镜平道:“宜昌为西进据点,各地难民皆聚于此,船票奇缺。交通部规定:凡西进之中国船只,五成装兵工署之军备;余者之七成为公务人员所有,其余三成由轮船公司卖票。我久居于此,每日至售票厅里碰运气,俱失望而归。此处难民皆涌至民生宜昌分公司,以期大运;押运货物之军官甚至掏枪威胁要船。”楚声愕然道:“势迫如此,满街难民,岂不在此待死!”徐镜平道:“现今境况:倭寇据有武汉,兵锋西指;又值深秋,长江将近枯水期,若船运迟缓,捱至冬季,则大型设备无法入川,大损国力。”楚声惊道:“既如此,我等担负重责,更应速离此地。”众人皆以为然,推举徐镜平、余楚声与宝莲至船运公司碰运气。

三人步出安欧娜女中,欲往民生公司购票。校外街道人头簇拥,难民挑担背包,纷纷攘攘,道路为之阻塞。三人举步艰难,被迫于人丛中穿行。行至码头,但见各种待运设备连绵数里,看守人员靠于货物旁抽烟,神态慵懒。忽前方一阵骚乱,众人悉涌上前。但见一人,衣衫不整,神态凄怆,于江边蹒跚,一路哭叫:“我的工厂没了,我的商行没了,我的儿子没了。”其妻紧步跟上,哭着相劝。忽男人跃身跳入江中。其妻伸手欲拽,未及,伏于河堤哭号,待旁人劝慰时,那女人亦跳入江中。众皆震骇,临江叹息。

忽警报大作,难民尽悉惊呼,四处逃散。余楚声等躲进一楼房地下室。近百人挤压于狭窄之所,呼吸不畅。楚声只觉脚不点地,几近窒息。听得室外爆炸声此起彼伏,楼房颤动,几欲倾倒。宝莲忍耐不住,爬开众人,只身出外。楚声跟上劝阻。宝莲道:“以其在此偷生,不若死在街边。”徐镜平见势,亦只得跟出去。三人到江边,只见四处尽腾黑烟。倭机若恶鹰,从空中掠过。忽一枚炸弹击中楼房,楼房轰然倒塌。楚声骇然道:“若非劝宝莲,我等亦在其中。”近前探视,尘土飞散,破砖残砾之下,全无声息。

倭机离去,留下哭声无数。军警四处扑救火灾,拯救伤员。楚声见数名妇女在瓦砾上翻弄,哭唤儿名。楚声不忍看视,与徐镜平至民生公司怀远路办公楼。时船运公司宛如蜂窝,人群吵杂,茫茫一片。宝莲于前扒开人群,领楚声与徐镜平上前。靠近大门,为军警所阻。众人抱怨道:“我等怕要徒步入川了。现长江临近枯水期,江边十数万吨设备待运,政府如何顾得了我等草民!”有人道:“东洋鬼攻下武汉,又卷土西进。听言张自忠在汉水防线阻击,已力不从心。东洋鬼几日便到宜昌。”忽人浪汹涌上前。军警挥棍便打,骂道:“你等勿要妄想购票,现民生轮船公司只有艘轮船与艘外轮。单船运载能力只有00吨至600吨。若如此,全部物资与人员运至重庆,需要整整一年时间。此时东洋鬼早占宜昌,你等当早谋另策,何必在此徒费心力!”众人听了,愈加惶惶。

有人谩骂而去。徐镜平见劳而无功,遂带楚声与宝莲离去。至江边暂歇,远望江水茫茫,一筹莫展。宝莲忽道:“方才我听人言,欲沿江徒步西进。我等亦用此法至重庆。”徐镜平苦笑道:“我等所携皆是孩童,如何千里跋涉?”宝莲蹙眉不语。忽有人靠前,悄然道:“要船票么?”宝莲道:“如何不要?”那人出价高出原价数倍。宝莲恼怒,将那人提起,道:“你敢耍老娘,扔你下江。”那人惊叫道:“买卖凭自愿,我滚便是。”宝莲一掼。票贩子头不敢回,撒腿便拱入人群。三人无奈,沿江返校。忽见一妇人,神色凄惶,一路哭喊:“我的孩子不见了!谁见我的儿啊!敏儿啊!”一路跌跌撞撞,遇人便扯衣相问。楚声不忍再看,黯然离去。

