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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二节)

五七年四月份,市委市政府又根据中央和省委的指示,确定对市、区一级机关、事业单位编制和科室、人员进行部分裁撤。

朔易门居委会年轻的办事员小栾对公主任道:“公主任,咱们小小的朔易门居委会,就管着那么几条破街道,管着那么几个人的工作。平日又不忙,只留我一个办事员就足够,还养些闲人干啥?公主任,你再看看三姐儿,成天价婆婆妈妈的,她现在光在家照顾小孩都忙不过来,哪还有心思管顾公家的事?依我看,您不如打个报告,借机把三姐儿裁撤掉算了;也好向上级交差,表明我们服从上级指示的态度。”

公主任长期扎根基层,富于居委会工作经验,对里面的甘苦有深切体会。当她听到小栾说出这样的话来,仍语重心长地开导他:“小栾,有些事可不是像你说得那么简单。你想想,我虽是挂着朔易门居委会的主任,却又在区里分担些妇女工作,精力总是有限。居委会的工作看似不大,但千丝万缕牵扯着千家万户,如果咱居委会里有你和三姐儿两个人,你年轻主外,多跑跑腿、操操心;三姐儿主内,多分担些收发文件、内勤的事。你俩能把各项工作协调好,既互补又省心还让老百姓满意,该有多好?再说三姐儿是咱居委会的老同志,本人家庭出身过硬,哥哥、弟弟都是革命军人。她从解放初就在这里工作,一贯认真负责,原则性又强,有这样的同志做同志,怎么能随便说裁撤就裁撤呢?”

公主任和风细雨一番话,说得小栾嘴上一时无法应对,但他毕竟年轻气盛,心中仍是极不服气。暗暗道:“哼,公主任竟敢找一大堆理由包庇资本家老婆,你还有点原则性么?你还是共产党的干部吗?”

五七年六月底,中央发出“关于打击、孤立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指示”。要求对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实行内外夹击,无情地给他们以歼灭型的打击,使他们再难以组织起大规模的**运动。切记不要在阶级斗争的紧要关头,姑息养奸,养痈遗患。根据指示,全国随即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反右派斗争,李汇昌所在的第一百货公司,也展开轰轰烈烈的反右派斗争行动。

其实在数月前,商业系统曾经召集百货公司内部职工,开展过群众性大鸣大放活动,要求公司的主要管理人员都得提出意见来。李汇昌怀着简单的想法,本着对单位负责,对事不对人的态度说过一些话:第一百货公司从最早的五三年合资入股,到五六年又进一步的公私合营,至今三四年了。但我从总体上感觉着,经营效益不理想,没达到应有的高度。第一:有人浮于事的现象,婆婆妈妈扯皮的太多,不干事吃闲饭的人太多。第二:经营管理理念陈旧,坐等顾客上门,不能主动走出去面对顾客群。而且服务质量严重退化,有些售货员冷脸待人,服务态度还比不上解放前好。第三:挂着第一百货公司的招牌,就应该是本地区的门面,你们再看看,到现在还是那几间旧房子、破屋子、老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几间破庙,哪有一点百货公司的形象?第四:百货公司不能光讲经营业绩,不讲职工工资、福利。已经好几年了,职工工资一成不变,福利基本没有,无法从根本上调动职工的工作积极性。

公司牛书记,当时即把李汇昌的发言作了认真笔记,边记还边频频点头。牛书记录完笔记,还就各别问题与李汇昌进行认真定对,问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李汇昌都一一点头确认。这次会议开过去,李汇昌满以为自己的话都说到点子上,所提的意见已引起领导重视,有可能被领导采纳而心里非常高兴!

谁知几个月过去,竟风云突变。李汇昌当时给公司所提意见,本来是按照商业系统,召开大鸣大放会议要求所提,是工作、业务方面的范畴。这些至多属人民内部矛盾,可以在内部解决,不料却演变成“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路线问题,最后变成没有调和余地的路线政治斗争。

