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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不老顽童

沐逸绅一行和四喜梅的马车几乎同时到达兰昭寺,只是一个由寺中僧众自正山门迎入,一个绕到寺后经由运送柴米的后厨小门进入寺内。

青衣老鬼似乎与寺中的和尚们很熟,他们的马车一进门就有人来迎接。青衣带着海棠穿过膳堂去见亟沅,身后还能听到老鬼打趣那些和尚的声音。

“我先进去,如果师父不愿意见你,那我也爱莫能助。”来到西厢一间幽静的小屋前,青衣把海棠拦在了门外,并把手伸到了她面前。海棠愣了愣,把那颗金刚菩提子交到了青衣手里。

青衣拿着菩提子就进去了,海棠忐忑的等在门外,对她来说每一刻都是煎熬。所幸的是,这种煎熬并未持续多久门就开了,不是青衣,而是一个老头儿。老人的身形有些佝偻,但看得出来精神很好,双目迥然有神。两道长眉从眉尾自然垂下,与嘴边的花白胡须连在了一起,就像戴了一张多毛的面具。

海棠一眼就认出面前的人正是亟沅,只不过当初见他时他的眉毛还半白半青,如今再见已经全部花白,腰板儿也不如当初挺拔了。

“这菩提子是你的?”亟沅打量着面前的小丫头,扬了扬手中的菩提子问道。

“是我师父的!”海棠坦然迎下对方的目光,气息因为激动而略有些浮乱。

“你是说,衍休和尚是你师父?”亟沅挑着眉问道,将握着菩提子的手背负在了身后。“我记得,那和尚就一个女弟子,不过,那女娃娃可比你漂亮多了。”

海棠闻言突然就安心了。亟沅还记得师父的女弟子,如此一来就好办多了,她原本还担心他年纪大了不记事,把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她给忘了呢!

“前辈可否进屋再谈?”海棠微微颔首,言下甚是恭敬。

“前什么辈啊?我看起来年纪很大吗?”亟沅不乐意的瞪了海棠一眼,海棠不敢惹恼他,正要开口解释,却见亟沅又突然扭过头冲她一笑。海棠哑然,心想着自己一会儿还是少说话为宜,这老人精的心思,实在教人难以捉摸。

进了屋,海棠中规中矩的跟在亟沅身后,眼睛悄然打量着这间屋子。不大的客房,因为陈设简单而显得有些空旷。花窗大开,光线明亮,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屋内的常青松、白石筑造的圆形陵塔以及顺眼往上的山影。房间左边放着呈放文具的桌案,屋子正中摆放着桌椅,右边安置着一张卧榻。卧榻靠墙一侧开了窗,能看到院子里的景儿,却是肃冬的萧条。

“说吧,你想谈什么?”亟沅大喇喇的靠在卧榻上,候在榻前的青衣立即递给他一个毛呢筒子。亟沅不悦的睨了她一眼,那神情与刚才听到海棠唤他前辈时如出一辙。可再看他的双手,已经忙不迭的钻进了温暖的筒子里。天愈发冷了,这兰昭寺建在山里,更是阴寒,他这把老骨头可受不得冻。

海棠忍俊不禁,正要说话,却在看到一旁的青衣时噤了声。青衣知道她对自己心有顾虑,也不说话,兀自出门去了。亟沅的目光一路追随着自己的小徒弟,矍铄的眼里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亟沅大师,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是否知道衍休师父的近况,他……还好吗?”注意到亟沅的心性如小孩子一般,海棠便刻意省去了前辈晚辈以及敬语。酝酿半晌问出这么一句,海棠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答案,却又怕知道答案,亦或者说,她今日来寻亟沅,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接受事实的理由而已。

“我凭什么告诉你?”亟沅眉毛一挑,花白的大胡子随着话音一颤一颤,甚是讨喜。可这个时候,海棠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是沐紫凝,咱们曾经在国安寺见过的!”海棠一字一顿的说道,见亟沅丝毫不以为意,便料到了如果不让他见一见沐紫凝,他是不会说的。

