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奶奶说，打仗对于小兵来说，是生死，对指挥官来说，就是下棋。你走一步，我走一步。你进我退，你退我进。
这是太奶奶讲的最有哲理的话。我问，那哪个是小兵，哪个是指挥官？
她说，哈哈哈哈，指挥官，就是宫崎骏和你太爷爷啊。
我说，我家太爷爷算什么指挥官啊，他指挥什么？
太奶奶不高兴了，说，小丫头怪，跟你讲半天，都白讲了，你到现在还一点听不懂。
也许，太奶奶并不是要讲什么信史，她不过是用语言来营造她和我这个灰里蹦的孙女之间的人间情谊。她知道，生命有框限，她会早死，她知道我是一个无所归依的小丫头怪，她要在她有生之年让我快活。所以，她编了大量的故事，来娱乐我。
当我今天叙述这些故事时，我并不关心那些历史，也不关心韦姓神秘家族，我只是想我的太奶奶。
非常想，想得想哭。
她死前说，她二十年后会回来，但我没看到她。她曾笑说她会变成我——一个小丫头怪，我不相信。我当场就反驳她，说，我已经生下来了，你怎么又能投胎成我呢？
不过我又说，太奶奶，你再投胎了，我们做好朋友。
她说好的好的。
她有时候对我流泪，说，小丫头怪，你命也苦啊，从小就不在娘边，不过你没在娘边也好，对我好，我可以有个伴，我一个人在家，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是的，我和太奶奶相依为命好多年。
那时，太奶奶住在上屋里，经常从一只青瓷花纹的罐子里拿出半截方片糕，打开外面的纸，撕一片放自己嘴里，撕一片递放我嘴里，我们就是人间两个最甜的人。
她眼睛看不见的那些岁月里，许多事都是我帮她做的，包括穿针。我穿好了针，她就补自己的衣，她用手探自己的补丁。
门后是粪桶，那里很阴暗，侧窗窗眼有一缕光会在傍晚时分射进来。我会大喊着告诉她，太奶奶，有一棵西瓜长出来了！
她看不见，我就说，是一粒西瓜籽，发芽了，碧绿的。
太奶奶说，哈哈，我就晓得是西瓜籽。
我说，你怎么晓得，你也看不见？
她瘪着嘴说，我就晓得，我要不晓得，老早也给我踏死了。
那屋里很奇怪，没有一只蜘蛛，也没有蜘蛛网。
走到任何一个拐角，都不会弄一头蜘蛛网，这在以前那样的老屋里，是很奇怪的。太奶奶说，我家哪里会有蜘蛛去，我天天抹，到处抹，哪里会有蜘蛛去！再说，我家有神人在的，他无时不刻在家！
太奶奶越说越神乎，我就知道她又要说到太爷爷那里了。
我打断她，说，太奶奶，我怕，不许说太爷爷在屋里了，他要在这个床上和你睡，那我以后就不和你睡了！
太奶奶笑着说，哦，好的好的，那我不说了，你家太爷爷不shang床的，哈哈哈哈。
有我陪伴，太奶奶晚年是幸福的，这似乎是天意。而我，也不孤独。这似乎也是天意。我感谢天。所有这些讲述，所有这些故事，不过是我和太奶奶两个生命交往的副产品。我们是两个生命，两个灵魂，两个却又一个的生命共同体。她的许多意识，已经渗透到我的生命里。
太奶奶说，太爷爷后来主要做两桩事，一个是如何处置他祈请来的阴兵，还有一个是接引亡灵，送日本魂灵回东瀛，这个没完成，他不会死，永远不会，死也不会瞑目。他和宫崎骏约定，要把我们中国土地上的鬼子阴魂送走。不能你们生人走了，鬼魂还缠绕在这里，纠缠我们。但是送走亡灵，不是今天的速递，要有许多仪式，要花费许多超自然的功力。宫崎骏说，他获得了日本军方最高司令的指令，研究中国的道教，并留下来，完成大日本帝国最神秘的一个使命，最后一个使命，他们不能让自己的军人成为异国的孤魂野鬼。
太奶奶说，母山这里，鬼子围何野，一点用也没有，鬼子哪里有我们韦家人精明去！那地下yin道一开，他就到了三公山。
太奶奶说，鬼子又奔到三公山，还派来飞机，这次，她发现太爷爷忽然回家了，就像原来的人一样，一模一样，回家就教太奶奶和韦国柱发愤用功，扎人，上香，请鬼。他叮嘱，请阴兵一定要在十分阴时，用极煞招引。他对韦国柱说，你小伢子不晓得哎，这个一个不好就自己挂了。你要自己找个阴地，但不能是死地，然后，假神引兵，假阴渡阴。这有好多好多法门。然后，阴阳定位，乾坤借法。他说，你这次不成功，何野就要死了。所以，你只许成功。
也不晓得怎么搞的，最后，阴兵出动，阴兵借道从空中走，地上的人、部队，都让开了！
这要好大好大法力的！
但我家太爷爷修炼成功了。
他说，这次，阳寿、阴寿都不要了，救人为上！
太奶奶说，早在母山开打那个晚上前，十万阴兵就已经出动了，在讨饭村和大韦庄附近摆成阵，配合何野，等待宫崎骏出现。
太奶奶说，乖乖，我就晓得，那是你家太爷爷他们出来了！它们鬼哭狼嚎的，阵势好大，在地面和半天空中又吵又叫。抬着大神庙里的大神像，在母山旁边，许多人狂欢，尖叫，刺耳死了，哭泣声动天。……你家太爷爷在完成这一桩鬼事后，他大功告成，后面最重要的，就是接引亡灵。多少异国的鬼无处安身！又来吵闹。整个中国，外乡的鬼，外国的鬼，本地的鬼，到处都是鬼在窜逃，喊叫。日后，要安国安民，就要把那些鬼抚慰好。枉死城里有枉死鬼，不寿终正寝的，自杀的，遇到灾害的，遇到战乱的，意外的，被谋杀的，被害的，含冤而死的，都挤在阎罗十殿。枉死城，铁围城，丰都城，城城满员。太奶奶说，不安顿他们，生人，怎能消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