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个人站在月光底下。
我们用出走来对抗呼噜。
月光已经离人间很远，很淡。我们的影子很长，很暗。
我们感到遥远处的江水在流动，白亮亮的。韦伯在外面走了一圈，又回家了。家里是呼噜声对哭声，可大伯还是赴汤蹈火地进去了。他弯着腰，在深更半夜也弯着腰。他说，呼噜是促进你睡觉的，呼噜有什么关系，我们住在老洲，唯一的寂寞就是终年累月没有声音，只有江水的声音。
我们却离那暴打的呼噜越来越远。
离开村子，走一条小路，到了前面露天的地方，天光大起来。不过这是夜晚里的天光。夜晚会有许多奇怪的东西在飞动，扑腾。
不顺问青蛙：青蛙，哭哥他是干什么的？他怎么夜里也哭？
青蛙说：今天我们聊了一下午，哭哥他本是一个喜剧演员，以前他还是一个名角儿，这几年他的日子不好过，因为……我们中国一直没有喜剧，早些年文化体制改革，把他们的饭碗改掉了，哭哥的遭遇很惨，最近一些年好一些，开始有一些演出了，但因为发生了一桩事，又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参加了一起电视购物，买了一只手机，什么楝果国际的送货来时，他正红着，在外接演出，人家的货没有送达，他就投诉这家公司，于是这家公司开始惩罚他，每天给他打电话，每晚给他打电话，还把他的私人信息公布给人家，这样，他和外界的通讯被摧毁了，所有联系中断了，所有演出也泡汤了，他重新失业了，成了一个悲剧演员。
不顺说，那也用不着晚上也哭啊？
青蛙说，不，他在刻苦练习哭。他天生会哭。以前他一哭，人家就笑。现在，他一哭，人家就辛酸。他的头脑也糊涂了，因为他是喜剧演员嘛，喜剧演员一哭人家该开心才对，可现在，他不知道观众和他哭时建立的反射关系到底是什么。所以，他后来出去演出也惨得一塌糊涂，都弄反了。于是，他就放弃了演员职业，开始到人间来真哭。
不顺说，那他现在靠什么为生？
青蛙说，他一路走一路哭，一路乞讨，从这座城市哭到那座城市。他上过报纸，也上过电视，你不晓得啊？人家都说他是大哭男人，报纸上宣传过他，网络上也宣传过他，他是网红啊，你没看过？他一步一哭，吼声震天。他仰头大哭，肺活量很大。不过你不用担心，他……饭还是有得吃的。
不顺说，真是不顺，明天让他滚蛋，有这样一个哭丧的人在身边，我还顺个屁啊？
夜里，我们闲走到村子另一头，老远处空地上有大火，神奇的绿色火，把我们吓坏了。
还有狗叫。
随后，我们就听到了青春的浪笑声，是米芬芳那几个女孩子！声音很大，青春很不羁。
我们走近去，空中有绿火。她们住在庄子家，庄子家前面有一块空地，她们正在玩火。她们中间的一个女孩大概是玩特斯拉线圈的高手。她们几个丫头，这么晚了，还疯疯癫癫地在玩。她们制造了令人头晕目眩的人工闪电，嘶嘶作响的闪光声中，我们不停退却，隐约还能听到一种神奇的啧嘴声，那不是人所能模拟的声音。
蓝色蓬松的大火电，没有形状，凶猛地攻击天空。
可她们不怕。还嘻嘻笑。
我们三个人刚来，却很怕。
狗在叫。
不一会，她们疯玩好了之后，给我们一人拿来了一只热狗，说是刚刚加热的，要给我们压压惊。
我们一起吃着。她们说，她们是夜晚生活一族，但老洲这里没有网络信号覆盖，上不了网，手机浏览又不过瘾，她们倍感无聊，多亏有一人会玩特斯拉线圈。那个女大学生说，什么啊，我到老洲来就是要找黑地玩特斯拉线圈的啊！
青蛙说，你们这样不会影响庄子休息？
她们说，庄子不在家。
我们问庄子到哪里去了，她们说不知道，说上半夜我们去洲头开月光晚会时还在，下半夜就不见了。
那个玩特斯拉线圈高手的装备还在地上。
突然，一道手电光射在天空，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冲来，一个老男人的声音在空旷的夜里大喊我的名字：雄黄，不好了，有人要自杀了！
然后扑通一声，他倒了，我赶忙去扶他。
我大爬不起来，说，我不要紧，快去救人。
