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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子和何有幸

小白菜,满地黄

三岁四岁死了娘

端起饭来泪汪汪

拿起筷子想亲娘

后娘问我哭哪样

我说碗底烫得慌

何有幸两岁的时候,袖子姐已经七岁,我母亲绣花女已经生养了三个孩子。那一年,何算盘离开了拦河坝庄子,走上了一条自己也不知道前途的陌路。

家里剩下了绣花女和两个孩子,孤儿和寡母,小板凳躲雨在屋檐里,眼巴巴地望着旧身世带来的牵累也减半。

马家的老屋还在,墙砖被人取了,老屋要倒。马家无后,马怀道常年礼佛,还是无后,行善收养孤女,仍然无后。只有一个人了,那就是绣花女。

绣花女偷偷地到老宅子里挖了一罐银圆,可是,愁着无法用它,买不了东西换不了钱。天是真的变了。

黑夜里刮风,村边绣花女的屋呜呜地响。屋外的夜中,有人在发出野猫一样的吼叫,这一个被那一个绊倒。绣花女用绣花的手在屋后点的蚕豆从没有开过淡蓝色的花。

绣花女洁身自爱,终于惹怒了人,吃不了你的玉米粥就砸你的锅!

小小何有幸,数米数出了一条蛆。看到了别的孩子玩铜钱,自己回家拿出了袁大头。起先,不声不响就丢了。冲着银子,门口也经常走来别有用心的老奶奶。后来,就传开了:绣花女家有马怀道家的银圆!

抄了家,抄到了银圆,又将银圆和绣花女一起押到了政府。

政府没收了钱,退还了绣花女。

绣花女一个女人,从此成了拦河坝异类第一户,所有泼向马怀道的脏水都流到了她这个低盆子里。

苦雨腥风中的女子,干吗一段土布里裹着一个好身子?

金银花,角杈杈

开朵金花像喇叭

哒哒嘀,嘀嘀哒

吹起喇叭走天下

村里接待了两个拎包搞外调的人。原来何算盘跑到了另一个省,投奔了一个熟人,在那里当上了干部。

乱弹琴!他是地富反坏右!

隔山隔水隔湖,遣返了何算盘。

何算盘回到了村里,成了两重罪人。

何算盘突然变得暴戾无比,拳打脚踢如狂风疾雨,绣花女身上一块青一块紫。何算盘想打出一个清白的身世。

小小何有幸睁着眼不认识这个人,袖子有十岁了,也不敢人这个以前的大大了,人脱胎换骨换了一个人。两个孩子,瞪着惊恐的眼。

绣花女叫天天不应,叫妈没有人,寻来一根绳去上吊,丢下一双儿女去投井。

何算盘变得毫无同情心,只要家里的哭声一停,他就开始发威,重新制造出声音。全村人都熟悉了绣花女的尖嚎声,和小袖子的嘶叫声。

半年以后的一天,绣花女出了村,再就不见影。

破屋不禁风,又还主人手。

何算盘且哭且笑,嗟对满眼人事。何算盘早就成了空算盘,旧屋墙上的钉还在,可已经没有了村子里的算盘和帐本子,公家已经不使唤他了,换挂了他儿子的一只书包。那包是绣花女亲手缝的,上面还绣了图纹,磨损得看不清了。

村里哪家杀猪分牛时,仍去喊何算盘来,借来一把算盘,让他噼里啪啦拨子。何算盘早就对人世冷了心,在噼里啪啦之中,还有一点性情,此生已经无所求。

什么都没有了。也曾和自己同甘共苦的老婆跑了,算盘没了,到远方去的求生的望向被粉碎了,只剩下两个孩子,缩在一起每天睁着惊恐的眼看着这个生人。

何算盘笑了起来,一天晚上,对着拦河坝的天地啸叫了几声,把自己的破屋震裂了一道口子。从此,抱定了一种想法,竟也变得落拓起来,就跟一口锈迹斑斑的沉钟一样,恢弘地响了。他犁田、打耙、说古书、打毛线、帮结帐,什么都干,任人批任人整,总是在别人强劲的胳膊底下顽皮地露出辛酸的鬼脸。

