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杆。
直到六六年国庆节前，在一个偏僻荒凉的建筑工地上，三虎子已工作近半年时间。从受人注目的工宣队演员，旦夕之间变成建筑工地上的泥瓦匠，心理落差极大。再加上每天单调繁重的劳作，使他内心非常崩溃，已对未来失掉奢望。三虎子对待工作，已是小和尚撞钟--得过且过；对待生活，也是抱持着能混一天算一天的心态去面对。十六七岁的年纪，整日弄得蓬头垢面不修边幅，又每天穿着干建筑的破衣烂衫，外人不了解内情，还以为是讨饭的叫花子。
这天早晨开工前，忽然有人匆匆跑来，给三虎子捎来个口信：“赶紧回公司总部一趟，李明礼有非常非常紧急重要的事情找你！”
三虎子立即忐忑不安起来。急忙问来人：“明礼哥有啥紧急重要的事情找我？”
来人道：“我也知不道，李明礼也没对我说详细。你还是赶紧回去一趟，不就知道了？”
已顾不得再多问，三虎子急忙换下工作服，头发已长的像荒草也来不及梳理，即刻回到公司总部来找李明礼。看到三虎子回来，李明礼脸上的神情竟有些凝重，急忙把他领回宿舍去。一股凉气，顿时顺着三虎子的脚后跟直往头顶冒，一种不祥的预感，强烈袭满他的全身。李明礼一只手按住三虎子的肩膀，开门见山地说：“兄弟，大事有些不妙！有个事我给你说了，你可千万得挺住！”
三虎子心情虽沉重，但仍点点头，他已做好了承受的准备。李明礼道：“我刚刚得来个很不好的消息，你爹又被造反派二次打成右派，你娘也受到牵连。你们全家在周村的六七口人，已经全部被遣返回李庄原籍劳动改造，他们现在已经全部回到咱老家了。”
惊讶的表情符号立刻写满三虎子全脸，久久抹不掉！他又心怀着一份侥幸，迟疑着问道：“明礼哥，是真的么！你咋知道的？”
李明礼道：“兄弟，这样天大的事件，哥哥敢跟你开玩笑么？我是在回家探亲时，亲口听到住在你家南院的李怀仁所说，他可是我亲叔，没理由骗我的。再者说，咱李庄早已疯传满了你家的事，四邻八舍没个不知道的，我还借口去找三祥子办事，才去李家大院又确认的。你爹你娘和你的弟弟妹妹们，我虽然从前都没见过，但你们家人的容貌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一点都差不了。他们现在都住在李家大院的西屋里，我也是刚刚从咱庄里回来，就着急先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你。”
三虎子的脑袋里开始一片乱糟糟，虽强忍着没哭出声，但泪珠早已止不住从他的脸颊滚下来。三虎子已不知如何是好？遂问道：“明礼哥，那你看，我该咋办才好？”
李明礼道：“兄弟，周村那边家没了，再说你家在那边也没有人，你已是暂时回不去。要我来说，当务之急是你得赶紧回趟李庄老家，先和家里联系上，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再说吧。”
三虎子点点头：“明礼哥，从张店回咱老家李庄我又不认道，再说我也没从工地上请长假，咋回去呢？”
李明礼道：“兄弟，从工地上没请长假，这个好办，我来替你说声就行。回咱李庄老家也容易，你就从咱公司西边的这个十字路口，正直往北走到头，再折向西北方向的大土路，直达桓台新城。从桓台新城有条东西向的乡间公路，再正直向西走到高苑，从高苑往北走七里多路就到咱李庄。若道上再有疑虑，一定找个年老实诚的人问问，确认一下最好。如果你按我说的道走，单程大约得走个百十里路，瞑着眼都能到家。”
三虎子又按李明礼说的路线再叙述一遍。李明礼点点头：“兄弟，没错，就照这条道走差不了！”
三虎子拱着自行车，李明礼又不停地叮嘱着，哥俩并肩正从公司的大院里经过时，可巧就看到萍姐站在劳人科的门口。她的两只眼睛落在三虎子和李明礼身上，不住地睃来睃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哥俩却顾自说着话，二人从萍姐身旁经过时竟谁也没搭理她，萍姐随即扫兴地转身进屋，“砰”一声关上办公室的门。李明礼一直把三虎子送到公司大门外，直到他的身影都看不见了才回来。
出张店往北，全是坑坑洼洼的土石路面，三虎子骑行在上面，十分地颠簸难行。他双脚蹬着自行车，脑袋里有千百个念头在不停地旋转，却百思不得其解。事发仓促啊，爹娘和一家人好好的，为啥说撵就被撵回老家去呢？自三虎子被赶到那个偏僻封闭的建筑工地后，就像囚徒一样基本与外界失掉联系，对于最近发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他当然不知情！
所幸李明礼所说的大路很好辨认，三虎子骑行三四个小时，百十里路终于回到李庄。这是三虎子第二次回来，老家的面貌变化不大，依然是封闭、破旧而萧索。李家大院已是越来越沧桑。但隔着条李家胡同，与庄里其他人家的低矮破败茅屋比，仍显得高大和突兀，无言地衬托出过往的威势。
李家大院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院子里一点动静都听不到，以致三虎子怀疑是不是认错门？他从门楼子里退出来，四下里看看：“没错！整个庄里再没比这更高大，更显眼的建筑了！”于是他重新走上前，再次使劲拍打木门。
