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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老泪

我找到壮志的时候,他正在县体育馆打篮球,动作还是那样潇洒、急速。我叫了好几次他才认出是我:“壮志,壮志!下来!……陪我去一趟乡里。我叫了石小锁,阳斌也要去。……我是雄黄啊。”裁判吹了暂停,他满头大汗跑过来,我递给他一瓶可乐。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他没想到是我,一把把我抱住,满身油腻的男人我无法拒绝。他们都来围观我们。体育馆是我心目中的一块热土,一到这里就热血沸腾忘记烦忧,好多年里,我们县里篮球数壮志,排球数我,我是毫无争议的男一号。我也是篮球的前锋。我已经好久没有打球了。壮志把球鞋脱了踢给我,要我上。我就换了鞋,上场。场上人在等他。有几个我认得,他们和我亲热打招呼,叫我肥肉。我和他们已经许多年没在一起玩球了。他们客气地传第一个球给我,第二个人抢得球,又传给我,第三个依然。他们知道我是玩家。我感动得想哭。小县城里,每天厮混的人,就是如此,即使是你对手,也送一个友好的球给你。有人吹哨子,是一场比较正式的比赛。后面,我没让壮志失望,我居然还能跟以前一样带球过人上篮扣杀,分球也能分到队友手里,篮板也不怂。我依然凶猛,得到喝彩。几个新秀不认识我,但很快我们就会成朋友。

比赛结束了。壮志和我一起走,他说:“什么时候去?又去你那老洲?”

我说:“不是,是去大韦庄,我老家,明天一早。”

晚上我们四个人喝酒,在阳斌家酒店里。石小锁来了就摸阳斌的头,被阳斌一勺子打了。阳斌正在酱爆茄子。石小锁看我们两个满身汗,不敢摸我们。我们去摸他,他避让。我和壮志找地方洗澡,阳斌说,院子里可以洗。我和壮志下去洗澡时,石小锁来劲了,也下来,不停骚扰我们,用自来水。没有我们,他的生活失去了许多乐趣。我们要石小锁到阳斌家的箱子里找衣裳来给我们换,他特别喜欢,踢着蹄子,去翻箱倒柜了。然后,我们两个阳斌,就干干净净地出镜了。阳斌烧好菜看到我们穿了他的衣裳,笑死了,一个劲地笑。他说,妈的,怎么有了三个阳斌,哈哈哈。

我们吃,喝,嬉闹,说脏话,时间回到了从前。我们的快乐不曾中断,我的生命被肢解在不同的地点,但这里的一截,依然鲜活。我就如蚯蚓。时间流逝,阳斌已经开了酒馆,石小锁已经是一家水电五金公司的老总,壮志成了县体育馆的工作人员。

我们约好明天一早六点就动身。

晚上我要到石小锁家睡。阳斌大笑,说,石小锁老婆在家,你到他家睡干什么?

我说,那我在你家睡?

阳斌说,你自己没有家啊?

我说,我已经和赵幸福成朋友了。

他们三个人惊讶地张大嘴,说,什么意思?真的假的?我说,真的。

阳斌说,那我家有床。

石小锁说,滚蛋,已经说好了到我家去睡!

壮志说,那石总,你们三个一起睡,不许狡赖!

第二天一早,石小锁到外面拣了小饼油条糍粑,我们吃了就等阳斌和壮志。阳斌和壮志开一辆车来了。我们立即就上了路。

我说:“谢谢哥们几个,但今天不许打闹,今天我要做正经事。我这个人很犟,一辈子到今天没到自己老家认过祖宗,你们晓得。今天我要见亲人,上祖坟。还有,我在温州时,何野跟上我了,说搭我肩膀看下世界,我几次三番遇到他,他在我这个后辈跟前显形了,也在我遇到车祸时搭救了我,我这次,要送他的魂回去。”

壮志和阳斌都朝我肩膀看。我的肩膀空空荡荡的。

石小锁说,何野是英雄,绝对的大英雄啊。我家老头子顶顶佩服你家三爷。

我说,但是他,没有归宿,绣溪公园里的坟墓,不过是他的衣冠冢,我老家祖坟里,也没有他的真身。

壮志说,这是历史谜案。人,还是要入土为安的。

我说,当年那个革命环境,死了多少人啊,多少人身死异乡,有家难回,无家可归啊。我一直拒绝认这个家族,拒绝理解他们。现在,在外面走了一趟,我心里很难过,也很愧疚,我为什么不能原谅他们,他们没有伤害过我啊,我为什么不去认我爷爷,他一直巴望我去一趟老家,我从来不理,我叔叔韦诚来县城看过我,我没有留他吃一顿饭。那次壮志骂过我。我赌什么气?我还是人吗?我父亲没有伤害过我,他就是和我妈妈离婚了。我妈妈不容易是不容易,但我最终,还是要认自己家人啊,不认家人,我还是人吗?现在我也离婚了,但我还会对赵幸福丫丫好的。……所以,我今天,要你们几个陪我,认亲。我一个人,没胆量来。

阳斌说,是真兄弟才叫我!好,今天不打闹。

到了母山边上,我们几个像英雄好汉一样离开了车,下来,走。他们都怀疑我不认得路,找不到家。但我说,你们跟我走,我一定能找到。爷爷在瓶底有房子,但退休后就回老家来了,住这里。他愿意住这里。他是我们韦家辈分最高的。我认亲,首先要跪他。