取了头上的海棠木簪,解下黄色丝带,海棠在路上就料到了会有此一着,因此并没有过多犹豫。将双手伸至后脑勺,海棠深吸了一口气,寻到脑后的印迹,再慢慢用指尖逐渐挑开。慢慢一揭,海棠的头皮就像被生生掰开了一样露出一个新的脑袋,场面甚是诡异。拉着‘头皮’往下撕,竟连脖子也扯掉了一层皮。而此时,那新脑袋上已是另一张面孔。弯眉不画却似黛青,朱唇不点却如花红,眉眼如画似画师精心勾勒。一握青丝由丝带束紧垂在脑后,正是她盘发髻的那一绺。白皙的脸蛋儿上有显而易见的憔悴,却不似病容,反而透着一股我见犹怜的味道。

与此同时,一个精致的人皮头套出现在海棠的手里。

这个人皮头套是沐紫凝从梦离房中偷来的,想当初去偷这个头套,还险些被丽娘抓个正着呢。不过现在想来,为了这个头套冒一次险也是值得的。

这个头套制作的相当精细,面部五官足以以假乱真,皮质轻薄柔软,可以完全贴合在人脸上,所以戴上后的表情与不带时几乎没有差异,更不会显得生硬。除此之外,它还有一个很大的特点:是头套,而非面具。易容的人皮面具仅能覆盖面部,发际线间的贴合处极易被人察觉。哪怕制作再精细,也瞒不住行家的眼睛。而沐紫凝这个是头套,所谓头套,就是把整个脑袋覆盖起来,连头发都是假的。开口设在后脑,被头发所掩盖,所以任凭是行家高手,也看不出破绽。

当日,非央怀疑海棠就是易了容的沐紫凝,便让易容高手非音去看,结果这头套开口异常隐蔽,下端甚至延伸到了脖子以下,所以任是非音那样的高手也未能看出端倪。

“亟沅大师,可还记得我?”撕下伪装,海棠变成了沐紫凝。亟沅被这大变活人的把戏给惊呆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沐紫凝手中的人皮头套上。

“女娃娃,把那个东西给我瞧瞧。”亟沅从床上翻身坐起,伸手就要去拿沐紫凝手里的人皮头套。沐紫凝勾唇一笑,利落转身,亟沅顿时扑了个空。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给你瞧也不迟。”没想到亟沅会被这个人皮头套所吸引,沐紫凝抓住了可以讨价还价的筹码,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他如愿。

“嘿,你这女娃娃……”亟沅叉着腰望着沐紫凝,准确来说是望着她手里的头套。大胡子一翘一翘的,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吹胡子瞪眼。“你刚才不还叫我前辈来着吗?现在前辈看你个小玩意儿还跟我谈条件?你也太不尊敬前辈了吧!”

呵,现在开始倚老卖老了!

沐紫凝往后退了一步,反手将人皮头套背到了身后。“前辈,你想不想知道这头套如果戴在你头上会是什么样子?”

“嗯嗯嗯!”亟沅捣蒜般的点头,却见沐紫凝又退了一步。

“那就先回答我的问题吧!”头有些晕,沐紫凝抬起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虚汗,退到房间正中的桌边坐下,遥问亟沅。“前辈可有师父的消息?他……可还在国安寺?”

“嗯,在那儿呢!”亟沅讨好似的冲到沐紫凝跟前儿回答,眼睛滴溜溜的直盯着那头套。这东西倒是有趣,他见识过那么多易容之术,竟没看出这东西的破绽,可得好好研究研究。

“真的?”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沐紫凝激动的起身确认,神色间难掩惊喜。

“是啊,你去国安寺陵塔园找新建的陵塔,没有刻名字但是却篆刻着大篇铭文的,那就是他啦!”亟沅自顾自的说着,右手猛地一伸,成功夺下了人皮头套并兴致勃勃的把玩起来,嘴里继续说道:“你什么时候去见他都可以,反正陵塔没有脚,也不会跑。哦,对了,你去的时候可以带点儿好酒,你别看他在人前装得跟活菩萨似得,实际上馋酒得很呢!”