牛书记翻出李汇昌在大鸣大放时的发言记录,摆在公案上俨然已变成铁板钉钉的罪证。牛书记道:“李汇昌同志说咱单位人浮于事、婆婆妈妈多,到底谁是婆婆妈妈,是谁人浮于事了?我是上级党委派来的政工干部,负责主抓群众的政治思想工作,我不可能去站柜台的,这句话明显是冲着我来的!我是党的干部,反对我就是反对共产党的领导,是对党的恶毒攻击!李汇昌同志所提意见,从本质上讲是想抛弃党的领导,想再回到解放前的老一套,穿新鞋、走老路。还是想自己另立门户单干,再去剥削人、压榨人,仍然实行资产阶级那一套。”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只听牛书记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慷慨激昂,脸涨得通红,大手把桌子拍得震天响。然后喘口气,端起缸子哈口水,继续发言道:“李汇昌同志又说百货公司的老房子像个庙门,这是明显的贬低咱百货公司。像个庙门又怎么了?像个庙门又怎么了?艰苦朴素是我们党的本质,艰苦朴素是党贴近群众,战胜一切困难的胜利源泉。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穿草鞋、吃皮带不照样战胜一切国内外反动派。一些同志从前过惯了富日子,现在紧一点就哭穷、就受不了,说出一些蛊惑人心的涨工资、增加福利的口号,这是在赤裸裸地拉拢腐蚀我们的同志。在这里,我不得不奉劝一些同志,要认清形势、要顾全大局,不要带头搞事情。同志们请放心:只要有党的领导,他就永远翻不了天!”……

最后牛书记对李汇昌的问题作了总结性发言,然后又鼓励其他同志可以提出不同意见:“我们对李汇昌同志提出批评意见,是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不是为了要一棍子打死他。但打他几棍子也是大有必要的,实则是为了打醒他,想帮助他认清错误的实质,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么!”

李汇昌性情耿直,平时为人不错,做领导工作也很严谨,牛书记鼓励大家对他多提批评意见,很多人却低下头去。牛书记的眼睛在职工中扫来扫去,忽然看到只有小周抬着头,并且一对渴求的眼睛在看着他。牛书记点名道:“小周同志!这里面你最年轻,从前又在李汇昌同志的商铺干过,应该对他最了解,也最有发言权!作为年轻人应该有追求,要积极向组织靠拢,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即使说错了也不要紧。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更不要害怕,有组织为你撑腰!”

有牛书记的话做鼓舞,小周大着胆子从人群里站起来。他先看看李汇昌,又面向主席台:“牛书记,我这些话也不知应当讲,还是不应当讲?”

牛书记鼓励小周:“大胆说出来,让大家伙听听你讲的到底对不对?言者无罪么!”

小周道:“这事要说起来,已过去好几年了。那一年底公司放大假,单位安排我值守,下班的时候我正在厕所里。忽然就听到外边,李老板和咱公司的老唐在说话。我在无意中听到李老板说:“发张奖状有啥用,既不能吃又不能哈,净玩虚的,还不如把奖状贴到厕所里来。公司里最应该多发几个奖金、提高工资才是正事,也好拿回家养活老婆孩。”

牛书记满脸严肃:“真有这回事?”他的一双眼睛又在群众里扫来扫去。牛书记道:“老唐!你站起来对大伙说说,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老唐不得已站起来,憋了半天:“牛书记,日子长了,当时说的啥话,我真得已记不清!”

牛书记又对小周道:“小周,你继续说,最后又发生啥事?”

小周道:“他俩说着话,当看我从厕所里走出来时就不说了,估计是想瞒着我。李老板还把自己的自行车让老唐骑回家过年,老唐不想骑,几经推脱李老板硬让老唐骑走了。”

牛书记满意地点点头:“小周,你的发言很好。你虽然年轻,但警惕性很高!这是一堂生动的课,使我们深受启发教育,对我们非常重要!同志们,你们听听,坏分子拉拢腐蚀我们的职工群众,假惺惺的很有一套么。今后希望我们在座的每一名干部、职工,都要瞪大眼睛、擦亮眼睛,去认清当前面临的复杂形势......”

在牛书记的不懈努力和大力推动下,第一百货公司终于挖出,副总经理李汇昌这个最大的右派,及其他几个立场不坚定的中间分子。第一百货公司在反右派斗争中全面完成任务,大获全胜!上级党委对商业系统的工作非常满意,批准认定“李汇昌为右派分子,撤销其百货公司副总经理、周村区工商联副主席的职务,暂调公司供销科工作。李汇昌副总经理职位的薪资、待遇暂不变。”又另对老唐同志,进行适当的批评教育,促使其认识错误、改正错误,着即与右派分子划清界限。

多少年来,李汇昌是个自我感觉良好的人,非常顾及颜面和名誉。一旦被打成右派,竟有些意志消沉,所思所作顾虑重重?。开朗健谈的性格不见了,变得沉默寡言;不服输的个性不见了,变得畏畏缩缩,犹疑不前。

但李汇昌的内心并没闲着,也在一刻不停地反思。夜里睡不着,他仰躺着把双手枕在脑后,黑暗中大睁开双眼,把过往的岁月像电影似得一幕幕回放着。最后喃喃自语:“我不过说几句良心话、真心话,竟被打成右派。真是因言获咎,因言获咎啊!”又转念一想:“我从来都是相信政府,真心拥护党的领导,难道我真的说错了、做错了,或是哪里出了问题?我被打成右派,下一步该不会影响我的家庭,影响到我的孩子们吧?”