进了韦家大村庄的西边,我在许多房屋门前辨认,父亲给我的文稿里有一些描述,这老宅子据说还是何野当年带一拨新四军战士堆砌的。

一下就找到了。

主宅果然原样,旁边倒是新做了几间水泥屋。

我第一个跨进院子。

没有人。

但主宅里有抽烟味,飘出来。

我从阳光下凑进去,看,里面坐着一个老人,手里捏着烟,烟头飘散着丝丝缕缕的魂。

他淡定地看着我们几个人。

我说:“你是不是我爷爷韦国柱?我是你孙子韦雄黄,我来认你了。”

头顶上有亮瓦,两路太阳光照射下来,一块光斑在爷爷靠坐的桌上,一块光斑在他脚下。地面还是不平整的老地。

我爷爷没有说话。他把香烟按死在烟灰缸里。

他静静无声地老泪纵横,浑身抖动,啪哒啪哒地甩泪。

壮志和阳斌赶紧去扶住我爷爷,帮他拭泪,安慰他老人家。

我说,我给你跪下,磕头。

然后我们四个人一起跪下,齐刷刷地磕了一个头。

他伸出手,拉着我,我接过他的手,膝行而前,把头放在他的膝盖上,哭。

爷爷的泪滴在我的头发上。他的手上也是泪痕,湿润着我的手。

过了一会,我叔叔韦诚来了,说接到了赵幸福的电话知道我们来了。

接着,爷爷带着我去上祖坟。我要给列祖列宗磕头。

母山脚下的风,轻快地吹着我们,我们往上行走。爷爷一直攥着我的手,不放松,生怕我跑了。我在他青筋暴露的老手上找祖宗的血脉。他说,我就知道你要回家,你爸爸是我的儿子,你不会不认我。

然后,他又说,只是辛苦了你妈妈枝子,把你拉扯这么大。

爷爷不是絮叨的男人,一句是一句,句句不同。

他说,你离开大韦庄的时候,才这么大。

他用手比划着,比他膝盖还低。

他说,枝子要强,我们不能跟一个女人抢儿子,她有她的伤心处。

继续走。

他又说,雄黄,可怜我母亲想你,哭瞎了眼。你姐姐韦江英和你说过这事吗?

我说,她说过太奶奶。

一只鸟雀像流萤一样划过。

爷爷又说,你爸爸韦敬是我们韦家第一个大学生,你姐姐是第二个,你,是第三个。我们,只是识字。你们,才是懂天道,人道,世事,人心的。

我说,三爷何野识字吗?

他说,何野比我大一辈,但我们年龄差距不大。他识字不多。他是我们家坚定走革命道路的人。

我说,祖坟上有他的坟头吗?

爷爷说,何野以前有好几个替身。他在家,太爷爷就不在家。他不在家,太爷爷就在家。有一年,我带着许多人,江英也在,去三公山大山洞里找到了一具真身,不能断定是何野还是太爷爷的,回来,埋在祖坟了。不过这不重要,何野一辈子是革命的人,他死,肯定是在革命英雄纪念碑里。一度,他和家里断了往来。

祖坟地到了,下午朝阳,松树针叶覆盖,四面有草,很深。

我在爷爷和叔叔的指点下,一个一个磕头。先是太爷爷太奶奶,后是昌年,何野。

我说,三爷何野,我送你回来了。

离我们家祖坟一百多米的地方,有一个黑咕隆咚的山洞,是炭窿。叔叔说,一直开到三公山,很浅,到处都是炭。

爷爷说,没有坟的人,也有一个人生。有坟的人,我们能找到那个句话。没有坟的人,其实也有一个句话。

我说,我父亲好像也在研究许多资料,关于新四军,关于何野的,好像还没有结论。

爷爷说,他脸上有麻点,小的时候被母山上的小狼啃的。我们家族的事,五十年后才能讲。

回去的路上,我问,爷爷你梦见过我们吗?

爷爷说,没有。我感到他们天天在我身边,空气里有,水里有,屋子里有。你,和你爸爸,是走天下的人,走天下的人才会梦见家人,思念所致,化而为梦。

……

天黑后我们才回县城。路上阳斌说,韦雄黄,以后你回到县城没有地方去,就到我家住。

阳斌不喝水酒,所以他开车。我们喝了老家的水酒,灵魂变得很轻松。

壮志和石小锁都唏嘘感慨我的家世。我说,我就是回到赵幸福那里,她也会给我地方睡的。

阳斌说,你不能离婚了,还霸占着人家。

我说,不是,我离婚,只是不想偷偷摸摸地像贼一样生活,我不想有罪恶感,我现在自由了,可以想怎样就怎样了。我是一个自由公民。

壮志说,你啊就应该把你牢牢栓在石磨上。

石小锁说,韦雄黄,我被生活栓在石磨上,你能解放我吗?

我说,你在石磨上照样偷鸡摸狗,你本事很大,我只是不想欺骗赵幸福,你就羡慕我在阳光下光明正大吧。

壮志说,我也羡慕,韦雄黄,你带了一个好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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