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骐策马来到皇宫,自门口,望着那一片巍峨的殿阁亭楼,眼神中的寒意,越来越浓。
若是那个人再如此放肆相逼,只怕他也再等不了那么久。
他会让这天下,真正成为自己的天下。
双腿一夹,马顿时向宫门内冲入,有人来拦,他只是狠厉一瞟,那人便怯怯地退到一边,无奈为他放行。
如入无人之境,一路疾驰至春暖殿门口。
守门的宫人见他骑马到此,也都大为惊骇,但无人敢言,畏畏缩缩地打算进殿去禀报皇帝。
夜骐却挥手将人搡到一边,直接进殿。
皇帝依旧衣衫不整地躺在外厅中的软塌上,半跪在身边为他喂酒的人,正是韵儿。
当她看见夜骐,眼中立刻噙满了泪水,将自己身上半敞的衣衫,死死拉紧,羞愧屈辱得不肯看他。
夜骐心中怒火更盛,冷冷地看着皇帝:“父王现在,连我府里的丫头也不放过了么?”
皇帝却伸手去抚摸韵儿颈后的肌肤,漫不经心地笑笑:“朕那天便说了,她已不是你府里的丫头,而是朕的韵昭仪。”
“那也要她愿意做你的昭仪。”夜骐眸中寒光慑人,转而望向韵儿,声音放轻了些:“韵儿,你只要说一句不愿意,我便带你回去。”
“主子。”韵儿哭出声来,却忽然被皇帝的手,卡住后颈:“现在究竟谁才是你的主子?”
韵儿原本聚起希望的双眸,又黯淡了下去。
她现在,已是破败之躯,就算回去,又拿什么脸面见人?
还不如……
“殿下,韵儿情愿……做皇上的昭仪。”她艰难地说完这句话,泪已经干了,只留下唇边的笑容,那般惨然。
皇帝将她一推:“你先退下,朕有话,要和太子单独说。”
韵儿再没望夜骐一眼,脚步踉跄地跑进内室,并紧紧关上了门。
夜骐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那扇门,拳头握紧,手背上有暴突的青筋。
“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生气。”皇帝微微一笑:“朕也是在给你机会。”
夜骐缓缓把目光,转到他脸上,嘴角挑了挑:“哦?”
“当初你大哥,将胡昭仪安插在朕身边,你不是不高兴,所以借着封妃大典,将她退下了高台毁容么?现在,朕主动让你的人,给朕当昭仪,你难道不应该高兴?”
呵,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夜骐嘲讽地笑笑。
“所以你看,其实朕最宠爱的儿子,一直是你。”皇帝表情诚挚。
“父皇既然这么宠爱我,为什么要调戏我的妻子呢?”夜骐反问,眼中血光暗藏。
皇帝似乎也害怕了,赶紧解释:“你真的误会父皇了,父皇是因为,暗中打探到她的身份有假,怕她日后对你不利,才特意前去试探。”
夜骐阴沉地笑:“这么说来,我还真得感谢父皇的一片苦心。”
皇帝又长叹一声:“唉,你看朕就剩下你这么一个儿子,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呢?”说完又似欣然地瞟了瞟内室紧闭的房门:“不过这韵昭仪细品之下,倒也挺对朕的胃口,朕还真希望日后能再给朕添个小公主。”
夜骐冷嗤:“父皇现在,转了趣味么?韵儿跟那个人,长得可一点都不相似。”
皇帝眼神一怔,但转瞬之间,又嬉笑如常:“总看相似的脸,也会腻,偶尔也要换个新鲜,你说是不是?还有,”皇帝假装虎起脸:“以后你可不能韵儿韵儿的叫了,论辈分,她现在可算是你的母妃。”
夜骐半眯的眼睛中,有讥诮,更有威胁:“那么父皇便好好对待我的韵母妃吧,至于我的家事,就无需父皇再‘费心’了。”
“你回来了,朕自然就不管了。”皇帝轻笑,话中的隐含义,却耐人寻味。
他回来了?那么皇帝知道,他离开过?夜骐眸光一闪,探究地望向皇帝,却见那人又已软如一滩烂泥,腻在椅背上喝酒,仿佛真的已经将日子,过得醉生梦死。
夜骐深深看了他一眼,再未言语,转身离开。
而当他背影消失,皇帝的唇边,浮起一丝不可捉摸的笑……
夜骐回到太子府,苏浅已经醒了,当她发现,枕边已经无人,心中又涌起失落。
她担心,下一回见到的他,又变回先前的冷淡。
但她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
夜骐见到她,第一件事,便是将她抱住,还当着下人的面,便去亲她的唇:“睡饱了吗?”
