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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的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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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年三月,奶奶走了,带着身上插着的七根管子,病床旁边是爷爷次子孙曾,病房外有他们的另外三个儿子和女儿,不忍看。

在大半年频繁的住院与转院,昏迷与抢救之后,她也一定早已筋疲力竭。

一个多月前的春节,家里人把她从医院接回家,又布置了病床,要能安排下她身上插着的管子,又要在刻意必要的时候约束起她的手,以免她拔掉身上的管子。

初一晚上,一大家子人齐聚在客厅,屋外是喧闹的烟火,大家有时挨个进去看看她,但她恐怕并没有什么意识,在生命尽头不计其数的最后之中,这是最后一个春节,如果有回放,不知她会不会记起,从天晴云淡的小时侯开始,度过的每一次一次佳节,就像我俩的故事里画的那样。

过年时,南城人家里必备的小炒和果子,是两人都爱吃的小菜,1949年端午在贵阳大石子路边买的两个粽子,味道终不及故乡的碱水粽子,旅居安顺时,在六边形的阁楼里买两个月饼赏月,四面窗外都是晴空。1958年以后,一年只过年才能团聚,一家人凑在一起,煤球炉子里慢慢吵着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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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走后,爷爷有大半年服用抗抑郁药物。

在此之前的一年,服用同样药物的人是奶奶,有一天晚上,我一回家就得知她情况不好,于是和爸爸妈妈一起赶过去。看见她悲伤的坐在沙发上,眼睛湿润,也不肯吃饭,不知道是谁提起让我和叔叔一起喂饭给她吃,我们就坐在她两边,各持一把调羹,她左面调羹吃一口慢慢咽下去,右面调羹吃一口慢慢咽下去,慢慢的眼泪也退了下去,表情松弛下来。

后来我们知道这天傍晚奶奶忽然问起叔叔去哪了?

叔叔还在上班,爷爷告诉她,但她已无法相信,她爬起来一间一间的找,责怪爷爷把叔叔藏了起来。

爷爷是在哪个时候第一次感到绝望的,此前他自己去医院向护士学怎么做腹膜透析,自己买齐了材料和设备在家里铺设了家庭肤透室,记录她的血糖数据,到那时已有四年。他研究糖尿病的饮食做简报,做摘抄,精心计算着她三餐的微量元素含量,到那时已有不知多少年。因为他做一切事都觉得她在一天天好起来,满心都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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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头脑糊涂,家里人说:奶奶过去除了脑子好用以外,身上哪都不好,想不到最后,脑子也不好用了,但爷爷好像始终没有察觉。

奶奶说要吃杏花楼的马蹄蛋糕,爷爷傍晚骑着自行车去买,买来以后,她不知道自己说过这个话。奶奶叫他找一件黑底红花的旗袍给她,爷爷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件旗袍,却心想大概是很早以前的,她忘了吧,就找家人商量着去裁缝店做一件哄她,因为长久以来他们便是这样,他也许并没有想到过,有一天她说的话自己竟不能依她。

找不到叔叔,奶奶在沙发上大发雷霆,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了两个钟点,爷爷说:从哪个时候开始,他才真的意识到,奶奶真的是不行了……眼前这个人再也不会回到从前的样子,和他好好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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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里,他们一直就是这样坐在一起叽里咕噜的说话,两人自己说着方言,我并不能听的很明白,但看神气,是有时附和有时嬉笑,有时味塘,有时责怪。奶奶是喜欢好的,美的,喜欢挑挑拣拣的,每每偏过头去乘着光线看他擦过的桌子还有没有浮灰,觉得他什么都做不好,而爷爷也确实手忙脚乱常常招到责怪,以至于要在桌子玻璃地下压一个‘慢’字,那反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吧。

有一天,爷爷给我打电话,让我给她把红楼梦带去,等我穿过大半个上海到了地方,奉上书。

奶奶终于忍不住嘀咕道:原来是红楼梦,我以为是胡萝卜,我就想,你要新生旦胡萝卜干什么,我笑死了,心想她一定是腹诽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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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经常抓着我的手说:真好看,手指真长,像她的手,于是她把她的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但其实我的手很肥,她的戒指我只能套在小指上。