三虎子侧起耳朵听着，过不一会儿，里面传来拉门闩的声音，接着吱呀一声大门拉开条缝。一个又瘦又矮，额头布满皱纹的人，探出半个身子来。他瞪着怀疑的目光问道：“你找谁呀？”
“这是李家大院不？我是李明虎。”三虎子说。
“李明虎？”开门的人疑声道：“你可是三虎子？”三虎子赶紧点点头。
“哎吆嗨，几年不见竟长这么高了，待比我高出一个头还多来。赶快进来啵，咱爹一家在西屋里。”说着话，那人把大门完全打开，让三虎子推着自行车进来。
然后他又亲热地问三虎子：“兄弟，你还认得我不？”三虎子却没吱声，只脸上稍稍露出点歉意。
他又道：“兄弟，这些年变化好快呃！说话间咱俩得有七八年不见了，怪不得你都不敢相认。我是你二哥哥，二蛋子！”
闻听此言，三虎子赶忙打量这位二哥哥几眼。三虎子约略想起来，五九年跟着爹爹回老家，头次和二蛋子相见还作下大孽，从那至今七八年再未会面。中间又经历三年自然灾害，二蛋子差点被饿死不说，连续几年营养不良，使正处长身体的二蛋子竟长成个大头娃娃样。脸是成人脸，甚至显得比成人还老相；身子却又瘦又矮，似孩童一般，哥俩站在一起，得差半个身量。
二蛋子亲热地陪着三虎子来到西屋，屋子里却是一片死气沉沉，只见爹爹迎着门木然地坐在椅子上。爹爹雪白的头颅无力上抬，和脖子一起歪在椅子靠把上，两只眼睛半睁半闭半天不眨一下，却呆滞无神地朝向某处。记得爹爹向来整洁干练，也很讲究小细节，容不得丝毫马虎。现在他胡子拉碴，衣衫破皱而面容沧桑得令人可怕，两只满布老年斑的手，亦无力地耷拉下来。见此情景，三虎子难过地喊声：“爹”！
听到声音，李汇昌并没有把头抬起来，只是循着声音把头转动个角度。他的眼睛转向进来的三虎子和二蛋子，也不知认没认出来，只把嘴角翕张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来。三虎子又看到，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妹妹胜美怀里抱着最小的弟弟小宝，其他的两个弟弟，和平与秋玉紧紧地挤在她身旁。想是几个孩子，仍未从惊恐中回过魂来，胆怯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靠相互挤在一起抱团增加胆量。三虎子又看到娘和一个年龄相仿的粗壮妇女，正在厢房里炕上炕下的忙活，两个人又间或说声话，停下来商量什么，这是屋里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三虎子喊声：“娘”！三姐儿即刻停下手中的活路，忙从厢房里出来。她定定地看着儿子，娘俩还没出声，均已珠泪滚滚地落下来。三姐儿随即用袖口擦擦眼角，沙哑着声音问道：“三虎子，你回来了，吃饭没？”随即又指着身旁的粗壮妇女：“这是你二姐夫的大姑姐，张家姐姐。”
三虎子点点头，礼貌地冲着粗壮妇女喊声：“张姐姐”。
粗壮妇女看三虎子几眼，三姐儿忙解释道：“这是周村我那大行子，小名叫三虎子。”
粗壮妇女一阵恍然，然后就把像蒲扇般的两只大手拍两下。笑出声来：“我说是呢？原来是二妮儿的亲弟弟，怪不得小伙子长得这么俊！像，太像了；姐弟俩长得一个模样，像一个模子里磕出来的一样！”随即她又对三姐儿说道：“婶子，当年三祥子结婚霎，你是没回来。恁不知道啊？一大家子人正为三祥子结婚的事忙活，而那些个混小子跟着二蛋子，到生产队的打谷场上放炮仗，一把火把俺队里的料草堆烧得个精光光。而三虎子也吓跑得无影无踪，让全庄人好找，把三祥子的婚礼也弄得草草收场。这才几年不见，想不到三虎子竟长得这么高了，怪不得看上去眼生呢？”听着粗壮妇女叽叽嘎嘎的话，三虎子用一只手捋着头上乱蓬蓬的头发，尴尬地笑笑。
三虎子可能不清楚，自二妮儿和张铁锤结婚后，她们小两口到内蒙古包头定居，李庄这里李家大院和张铁英家就成为瓜葛亲戚。张铁英又是个快人快语，天不怕地不怕的热心肠妇女，李家大院这边有啥事，她都风风火火一力上前，当成自家的事来办。三姐儿和李汇昌从周村街已经遣返回李庄好几天，从衣食住行到方方面面一切都还不适应，又乱糟糟地找不到头绪，这几天幸亏都是张铁英过来帮忙理摆，她也不会推三阻四，也没啥太多顾虑。
三姐儿看到儿子回来，心里还觉着和做梦似的。问道：“三虎子，你不是在张店干活么？咱全家人遣返回老家，又没人和你说声，你咋知道找了来？”
三虎子道：“娘，你可能不知道，也怨我没跟你们提起过。咱这李庄有一个本家的哥哥，他和我在一个单位工作，他一直对我挺好，对我挺照顾。他是最近回老家探亲，听说咱家出事的消息，急忙回单位告诉了我，我才着急赶回来看看。”
听三虎子这么一说，三姐儿心里明白过来。她叹口气道：“唉，还看啥，有啥好看的？咱家往后就这么个熊样了......”接着又开始掉眼泪。
这次跟着李汇昌回李庄，是被强制遣返回原籍劳动改造，三姐儿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和不甘心。一是内心觉得屈辱，脸上不光彩；二是三姐儿排斥乡下的生活；三是说不出口而又不得不面对的，李汇昌的头一个老婆王氏......但是人如饲草，一切都无可奈何，岂不任凭铡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