我家的狗来了。
我妈也起身了，找过来。
我大像一个战斗英雄，还在喊：在渡口，快去救他！别管我！
我让我妈照顾我大。她坐在地下，拉怎么拉也不能起来的我大，我怜惜地看着他们。
哭哥也拖泥带水地来了。
春夜，星空不明，我们一帮人一起急急奔向渡口。
我们像急行军一样到达那里，却什么也没发现。
我们都很害怕，因为前面就是不尽的江水。我们在泥块中间找人，在水边找人。
我今天早晨是不是对他太冷漠了。我有些自责。但我必须保持无声。
朝阳也在。他在我面前，永远是朝阳，在他们新生代那里，叫庄子。
我们几道手电光在水中照射。
终于，我们在渡口边，发现了一个坐在地上的人，离水只有半尺，像一截拴船的树桩。
青蛙把他拉起来。
不顺说：铁锤，是你啊？
铁锤像一条癞皮狗，瘫痪在那里，说，你们见证，我要寻死，这次我要真的寻死。谁也别救我！谁也救不了我！
说完，他就要下水。
挣脱，跳跃，踉跄入水。奋不顾身。
那时，一命抵一命来了，一个鱼跃，把他扑倒。他睡了一个好觉，现在身上很有力量。
但铁锤是真要寻死的人了，他什么也不怕，挣扎着，一个翻身起来，继续奔大江里。黑夜里，我们只看到他的影子像条疯狗一样，急速地朝大江细浪里奔去。
“铁锤，回来！给我回来！”我突然叱咤，大喝。
所有人都惊呆了，我的突然发声，让他们吃惊。
铁锤也回头看我。
他是我的操盘手，当然得听我的！
我被禁言了，但我此刻一下发出了声音。我的声音在下半夜把他们吓坏了。我不想解释我忽然恢复语言能力的原因。
那时，老洲万物忽然静止了。
暗夜中的老子说：天地万物，自有玄机，这个人死不了，我在夜里一直跟踪他，思考他。老洲不能成为自杀者的圣地，我不许，韦伯不许，天下人皆不许，尔等不要迷执。你可以悔，但不可以死。死是大懦弱，死即万事皆空。只有活着，你才勇敢。
随后我们几个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铁锤从江水里弄回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放平了，又长途跋涉地一路把他搬回来，扔在哭哥的床上。
他一个人，就侧身朝着里面睡，不吱声。
我们绑架了他，监视了他。他的人生自由被我们剥夺了。老洲的这个夜晚，被我们弄得很纠结，被他弄得很不祥。
有一刻，我们围坐在得而铁锤身旁，希望他能睡一个好觉。
那些热烘烘的女孩，也把头聚拢着，关注地看着他。而他则闭着眼。一命抵一命无声地把他的手机传给我们看，上面有他发的遗书：永远像今天这样吧，离开买卖，天永远这么凉快，什么事也没有，我被绑架到了老洲，看到了田野，守着一片庄稼，听水面上鱼翻花的声音，听江水声音，在春天里我将变成另外一个东西……
我们都默默地看了一遍。
哭哥紧坐床侧，守着他，不让他动弹。
不顺说，这短信并不表示他要自杀啊，或许他在思考死亡啊，仅仅是思考。
一命抵一命说：如果我死了，你就相信？
不顺说，可惜你永远舍不得死。
这时我说：铁锤是我们交易部的一号交易员，也是我们的首席经济师，生命力无比顽强，连我们中国股市都消灭不了他，他是一个看空者，永远的看空者，终极看空者，不管大盘怎么好他一律看空，大盘不好他就更加看空，我们都说他是一个极度的悲观论者，他经常说，现在的上涨是为明年的大幅下跌打下基础，他永远看空，他的口头禅是，从这种情况下来看现在的上涨不过是自掘坟墓而已，但他却是一个看空做多的人。他今天这样要寻死，是他输光了他和他女朋友家所有的钱。
我的说话，又一次吓坏了他们。
他们都看着我。
我说，别奇怪，我不说话是因为我知道得太多，我不说话还因为我曾经是一个说话狂，我差一点就因为说话没了命，从明天开始我又将闭嘴，直到死亡。
直到死？众姑娘们一起喊。
不顺说，大师，那趁你还能说话时，赶紧告诉我点啥吧。
我说，明天下午全部到游艇和捞沙船上开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