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晚点了6个多小时。
老吴是我到这里唯一要找的人，我们并不认识。他在电话里指示我下车地点、打的路线。
温州黄海电脑技术学校在瓯海区，经过一个隧道时，中间有人收费，的士要付一元钱才能开进瓯江边。过去后，一片荒凉，我昏了头，赶忙又找电话亭。我穿过半个中国来这里，就冲着老吴来。
接话的是个女孩，她用让我很陶醉的异乡普通话说老吴在，接着她大叫老吴。老吴到了电话边，当即在电话里指示我在电话亭旁等。
只过一会子，老吴就带着三个女孩子来了，其中两个抱着老吴的膀子，从木材厂泥路上轰轰烈烈走来。
我的脚边放着包。我们都尝试着问对方是不是对方。
我们接上了头，我的包一下被女孩抢走了。
她们很高兴，一路上舌头一刻也没闲着，用我不懂的话逗笑，我感到欣喜和非语言的快乐。
那时大概晚上六点多了，温州的夜晚是明亮的，我跟随他们走到瓯江边，一只大锈船抛锚在泥地上，非常巍峨。
女孩子还在挤、闹、说笑，老吴看我一脸的不懂，就在旁翻译，说：“她们几个在争着要由哪个来给你带路，刚才这个说要把你导到号子里去。”
女孩们笑得一炸。
她们不知道我是一个沉重的人，正在做着一次不轻松的人世行走。
一边说着，就进了大门，到了办公室，女孩们非要把我的东西送到房间去不可，可老吴不允。
老吴在郑重其事地向我介绍公司情况，要我坐下，同时他在电话里和老板商量，用的是温州话。女孩们在旁边认真听，突然，她们听懂了什么，女孩子哗地一下飞向楼去。
她们走后，老吴用普通话告诉我：“她们去给你打扫房间了。”
老吴指着对面的大楼，说这些都是公司租来的房子，是瓯海区人武部的，原准备做招待所，生意不好，就空了。老吴说这里不是黄海电脑公司总部，我们这里只是它的一个培训学校，总部在市区温师院那里。
我住407室，那是一个标间。
周围很安静，前面是瓯江，后面是翠微山。
到了上面，更能感到光亮，这里比我们长江一带黑得晚。
窗上有动静，有人在张望，又缩回去，只过一会，“呼”地一下，就涌进来一群温州少女，“哇”地大喊大叫，挤上来，一个个跟我打招呼。
接着，就一个个抢着表功说替我打扫房间，这个说是她，那个也说是她。我招架不住，一个个地谢。她们咯咯咯咯地笑，很开心。哄闹过后，临走时，一个个都痴痴地看我。
老吴上来了，大声呵斥：“别这样子直勾勾看人家，你们的眼一只只都能吞人！”
姑娘们围着老吴又蹦又跳又做鬼脸，对老吴说：
“我们可不稀罕你哟！咯咯！”
“要是生吞了你这么多胡子，多恶心！哈哈。”
“你可是一个老东西了，我想爱你，可我没有心情！”
姑娘们一边叫，一边朝我笑，我一点也看不懂。
一个去接我的姑娘对我说：“喂！我明天请你逛五马街看电影好不好？”
我的心跳得厉害。
老吴坐我床上，一副满脸兴奋和老来生动的样子，说：“随便来一个人，她们都要叫上半天。她们每天都叫，如果不叫，就要憋死。……以后韦老师住你们隔壁了，你们不要闹！”
第二天，女孩子来请我去她们寝室替她们安日光灯管，我站在金属梯子上，女孩子全都仰头簇拥在底下。我们似乎已经很熟悉了。
我装好灯管后，其中一个女孩大叫：“喂！你别下来！你昨天干吗不理我？”
旁边人也在叫：“不许下来！你干吗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
第一个叫的女孩子人小腔大，气势汹汹，其他人在助兴起哄，一起拼命摇晃金属梯，不让我下来，又叽里哇啦地用温州话发出一片声音。她们都在笑，我一脸八卦，真厉害，这406的六个丫头片子，定能消灭一支美国导弹部队。
此后，她们几乎每天来找我麻烦。
又一天，一个文静的女孩来敲我窗玻璃，我的门是开的，她却敲玻璃，后来，她进来了，不好意思地说：“喂，给我们帮一下忙好嘛？”
我说不敢不敢，就继续看计算机教程。
又来了一个女孩，从她身后伸脸，粗嗓子喊：“我们会请你看电影的！”
第三个又来了，摇着身体说：“恩——恩——恩，帮一帮忙嘛！每个人都有求人的时候，以后你也要求我们的时候。”
她们都不凶神恶煞了。
我终于答应，进了她们的卫生间，她们给我出了大难题，她们的座便器下不了水了，给什么东西塞牢了。她们全围着我，有的说是谁的毛巾掉下去了，有的说不是的，是那个东西掉下去了，又有人说才不是哩，是小妖精瓯女卡在里面了！
我在那里站着，听她们吵，站着没动。
后来我说：“你们都下楼去玩，看我有没有办法。”
她们说：“楼下有什么好玩的？”可还是下去了。
寝室长霓裳要留下替我打下手，我对她说：“你也走。”
她也走了。
我在恶臭中用竹片替她们搅出了一条很长的毛巾，我把它挂在一个挂勾上，然后回到房间去洗澡。
她们回来以后，就一直在那边吵，一直吵到夜晚1点后。
温州的夜晚很美，有这些女孩，让人不容易感到寂寞。她们是公司的业务员，正在接受专门的电脑安装方面的培训，一个月后，她们就要独立销售和替人安装电脑，我决定抓紧时间实实在在地教会她们一些东西。
女孩子们早晨起来第一桩事就是洗头，每天傍晚也洗头，我总看见她们在406门外洗头，然后就披着湿发，尖叫和跑动，洒一路香波味。
有次，我从那地方走，一个女孩子弯着腰，正悠然在脸盆里挤捏她的头发，听到我的脚步声，就朝我喊：“把梳头拿给我。”
我一楞，随即把窗台上一把秀气的梳子递给她。
她接着就梳了起来，又喊：“把镜子拿一下，帮帮忙，会有报应的。”
她说的话，是那几天我们看的一张碟片上的主人公反反复复说的台词。我替她取来镜子，她头已经抬起，看到是我，满脸绯红，我取来的是我房间里的大镜子！
她就是瓯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