亟沅自顾自的说着,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沐紫凝已经完全呆住,整个人就像被冻僵了一样。心口处有好几股气争先恐后的往上窜,都想顺着喉咙跑出来。可惜喉咙只有一个,那些气便在丹田处缠绕碰撞,最后化作一股热气往上冲。沐紫凝的喉咙动了动,嘴里瞬间蔓延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最后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映得那张脸愈加惨白了。

“哎哟,你说你这是……”亟沅见沐紫凝嘴角渗血,身形也有些摇晃,赶紧扶了她坐下。“你说你这是何必呢?至于这么伤心么?这世间上最公平的一件事就是每个人都会死,早死晚死都得死。再说了,那老和尚都活了那么久了,也青史留名了,轮也该轮到他死了。”

亟沅喋喋不休的说着,虽然是安慰沐紫凝的话,但那话却不怎么中听。若不是察觉到了他话里不经意流露出来缅怀和感伤,沐紫凝兴许都会开口骂他。

人生在世,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态度。伤心不一定要哭,漫不经心也不一定是不在意。譬如她,三番两次的从莫扬身边逃离,却并非是不愿意和他相守。

“师父……他是什么时候圆寂的?”知道自己不能掉泪,沐紫凝只能强忍着眼中涌动的泪意以及心头的悲痛。

“不清楚呢,国安寺到现在都没有公开和尚死了的消息,也不知道是为了哪般。不过依我推断,应该是在七月份。我和老和尚每个月都会通一次信,怕的就是两个老东西什么时候翘了辫子都不知道。十多年了,月月如此,一次没漏,可自从七月份起,就没再收到他的信,我就知道这和尚见他的西天佛祖去了!”

“七月……”沐紫凝喃喃自语。“那不就是莫扬追来与我一同去南城的时候吗?他说的……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亟沅冷不丁的问道,已经把人皮头套套在了自己脑袋上。他留着大胡子,头套的皮质无法与脸贴合,呈现出来的便是一个歪嘴斜眼的长发姑娘佝偻着腰,穿了一身臃肿的深色棉衣,怎么看都觉得怪异。

沐紫凝望了他一眼,默默的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囊。打开锦囊,里面是一张字条,上书‘心化万物,上善为智’八个字。行云流水般的字迹柔中有刚,正是上次离开国安寺时衍休赠给她的八字箴言。沐紫凝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时候竟然就是她和师父的最后一面。

“这是师父留给我的,可惜我慧根尚浅,至今无法参透这八个字。”望着手中的字条,沐紫凝难掩悲戚。亟沅听她这么说,好奇的探过头来,看清了那八个字,忍不住哈哈大笑。

“哈哈,也只有那和尚信这些鬼东西,什么智什么善?依我看啊,运筹帷幄趋利避害,这就是智;不生害人之心独善其身,这就是善。这老东西,被那鬼扯的大智大善迷了心,害了自己不说还来害你,怪不得死了都留不了名,还被人瞒着不让人吊唁。”亟沅一边调整着头上的头套一边说着,声音被捂在头套里有些沉闷,沐紫凝却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你是说,师父是被人害死的?”沐紫凝惊问道,虽有些断章取义,但也隐约从亟沅的话里听出了这意思。

“啊?你说什么?”亟沅突然就开始装傻了。“哎,你给我看看,这个嘴巴在哪里啊?我怎么找不着啊?”

沐紫凝沉默不语,脑子里开始还原由御城南下途经阜阳国安寺期间所发生的那些事情。见莫扬,莫扬被掳,飞针夺了冷奕他爹的性命,然后是杨柳村火海救人……在那几天里,她与衍休师父相处的时候并不多,可是看得出来,师父身体康健,精神矍铄,无伤无病痛,又怎么会突然圆寂呢?还有,师父是誉满全国的高僧,一朝圆寂定当举国哀悼吊唁,可国安寺却掩盖了师父离世的消息,就连葬其骨灰的陵塔也没有刻名字,其中必有隐情。

“师父!”沐紫凝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了叩门声,是青衣。“师父,小王爷携高人玄尘道长前来拜会。”

“前辈,有人来了!”沐紫凝闻言,起身就要去帮亟沅脱他头上的头套,岂料亟沅不愿意,一路躲到了卧榻上。沐紫凝心下着急,生怕在别人面前露了面,当即跃上房梁躲了起来。

“女娃娃,你别担心,他们进不来,我不会让他们进来的。”还没察觉到沐紫凝已经躲起来了,亟沅一边整理头上的头套一边低声说道,紧接着又扯着嗓子发出了一声惨叫,把梁上的沐紫凝都给吓了一跳。“哎呀,青衣啊,你快来啊,我怎么又尿在床上了?呜呜……青衣!”