她有些羞赧地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夜骐这时,忽然想起了于嬷嬷带给苏浅的信,忙取回来,却对她撒谎,说是于嬷嬷飞鸽传书而来。
“真的吗?”苏浅惊喜万分地接过打开。
信的内容依旧简短:娘安好,儿勿念。
苏浅的指尖,一一滑过那几个字,眼中湿润。
“这么想她?”夜骐怜爱地笑,捏捏她已经发红的鼻尖。
“你不懂。”苏浅摇头,眼眶中的泪滑下:“我打小就没有娘,爹对我,也比对其他的儿女淡漠,就这么孤孤清清地长大,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像娘亲一样疼自己的人,该有多么珍惜。”
夜骐凝视着她,心中隐隐作痛,半晌,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声音低沉:“以后,你还有我。”
苏浅点头,含着泪微笑:“是,现在我有了你。”
人生的路,若总是独自走,真的太凄凉,需要有双温暖的手,能在你冷的时候,握住你的指尖,需要有个温暖的怀抱,在你害怕的时候,环住你的肩膀。
这便是伴侣的含义。
两人静静依偎,而这时,夜骐的视线,忽然移到那封信的右下角的印章上,那是一个极为纤秀别致的“梁”字。
“浅浅,你可知道嬷嬷的真名?”他试探地问。
苏浅摇头:“嬷嬷什么都没跟我说过,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哦,没有。”夜骐笑笑,转开了话题,脑海中,却一直晃动着那个“梁”字,不禁微微蹙眉……
接下来的两天,过得很平静,夜骐几乎放下了所有的事,在家中陪伴苏浅。
而皇帝,也果然践约,再不送青梅。
夜骐却想起了在大骊时的愿望,抱着苏浅玩笑:“我们去拜拜观音,让她尽早赐给我们一个娃娃。”
其实,苏浅对于怀孕一事,也有介怀,毕竟都成亲这么久了,自己却始终不见动静,而夜骐又一直很想要孩子,难免有些内疚。
现在听夜骐这么说,更是低着头不做声,心中有愧。
夜骐见状,立刻出言安慰:“浅浅你别多想,孩子的事顺其自然。”
“要不然……我们找个大夫看看……”苏浅抓着他的衣角,吞吞吐吐,眼神却很坚持。
她不是讳疾忌医的人,若真是身体的缘故,早些调理,也许便能好转。
“那好。”夜骐叹了口气,依了她,又安慰:“肯定不会有什么大碍。”
然而,当那个名医为苏浅诊过脉,却皱紧了眉头,转而问他们:“太子妃脉象奇特,以前是不是中过剧毒?”
苏浅和夜骐,俱是一愣。
她其实对有些事,一直存有疑虑。
当初在封城,分明是中了毒,可后来苏醒之时,已在封璃身边,如何解的毒,她一无所知。
而之前,曾听见凤歌说,伤她的飞叶上,有雨霖香,据说那也是致命的剧毒,然而最后,也是化险为夷。
然而其间的蹊跷,身边的人都守口如瓶,无一人肯告诉她。
她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夜骐,然而他却避开了她的眼神,只是问大夫:“这对她的身体,有何影响?”
大夫捋了捋胡子:“暂时来看,倒也无大碍,只是体内精血失调,太子妃久而不孕,可能也与此有关。”
“那要如何医治?”夜骐追问。
“治标恐怕无用,只能慢慢调理,以求治本,我开几副方子,先慢慢吃着,过后再看。”大夫的话,让夜骐有些着急,却又不好将这心急,表现在脸上,握着苏浅的手笑:“没事,吃些药,慢慢就好了。”
苏浅在外人面前,不便发问,只微微点了点头。
待那大夫走了,苏浅拉住夜骐,正想询问,他却推开了她的手:“浅浅,我今日还有点事要办,去去就回,好不好?”
苏浅知道,他这又是在刻意回避她的问题,深深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夜骐无奈地叫住她:“浅浅,有些事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呵,每个人都这么说。苏浅苦笑。
是不是当个幸福的傻瓜,真的比做痛苦的明白人要好?
