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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第九节)

到**点钟时,市面上开始纷纷扬扬,人都闹哄哄地往北头走。李老板对几个年轻人道:“咱店里的小周和老唐,待会他俩要到商会行里去帮忙,我得留下来看店铺,没法陪你们去。现在各街道、各村镇、各商会杂耍扮玩的,都到大街北头蓝布市街的天后宫前汇合。你们几个过去时千万互相照应好,别挤散了;人太多,别尽往最前头挤,站在高处远远地看就行,免得叫火流星烧着。”

几个年轻人答应着往外走时,大蛋子吵着嚷着要跟哥哥姐姐们去玩。李老板有些犹豫,二娃子道:“小叔,您放心啵!我一定看护好俺弟弟,绝不让他离开我半步!”说话间,二娃子已把大蛋子高举起来,让他骑到自己脖子上:“小叔,这样行了吧!”

李老板又掏出些零钞,往二娃子衣兜里塞:“待会出去干渴了,有卖水的买碗热茶哈;不想哈水买只甘蔗啃啃也行。再给你妹妹们买只**葫芦串,或是买包瓜子磕磕也好。”

二娃子一只手护着大蛋子,一只手忙往外推李老板的手:“小叔,我有钱。去年我和俺爹干一年,年下俺爷爷给我两个银洋,我还没花来。”

李老板闻听,鼻孔里哼哼几声:“你爷爷真大方!雇个短工也不止这些,你给他扛一年觅汉,还能想着给你俩钱来?”把零钞硬塞进二娃子兜里。

按往常惯例,每年元宵节灯庙会,各个街道、村镇和商会的扮玩队伍,都自发地到蓝布市街西头、千佛阁南门的天后宫前集合。跟着扮玩队伍前来看热闹的民众,和游街串巷卖吃的、卖玩的、拉洋片的手艺人,形形色色的小个体商贩等,早已挤满街道。辛辛苦苦地劳作,一年到头难得有片刻的清闲,现在远离炮火硝烟,人们的情绪逐渐平定下来,在艰难困苦中追寻欢乐、畅想新生活。借着年宵佳节,良辰美景,用聚会的力量、喧嚣的气氛来彼此互相感染,化解掉生活的压力和烦恼,这是中国人生生不息的根源。

蓝布市街、天后宫、千佛阁群都在武圣门里,属朔易门居委会最西南边的管辖地段,公主任亦成为最忙碌的人。她提前几天联系军管会的部队维持秩序,找各个街道、村镇、行业商会的组织者和领头人开会,协调拌玩和游行队伍一二三四顺序,还要化解、安抚彼此为了先后次序的争执和矛盾,再联系邀请周村市的有关党政军领导出来讲话。

连日来,公主任爆发出惊人的能量,拖着胖胖的身躯连轴般地转,快人快语的大嗓门早喊哑了,竟看不出丁点疲惫迹象。三姐儿跟在公主任的后边,拐着两只不大灵便的脚跑来跑去,颇有吃不消之意。公主任见状,深为不快:“你个年轻人,还待跑不过老娘子来!”

各路扮玩的队伍已陆陆续续集合得差不多,喧嚣声一浪高过一浪,人潮挤爆天后宫前的街道。九点来钟时,天后宫前的高台上,出来几个穿绿军装的人,个个沉稳干练;他们身后跟着的年轻人,亦都武装整齐,英姿飒爽地背着匣子枪。看到此情此景,人群自发地安静下来,都想听听高台上的人说些啥。公主任首先扯着哑喉咙喊几句,随即有个首长模样的人上前来,简单地讲几句暖心窝子的话:给父老乡亲们拜年,祝新年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生活红火等。然后再联系时政类的内容,鼓励人们全身心投入生产,全力支援前线打胜仗之类的话。公主任带头使劲拍阵巴掌,然后台上的其他人也上前讲几句,意思大抵都差不多。

台面上讲过话,随着几阵鞭炮响过,人群又骚动起来。在游行扮玩队伍的最前面,几个身手敏捷、头扎火红巾子的师傅,或单手或双手用各种身姿,舞动起火流星开道。两个大火球随之在他们身前身后、头上脚下呼呼地翻飞,伴随着烈焰腾空,其间还夹杂着啪啪的爆裂声,把前面那些拥挤的人群吓得四散后退,给后面扮玩的队伍打开足够的空间。几辆手推的四人威风锣鼓车并排前行,整齐划一的鼓点,震慑人心的滔天声响;后面遮云蔽日的彩旗队伍,迎风招展猎猎有声;再后头各路扮玩的队伍,逐次潮水般向前涌动。