那一张脸是何算盘的脸,成了拦河坝的一个品牌。

浮萍浮萍你有根

浮萍叶上歇蜻蜓

水带浮萍去天津

蜻蜓跟着浮萍行

走到了江边上,绣花女望一眼枯瘦下去的江水,心想:就在这大江边上死掉算了。

十里望不见村,两头看不见人。绣花女在哭,打点浮生。……我也是命苦,你一个老姐姐偏偏接了我的讨饭碗,把我牵进庵门,我若是就此做个素衣的尼姑,也胜过今天这凄凄戚戚的光景!老姐姐,你今天死了,我还要怪你,你是好心,可我也怪你,你不该拉我,我一个孤女,干吗要进他马家的绣楼?……偏偏我一进门,他马家的气数就尽了,人家还说是我带印了他家。我天生是讨饭的命,与荣华富贵相见也不相认。我跟他马家有什么根绊?为什么他何家死了人要我去替马家去偿身?天啊!我跟他马家有什么根绊?我跟他何家又有什么根绊?……何算盘你是一个罪人,我绣花女也是一个罪人,干什么罪人在一起也相斗,家里有了你就不能有我?人家不给颜色给你,你回来就对我拳打脚踢!……可怜我一儿一女成了两根草。亲妈妈我对不住你们,我走了,我的有幸儿,我的袖子儿,……还有,还有,还有那个我叫不出名字的儿!我走了,天要我生你,天却不要我养你们,不是我为娘的心恨,是你不愿!……何算盘,不是冤家不聚头,我也不怨你,我也不怪你,只是……你没有女人……你怎么过日子,别人家能再娶,你到哪里去讨到老婆?日后,日子过得不舒坦,别打儿女。……我走了,有幸儿;妈走了,袖子儿;我走了,何算盘,我死了,你也别去收尸……

一只长腿的水鸟歇到江滩上来,从天而降,两片大翅膀歇拢,一脚一只花印子,在走,在泥地上找食吃。

绣花女怕惊了它,就收了呜呜的哭。坐在泥巴上,呆呆地看。

又一只飞来。

绣花女丝纹不动,像石头。

一片苍黄。老远的地方,是一大片没人要的老芦苇,都是黄。

落日了,不早了,该走了。绣花女站起来,准备向冰冷的江水里走进去。惊飞了两只白鹭。翅膀很大,在空中扇出风,盘旋一下,不愿走。两只鹭停在能看得见眼红的地方,栖惶地看着绣花女。

江水窄似带,江水浑如玉,江水急急流。一只黑鸟从对江飞来,扇着翅膀,贴着水面,长长长长地一口气飞来,歇在岸边的土上,惊魂未定地喘,看得见羽毛在痉挛。

在那里,没有人来劝你绣花女。在那里,你绣花女只有自己劝自己:绣花女啊绣花女,我对你说,你绣花女干吗就一口气沤到底?他乡不留何算盘,他乡不定不留我一个女人家,我一个绣花女,一个女人家,在这里也是死,在那里也是死,死活也是死!

茄子不开花

扯了栽冬瓜

冬瓜不生毛

扯了栽红苕

……

这一位大姐,你还走不走?轮船马上就要开了。

绣花女从一夜的寒冷中醒过来,听到声音,一眼看到了冰冷的铁链和钢精跳板,一条轮船上的人都上好了,在伸头看她。甲板上站着几个准备起锚的人,就是他们在问她。

一条轮船在等她。

哪有像你这样出门的?一个包袱都没有,穿得倒还是齐整。

绣花女呆呆地上了船。我不是投水死了吗?

天冷。椅子空着,人也稀稀落落地,都在背风的地方坐着。绣花女不敢坐。

那个老船员起好了锚,解了缆绳,轮船启动了。

昂昂昂——,叫了几声。

绣花女睁眼朝岸上看一看,看一看是不是自己的家乡。绣花女问自己:我要到哪里去?

从来不说谎

三天到湖广

湖广楼上歇

伸手摸着月

我的个有幸儿袖子儿可还在拦河坝?袖子儿,你跟着你的晚大大,要多识事务一点。有幸,你现在可好啊……?

买票吧。

买票?

你这个大姐,魂不在身上,你是哪块人啊?

我是拦河坝的。

拦河坝?中国有多少个拦河坝啊?是江北还是江南啊?我只听说过你们这里有马毛姐!这么大的霜雪天,你盘缠也没有,你要上哪里去餐风露宿去啊?你到底是不是出门人?

我是找活路的。

……

到中午,又来了一名船员,拿眼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地搜绣花女的身。说:哎哟,这位大姐也不大啊!看着还不像个乡里人,……你这是逃荒哩还是逃难的?

不逃荒。也不逃难。逃命!

别哭,大姐!逃荒的是穷人,逃难的……不是好人……就是歹人。你逃命,……这么说,你猜测你一定会遇到好人搭救,是不是?

绣花女不答腔,也不做声。

天晚了,老船员端来了一碗热稀饭,上面还漂着几根萝卜条。说:吃吧。

绣花女和着泪吃,干吗偏又遇善良人?

江面上在冒白气,一缕一缕地,在飘,像是大江的精魂。两岸都是一样的寒冷。那是一个晴朗的冬天,把冰天雪地照得清清楚楚。(未完待续)

谁在背后喊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轻小说小说,哔嘀阁转载收集谁在背后喊我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