她还说,她年轻的时候看报纸上连载的倾城之恋写的真好,像张衡苦练冰心的改名字,恨水不成冰,我也不知道那些个年月里他们之间说了多少话,看画册里奶奶的祖上家业,她的童年趣闻,她学校里的竞争对手,她少女时的闺蜜玩伴,直到她遇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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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告诉他的是,事无巨细的她都一一记得,南昌的小吃,柳州的渔舟,徐州的油条,安顺的烤玉米,第一次动手做的肉丸子,装着金首饰的皮包在空军俱乐部失而复得,在街灯下匆匆吃两个梨子庆贺,狼狈的路途雨夜后太阳下晒着满满一院子的新服衣料,还有哪些一起看过的电影和唱过的歌,他们共同的追忆,这些往事爷爷也都一一记得。

从那天以后,奶奶开始服用抗抑郁药物,我们看着她的眼睛又亮起光来,表情不在那么悲伤。但是病情恶化,她开始住院治疗,大部分时候也是神智不清,医生护士笑着传说:这位老太太不得了,稀里糊涂的时候却不断的唱歌,一首接一首的哼唱,一首接一首的老歌,中国的,外国的,除此之外她还是一个很不服从的病人,她常常要拔掉哪些让她不舒服的管子,每天最后一个从她病房里离开的人只好用纱布缠着她的手腕约束在床边的护栏,她有时候清醒片刻会说:莫绑我啊。

(8)

爷爷终于有一天哭着说,她最后一次清醒的时候对他说:平如啊,你去把门关上,我跟你说两句话,你别乱吃东西啊,你别骑脚踏车啊……

而我去医院看她最后一次还能认出我的时候,她说的是我胖了。

很多次的抢救,可是在多次的预眼也不够人们做好至亲离去的准备。追悼会里的哭声里,我强烈的觉得,那是我的爸爸没有了妈妈。

(9)

爷爷传写的晚年也挂起来了:

坎坷岁月费超迟

渐入平康

奈何天不甲年

痛今朝

君尽归去

沧桑世事谁能料

月尽荣枯

从此红尘看破

盼来世,再续姻缘

画册的最后一页,是满天的彩云,左下角几处村居,小小的两个人牵着手看云,回到年轻时候的梦里。

恋爱时候奶奶就说过,只想和爷爷竹篱茅舍,扑衣舒适,那是繁华时候不平淡。人到中年两地分隔,我看到她信里仍是说等退休后她去爷爷处陪他,孩子们有自己的生活,我们身体好,没病痛,老了大家出去走走,看看电影,买点吃吃,多好。那是人在苦雨里心想着安宁。

(10)

爷爷总是那么难过,奄奄没有生气的过了大半年或者更久,过去的几十年里奶奶一直是他的脑子,而他好像是她的手脚,每天执行她的指令,忙的不可开交。

而现在,他在乱糟糟的房间里,终日与笔墨颜料书纸与猫生活在一起,控的手足无措,在渐渐的他有时候提出要买纸,有时提出需要复印,有时又说要扫描,有一天他说要去福州路买老式相簿,那种活页的,有一张透明膜可以揭开,把照片摆进去,轻轻敷上就又能粘住。最后选了一种最厚最重最庄严的深棕色封面的相册。

“先买二十本”,他说,大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好把这二十本十分沉重的相册给他买回来。他每日仍是在房间里写画剪贴,胡乱吃东西,然后渐渐大家看他精神又好了起来。

每一次家人聚在一起,他总有新的东西端出来,相册上贴了大标签〈我俩的故事〉。

我不是一个擅长和长辈沟通的人,在那以前我不知道大雨曾下过二十二年,那是一个我至今仍绝不能想象的雨季。

(11)