李汇昌思虑来思虑去,首先想到家庭,想到了孩子们身上,更是整宿整宿地无法入睡。他眼圈青紫,眼睛布满血丝,脸上胡子拉碴,两腮塌陷进去,头发凌乱也不顾及。只几天功夫,李汇昌整个人瘦一圈,瘦得快让人认不出,他的满头黑发也愁白不少,叫人想起伍子胥过昭关的故事来。

李汇昌被打成右派,从领导岗位上调整下来,调到供销科工作,组织货源、货物销售是他的老本行,因此经常出发。李汇昌谨小慎微,见人陪着三分小心,在单位上要装得没事人似的;回到家,又动不动因为一点小事暴躁易怒,对子女苛责不已。双面人的生活,使李汇昌脾气变得古怪刁钻,北屋的胡大嫂看不过去。她对三姐儿道:“她李叔最近是咋了?人瘦的都不成样子,还动不动对小孩子发脾气。你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得陪她李叔去医院找个医生查查身体!”

李汇昌啥事都一个人扛着,把不好的事都闷在肚里、郁在心上。他也从不跟三姐儿提及被打成右派之事,是怕她担惊受怕。而三姐儿却以为男人工作有变动,在单位受些委屈心里不痛快,她则尽量多地去宽慰男人,不去惹他生气。但纸里终究包不知火,猜度的生活毕竟不会长久。

这天中午,三姐儿下班回来,几个孩子见娘回来都很高兴。然而却不见她做饭,只是伏在桌上压抑不住呜呜地哭,并且哭得非常伤心!爹出发不在家,娘又不知是咋了?大蛋子和三虎子心里都很害怕,紧张不安地围着娘看着;小些的胜美、和平看到娘在哭,也吓得跟着哇哇大哭起来。大晌午头,却听到西屋里呜呜的一片哭声,胡大嫂心里觉着奇怪就赶紧过来。她看到三姐儿从单位回来,既不管孩子、也不做饭,却顾自在屋里埋头大哭,大热的天弄得头发凌乱,汗水也把衣衫湿透。

胡大嫂问三姐儿:“她婶啊,你这是咋了,有啥大不了的事竟委屈成这样?你看这么热毒的天,你就不管不顾地哭,也不怕捂出痱子,莫不是有谁欺负咱?”说着话,胡大嫂从脸盆里拧个毛巾递给三姐儿。

看是胡大嫂过来劝,三姐儿站起身接过毛巾,又慢慢地止住哭。她红肿着双眼对胡大嫂说:“没啥,我这就去给孩子们做饭。”

胡大嫂不信三姐儿的话,也不放心她,又帮着去做饭。两个人断断续续说起话来,胡大嫂才知道,原来全国整风反右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连小小的朔易门居委会也热闹起来。办事员小栾开诚布公给公主任提不少意见:“包括三姐儿嫁给地主、资本家做小老婆,公主任是知情的,却包庇她,隐瞒实情不上报组织。上次根据上级整编机构、下放干部的工作部署,自己曾给公主任提出正确意见,但她竟打压革命群众的积极性,压制正确的意见,还进一步包庇坏人。这次三姐儿的丈夫已被打成右派,作为右派分子的老婆,两个人沆瀣一气,她一定也好不到哪儿去,希望公主任正确对待此事!”

胡大嫂是个家庭妇女,她像个长期生活在笼子里的人,对当前外面的各种新生事物一窍不通,她也不感兴趣。当听说李汇昌被打成右派,她忍不住要关心地问一下:“她李叔被打成右派?右派是干啥的,是好还是孬?”

一句话半句话,还真不好跟胡大嫂解释清楚。三姐儿想一想,于是说道:“胡大嫂,这右派么,就是反对党和政府的!”

胡大嫂似懂非懂,吃惊地说道:“三姐儿,政府部门不是弄错了吧?他李叔一个多么老实正派的人,工作是工作、家里是家里,俺看着可是一点毛病都没有。一日之间,咋就变成反对党的人?”

三姐儿长叹一口气:“胡大嫂,一言难尽啊,外头的事复杂着嘞!”

胡大嫂又问道:“咱居委会的公主任我知道,她是个好人!别人给她提意见,她是咋说的?”

三姐儿道:“在运动面前,公主任也得低头,她承认犯了路线错误。并且对上级承诺要认真吸取教训、改正错误,还要帮助我改造好,和右派分子李汇昌划清界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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