她不知道。
加快了脚步,她再未停留。
夜骐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发怔。
浅浅,对不起,但是有些秘密,你真的最好永远也不要知道。
就当我自私,但我真的不想,看着我们的幸福,碎裂。
拖着沉重的脚步,他走向书房,不多时,魑魅也跟了进来:“主子,大骊那边来了消息,说封璃和封玦,又重新开始共同执政。”
“这样就好。”夜骐点点头,他知道封璃必不会就此落败到底。
“宫里呢?”夜骐又问。
魑魅似在叹息:“韵儿……马上要被封为淑妃了。”
夜骐一愣:“淑妃?”这北越,近几年来,册封的最高品级也不过是昭仪,而且都是随用随弃,几乎每一个能够长久。韵儿才入宫几天,居然连跳几级,直接成为四妃之一。
看来皇帝,还真是在“好好”对待他的人。夜骐的眼中,射出几缕寒光:“这样也好。”
这次韵儿是为了护苏浅才有此遭遇,他本是想设法将她解救出宫,但现在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他也只能顺势而行,说不定日后韵儿在宫中,还真能为他帮上些忙。
而有他在身后支持,皇帝对韵儿,也不好太快下狠手,暂时应该是安全无虞。
“暗中使人告诉韵儿,自己要小心灵光些,太子府,也永远是她的家。”夜骐摆摆手,今日的他,忽然感觉有些累,不太想多说话。
魑魅退下,夜骐一个人坐在桌前,拿起笔,在纸上随意写字,可凝神一看,居然是个“浅”字,顿时一愣。
这个字,已经深深铭刻在自己的心里。
若将来有一天,必须生生剜出,该是多么痛。
所以,一定要将秘密,瞒到底。
他下定了决心,便起身往卧房走。
在窗外,隔着薄纱,他看着屋内那个默坐的身影。
她今天,生气了吧?
他苦笑,推开门进去,却见她一扭身,拿背对着她。
“浅浅。”他走过去,从背后拥住她,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苏浅不语。
他又摇晃着她撒娇:“真的别生我的气。”
苏浅倔强地看着前方的帐幔,将心中的话,一吐为快:“你总是说,我们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可是,我对你,真的几乎一无所知。好,你背后究竟每天在做什么,我不问,你曾经有什么样的秘密,我不问,可是就连跟我自己相关的事,我都无权知道,我这样,像不像个傻子?”
夜骐任他发脾气,沉吟半晌,决定用一个较小的秘密,来转移她的注意力,从而掩盖最大的秘密:“那好,我告诉你,当初你在封城中毒,我是知道的。”
“什么?”苏浅惊讶地转头望他。
“因为当时,你所中的七绝散,只有我能救。”夜骐笑了笑,后面的话,声音放得低沉:“所以,封玦来找我,拿解药。”
乍然听得封玦的名字,苏浅的身体,轻微一颤。
夜骐的心中,也随之一痛,却仍然接着说:“他当初,冒着危险,来到我大军之中,找我要解药回去救你,对你的心,可见一斑。”
苏浅的指尖,用力地绞紧手中的帕子,如同此刻,她的心。
自从决定跟随夜骐,她一直努力地将封玦忘却,刻意地避开,一切有关他的回忆。
然而此刻,当她知道,当初的封玦,是如何拼命救她。那种疼痛,顿时无可抑制地在心中泛开,一瞬间便将人击溃。
夜骐看着她低垂的睫毛上,那颗快要挂不住的泪珠,眼底深处,有难掩的痛色。
但他还是在勉强微笑:“所以,我自私地不愿将此事告诉你,对不起,浅浅,我怕你想起他……”
“别说了,夜骐,别说了。”苏浅打断他,低哑的声音中,已有哽噎。
“你先……一个人静一静吧,我出去走走。”夜骐转身出门,将这个空间,留给苏浅平息情绪。
当他离开,她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她刚才,一直拼命控制自己,不要在他的面前,为别的男人哭。
她明白,走到这一步,无论现在知晓,过去发生过什么,都已无法回头。
可是,最初的爱恋,却永远是人心上,一道无法磨灭的伤口。
平时,你可以假装看不见,但一旦被人挑开,依旧会碰到里面尚未完全愈合的地方,还是会痛。
她仰起脸,望向屋顶的雕花,努力抑制眼中的泪……
到了晚膳时分,苏浅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
“夜骐。”她低声叫他的名字。
他抬起头来,望着她微笑:“浅浅你来了。”
苏浅轻咬了一下下唇,跨过那道门槛,走到他身边,对他伸出手:“去吃饭吧。”
夜骐怔然地看着那只玉白的手,半晌没动。
她有些尴尬地想将手垂下,可就在这一刻,被他紧紧握住,随即整个人被他抱在怀中。