有一天大家特别高兴,因为爷爷又把信件都整理出来了,从197年到1978年,奶奶和五个孩子寄给他的所有信件,五大册,由于信是两面写的,他已经忙活着把所有信的反面都拿去复印好了,这样才能让每一面都展示在相册里,有些字迹不清楚的还要拿去在抄一份,孩子们自己找自己写的信来看,看自己说过些什么话,看谁比谁的字写的好,看母亲怎么评论分析每一件现在看起来芝麻小事,小的不行,我却像一个预先知道结局的人穿过一个未曾经历过的过去,戏里都是我最熟悉的人的从前。

我坐在桌子前,看着她为三个孩子的毕业分配祷告上天,为他们的恋爱结婚担心烦恼,为每一分钱的开支伤透脑筋,为房管所的天天上门索租走投无路,不知道今天要如何过去,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到来。看这个家里的每一个成员都克扣着自己维护其他。

孩子们大了,各有打算,家里又一无所有,可是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在一起,又怎么会是一无所有了。

天热的时候,孩子们讲:你回来没衬衫,准备回来给你买一件短袖衬衫回来好穿,你喜欢白的还是淡灰的。西瓜要九分钱一斤,我们没买过,一侧没钱,在侧等你回来大家一起多吃点。天冷的时候,孩子们想给爸爸买一顶帽子送去,可放下来耳朵也不冷了。过年的时候,今年家里有一个收音机热闹多了,孩子们晚上房门关上兄妹打扑克听音乐,开心的很。孩子们讲,今年阴历十二月二十七日是妈妈的生日,那时你也回来国宾也回来,这个年就过的更开心了。今天小红过生日,我们没什么买给她,她喜欢吃蛋,明天再买。

前天寄了一个邮包给国宾,寄出比较心安,人没回来,买点给他吃吃,毛头近来心情不好,护士长知道他不开心,劝他日后争取能考大学,未来出身不好,每个孩子都遇到种种不顺心的事。

而我,坐在桌子前,直到雪化了以后,是春天。

(1)

也有的时候,爷爷端出几页新的整理的画册,从祖辈的故事说起,都用毛笔写在宣纸上,每遇到重要的场景就画一张下来,这些画他原先画在两本普通的笔记本上,现在就重新拍成照片,冲洗好搬过来,特殊时期一个寒夜里,他们把照片放在火盆里全部付之一炬,连在江西大旅社礼堂前拍的穿军装的结婚照都没有留下,只能补画一张,而留下的那些照片也全都翻拍好,在好好的粘贴到他的回忆里,空白的地方,附补一丛花,或提一句诗。有一页我翻过来,一整版的宣纸上带着浓黑的毛笔字写着:“相思始觉海非深”【《出自唐朝白居易的《浪淘沙》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我只觉得心里轰的一声,奶奶不是那个指着窗抹口红让爷爷一见就欢喜的小姑娘了,不是他在战火中远隔万水千山的牵挂,也不是二十二年人生岁月里一年只能相逢几天的守候,不是那样的相思,他们之间已经隔着肉身永远不能愉悦的此生。却任然是‘不敢与君绝,画里谈相思’。

(1)

他把奶奶的头发剪了一溜下来,藏在身边,买墓地的时候,决定先不将她下葬,怕哪里会是凄风苦雨,他要奶奶等他一起,骨灰也要混合在一起入土。而现在,他把她的骨灰盒放在自己的卧室里,把她的遗像放在自己的床头,早晚上香。打拳吹琴,胡乱吃一点午饭,午睡后喝一点咖啡,继续以彩墨在回忆里穿行,悲伤像时间一样安静的过去,而春天的温暖留在笔端。

初时,家里人担心爷爷沉静在画册里会不会一发伤心,但他并不是一味的沉浸,我想而是不断的回去,那不仅是回到回忆里的过往,更是回到那些无从经历的曾经和从未得到的美好,回到对生命的最初。从画册第一幕那个朝服顶戴正经危坐的清朝人开始,哪里有好天气,小玩意儿,位居就拆的旧居,喜欢吃的东西,远去的天真,他乡的故人,年轻的爸爸和妈妈,那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初春,而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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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原本也没写太多剧情的故事和这次翻阅的纪念,希望得到大家的喜欢和祝愿,无论眼前的境遇怎样,灵魂总是要向着温暖和自由的,这份力量本就该属于我们每一个人。

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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