微微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有惊讶,有委屈,还有尿床之后的难堪。不愧是梨园大师,仅用声音就生动形象的演绎了一出老人失禁尿床的戏码。若不是一直盯着下面的亟沅,说不定房梁上的沐紫凝都会被他给糊弄了。

门外很快就传来青衣向沐逸绅致歉的声音。“小王爷恕罪,你看这……”

“无碍,青衣姑娘还是先去照顾亟沅大师吧,逸绅先告辞了!”说罢,沐逸绅当即领着高人玄尘走了。青衣等他们出了院子才推门进屋,却见亟沅的身体上顶着一个极为怪异的脑袋,不由得一愣,后来瞧见了桌上的黄丝带以及海棠木簪,这才反应过来。

“师父,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当着我用尿床这一招。”青衣没好气的说着,横眉冷对间又有些无奈。这老头儿,净玩这种把戏,是老鬼倒还好些,尿了床直唤她,难不成是要她帮他换裤子不成?说罢,青衣又转向梁上的沐紫凝。“下来吧,人已经走了!”

沐紫凝闻言,从梁上一跃而下。本想叫亟沅归还头套,不过见他玩得这么起劲,想来定是讨不回来,便坐在一旁等着他玩腻。

“你就是衍休大师的徒弟汝宁公主吧!”青衣拿起桌上的海棠木簪把玩着,语气是淡然的陈述而非疑问,显然是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

沐紫凝点头算作回应,心中有些疑惑青衣何以会认识自己,但却没有问。青衣洞悉了她的心思,便主动回答:“这老头子常拿我和你比,说衍休大师的徒弟是如何的倾国又倾城,回眸百媚生。又说我这一张苦瓜脸,估计被辈子都嫁不出去。”

青衣说着,言下却有笑意。沐紫凝讶异的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哎,你别诋毁我,我说的是你三十岁之前肯定嫁不出去,可没说是这辈子。”榻上的亟沅终于对准了头套上的嘴巴,赶紧辩解道。

“三十岁都没嫁出去,那这辈子还能嫁得出去?”青衣白了他一眼,又转向沐紫凝。“你这次来是……”

“问问我师父的事!”沐紫凝看了亟沅一眼,见他仍旧沉浸在头套带来的乐趣中,有些犹豫的回答道。老实说,她并不完全信任这个青衣,只是想着亟沅与师父是故交,又交情颇深,若是青衣不可信,那他应该就不会让青衣留在这里。然而亟沅并不在意青衣的存在,青衣又似乎对自己知之甚详,沐紫凝这才没有隐瞒。

“那你现在知道了,是要去国安寺拜祭你师父了?”青衣开口问道,语气与亟沅如出一辙,不愧是师徒俩。

“现在还不行!”沐紫凝摇了摇头,想到至今生死未卜的莫扬,不由得眉头深锁。已经戴上头套的亟沅与青衣对视了一眼,都猜到了这汝宁公主定有烦心之事,但都默契的没有去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四喜梅上下统一信奉的不二信条,也是亟沅的做人准则,他才不会无缘无故的给自己揽事。

亟沅就像一个顽童,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多久就对这个头套失去了兴趣。正好,天色也不早了,沐紫凝还急着赶回洛邑城,便要回了金刚菩提子并拿回头套重新戴在头上,又变成了海棠的样子。离开兰昭寺前,亟沅提出要给海棠搭个脉,海棠虽有不解,却还是依了他。切了脉,海棠就骑着青衣给她牵来的马离开了兰昭寺。亟沅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面色陡然凝重起来。

“怎么了师父?”青衣在一旁问道。

“唉!”亟沅不语却连连叹气。回了屋,亟沅翻出了一封信,那是衍休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和尚啊,你说,我这也是半个身子进了棺材的人了,还有必要为你那徒弟瞎折腾吗?你倒好,死了一了百了,把好的不好的全部留给了活着的人……”

屋外,青衣听着亟沅的感叹,突然明白了什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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