“浅浅,对不起。”他的声音,闷闷地从她胸口传来。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她叹息,指尖轻轻穿过他的发。
人生总是有很多个路口,在每一个路口,你都必须选择,到底是向左,还是向右。
而你一旦作了决定,便只能顺着你选的路走下去,再无回头转身的余地。
你身边的同伴,也是随着你的每一次选择,和你错过,或者相遇。
你最终能做的,是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
夜骐携着苏浅的手,走在那片静默的暮色中。
现在的他,他已释然许多。
他再不霸道地想要强占她的所有,反而愿意为她的过去的回忆,留下一方角落。
或许,在你没有安全感时,你便只想去抢,而相反,当你知道自己已经真正拥有,却会变得宽容。
“浅浅,真的,等很久很久以后,我们去做一对神仙眷侣。”
他在回廊的转角停下,俯身去吻她的唇。
若有一天,他想做的事,都已做到,厌倦了世事纷争,便带她走,找一处世外桃源,渡最静好的岁月……
********************************
两天之后,便是韵儿的封妃大典。
当苏浅拿着那一方金色的请柬,心中难受。
夜骐在一旁劝慰,说这也未必不是好事,毕竟韵儿的身份,从卑微变为了尊贵。
苏浅却只是苦笑,地位并不见得,能给人带来快乐。当初她被迫从宝珠变为凤歌,冷暖自知。
但如此大事,不能不出席,她依然只能换了华服,随夜骐前往那一日,自己受封的祭台。
远远地,她便看着韵儿的身影,在那高高的云梯边缘,似乎下一刻,便会随风坠落。
心里抽紧,她深深叹息,却在一转眼间,正好对上皇帝的眼眸。
暗惊之下,她收回视线,扯了扯夜骐,福身而拜:“拜见父皇。”
夜骐攥紧了她的手,淡漠地也照样打了声招呼,便拉着苏浅退到一边。
皇帝这次,倒也没有多纠缠,点头之后,便一步步走上那高台。
礼炮轰响中,他将代表淑妃的芙蓉金步摇,插进韵儿的一头青丝之间,还刻意用手扶了扶,温柔之至,可那温柔,却未及眸中,声音冷酷:“笑,朕给你的尊贵,已经足够。”
韵儿便如同木偶般,对着台下的人,绽开微笑。
皇帝拥着她转身,向四方朝拜的人致意,宣布自此刻起,她便是他的淑妃。
韵儿的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心中死灰一片。
身边这个年纪可以做自己父亲的男人,居然成了自己的丈夫。
这些日夜,他是如何凌虐羞辱于她,只有她自己知道。
他甚至,还嫌她在床上生涩,要她在旁观看,他和别人的活春gong。
然后更是喂她媚药,逼她在意志失控之下,屈辱承欢。
那天,当主子带话给她,说太子府,永远是她的家。
她躲在出恭的房中,紧捂着嘴,无声痛哭了一场。
没有人知道,那句话,对她有多重要。
她是父母双亡的孤儿,八岁的时候,便被狠心的叔叔婶婶,卖入妓院。
当她舍了命出逃,差点被追来的老bao活活打死时,是主子救了她,将她带回府中,供她吃穿,教她习武。
所以,他是她心中,唯一的神明。
她崇拜他,甚至,在心底,悄悄地藏起那一点点不敢奢望的爱慕。
那一天,当主子带回苏浅,说那便是他的妻子。她的心里,是嫉妒的,所以对苏浅,也一直冷淡。
可是后来,她还是不得不承认,那个美好的女子,值得被主子珍爱。
所以那一刻,由自己替代了她,即便到了今天,仍不后悔。
她不希望,那样好的幸福,被撕碎,所以宁可被撕碎,自己的梦想。
但是,她真的无法勉强自己,和身边这个痛恨的人,继续过下去。
这样的生活,让她作呕。
眼角的余光,瞟见他正依然惬意地享受万民景仰,她的手,悄悄移到自己的发间,拔下了那只前端尖锐的金步摇。
皇帝对此举,似乎浑然不知。
台下的夜骐,却看了个清清楚楚,低呼一声“糟糕”。
然而,已经来不及阻止,韵儿已将那只金步摇,向皇帝胸口,狠狠刺去。
而下一瞬,便看见韵儿的身体,凌空飞起,直直从那高台上坠下。
“韵儿。”苏浅撕心裂肺地大喊,就想冲过去接。
却被夜骐扼住,他低沉的声音里,包含着痛惜:“已经晚了。”
他知道,皇帝方才那一掌,已经杀了韵儿。
一声闷响,韵儿的尸体落在白玉石铺就的地面上,血流了一地。
夜骐的手,死死捂住了苏浅的眼睛,不许她看这一幕惨状,可她的泪水,仍然从他的指缝间,奔流而出……
其他的人,都愣在当场。
只听见皇帝森严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淑妃竟敢行刺朕,立刻去查,幕后主使是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