忽传倭寇一路披靡,前锋已至宜都、钟祥。听言不少富人至民生公司,请客吃饭或贿赂公司人员,从而取得船票。老师皆愤愤不平,欲至交通部门告发。徐镜平道:“富人暗中取事,外人有何证据?现形势愈危,诸位有何良策?”楚声道:“蒋夫人临别武汉时,曾留有手谕给我,言事危时可凭手谕求助于当地机关。”众人皆道:“有如此圣谕,何不早说!”难童察颜观色,知船票有望,尽悉雀跃。

翌日,三人复至船运公司。行至码头,忽见一位船员上岸,那人认得徐镜平,道:“昨日卢作孚经理已至宜昌,谋划达旦,今日必出抢运方案。徐小姐若能面见卢经理,其事必成。”徐镜平大喜道:“我等便去见卢作孚经理!”于是由那人带路至怀远路办公楼。时人潮汹涌,纷乱不堪。军警将徐镜平拦下。船员无奈回视。忽徐镜平取出宋美龄之手谕,高声道:“我等乃蒋夫人所派,有急事面陈卢作孚次长。”众军警见如此,领三人面见卢作孚。

时卢作孚面对群情汹涌,无可奈何。忽见楚声进来,不觉惊异,道:“何故困于此?”楚声道:“无船西行,故困于此。”卢作孚愧疚道:“我这是多此一问。诸位所见:每日购票者,络绎不绝。现今滞于宜昌之装备近九万吨,有兵工署厂、厂、4厂、5厂、金陵兵工厂、兵工署陕西厂、兵工署河南巩县分厂、兵工署河南汴州厂、湘桂兵工厂、南昌飞机厂、宜昌航空站、航委会无线电厂、航委会安庆站、扬州航空站、钢铁迁建委员会、上海钢厂、大鑫钢铁厂、周恒顺机器厂、天元电化厂、新民机器厂、中福煤矿、大成纺织厂、武汉被服厂、武昌制呢厂、武汉纱厂等,还有国民政府机关、科研机构、学校设备、珍贵历史文物等。若论难民,填街塞巷,不计其数。”楚声急道:“现近枯水期,沿岸所滞设备货物,如何抢运?”卢作孚道:“我已拟定慎密计划:宜昌至重庆,溯江而上,耗时四日;顺江而下需两日,来回一趟六日。若分三段航行,宜昌至三斗坪为首段,三斗坪至万县为次段,万县至重庆为尾段。每船以其动力为依据分组,先以一部运货物至三斗坪,当即返回,而后再至万县或直运重庆;军备物资则直达重庆,并于重庆满载川军,顺江而下。客运舱一律实行‘座票制’,即将舱铺位改为座票,如此则可增加一倍客运量。至于费用,对公教人员只收半费,对战区难童免费。”楚声喜道:“若用此法,则不费一月,宜昌皆空!”卢作孚道:“前线危急,我等若不能及时撤走军械、难民,必成历史罪人。”

徐镜平道:“现宜昌滞留难童近千,且各地难童源源涌至,接转站人满为患,请卢次长务必相助。”卢作孚道:“愿闻诸位所求。”楚声道:“若贵公司每日能让三百难童上船,可解我等燃眉之急。”卢作孚慨然应诺,又道:“现今之势,民生公司暂将难童转运至万县,万县至重庆航路,需另谋别策。”徐镜平喜出望外,即答应派人往万县码头接应。三人喜滋滋从办公室出来,顿觉一身轻松。卢作孚送至大厅,见人群拥挤,互相诟骂。卢作孚大喝:“本公司谋划已定,定当于倭寇来临前,将诸位送出宜昌。请回去,所有人都明天见!”(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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