扮玩队伍的前头,路中央最先跳出两只大雄狮子来;先是抓耳挠腮一番,接着又摇头摆尾、掀眉弄嘴,却全无凶悍之相,只做出种种滑稽可爱的动作。两只大狮子正在嬉闹玩耍,猛然间一个头箍红巾手持绣球的汉子,一连串单手筋斗翻腾到双狮中间;落地后面上不红、口鼻不喘,却单手高执绣球,紧接一个箭步亮相,围观的人群叫好不迭。随着汉子舞动绣球上下翻飞,好端端的两只狮子被逗弄起来,为着争夺绣球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更是忽高忽低做出种种高难的动作。到末了,两只雄狮子都争爬到摞成四五层高的方桌上,晃晃悠悠挤成一堆,看得人战战兢兢,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两只狮子经一番争斗,忽然又分别一个斤斗从半空中翻落,再一个驴打滚爬起来,顺势造势亮相,又是引得惊呼声赞叹声响成一片。

想想如今这国共之争,不也正和这对雄狮子一样么。本是兄弟,却为着一方土地而阋墙,争得头破血流,打得你死我活,到头来遭殃的却是百姓。而狮子再凶猛,却是各逞其能,互不伤害,更不会伤害到黎民百姓。随后小狮子、母狮子再纷纷亮相,或娇或痴、或柔或媚、或搂或抱、或跑或追,种种无端之态引动全场的人企脚引颈,拭目瞭望。

周村街民间的艺术形式,都是几辈子不断发展传承下来的。谁家的什么技艺最得意,哪家的玩意最在行,懂得观赏扮玩的人都门儿清。且口耳相传如数家珍一般:

正月里来正月正,

正月十五看花灯。

西唐坞的狮子爱煞人,

马庄的舞龙盘云中。

长行村的高跷够着天,

於陵城的竹马摇玲珑。

仁和镇的芯子扭呀扭,

绸扎的旱船遍地行。

狮子、舞龙,竹马、高跷,划旱船、腰鼓队纷纷过去,压轴的大戏即将登场。旗、络、伞、扇前头导引,人群望眼欲穿间终于盼来芯子。二娃子本就个高,人群中已露出一大截,大蛋子又骑在他的颈上,看得更远。大蛋子手指着一个高挑旗牌的年轻人,咋咋呼呼地喊:“快看,快看,是小周。”二娃子、三祥子隔着人群,远远地向小周处招手,想和他打招呼。人山人海中,小周正在专注的打旗,怎能听得到、看得见他们?

头一抬芯子过来,旗牌上写明“天女散花”,这是个独舞芯子。一个花旦扮相的小姑娘孤悬在半天中,长长的彩绸横披两肩,又从两臂间自然垂落。彩妆的脸上,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顾盼生睐,她一只胳膊挎着彩篮、另一只胳膊甩起来,长长的袖带随风飘飒。随着底下抬芯子的人有规律的颤动,芯子上的小人儿,身子也有韵律地婀娜起来,真像飞天仙女下凡一般。她还不时从篮中抓一把七彩鲜花四处播洒,鲜花纷纷扬扬如雪花般从天飘落。确是“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引得围观的人群阵阵骚动,争着挤着去捡拾落花,人人期冀抢个好彩头。

芯子一台台过来,“天仙配”、“昭君出塞”、“白蛇传”、“吕布戏貂蝉”、“潘金莲”、“麒麟送子”、“三打白骨精”……足足有三四十台之数,逶迤几里地之长。

一路走来,多见双人芯子,而“白蛇传”、“西厢记”却是三人芯子。“白蛇传”的芯子:下层许仙和白娘子二人含情脉脉地相爱相拥,怀中共擎一柄雨伞;上面小青双手持宝剑,三寸金莲一脚后翘,另只脚堪堪踩着伞尖。“西厢记”的芯子:却是下面张生和崔莺莺站立围棋盘的两个角,上面红娘俏生生单脚站在棋盘顶角。单单有一首诗却赞道其精妙处:

楼阁层层耸绛霄,

半天霓羽奏仙韶。

近束莲底花犹好,

掌上分明静婉腰。

每一项艺术成就,都是和经济发展相附相成,再绝伦的艺术成就,不可能是空中楼阁,她离不开这一方水土和人的培植。周村的“芯子”起源于明清时期,是周村街的老艺人们,从高跷和蜡烛灯台处得到启发,依靠发达的织机技术,集体创作发展起来的新艺术形态。所谓“芯子”,其实就像蜡烛,不管外表多粗多细,全靠烛心的芯来点亮。“芯子”表演也是这样,不管上头演员有几人,外围整容多强大,却全凭一根上下贯通的铁棍,作为主轴来牢固的支撑。外边再给小演员巧妙地饰以戏衣,包裹着使外人看不出来。

“芯子”又类似民间的抬轿子,根据剧情需要和规模大小,在底座四周彩饰亭台楼阁、石桥彩虹等生活场景道具,而扮演的人站在高处。周村的“芯子”和花灯艺术珠璧相连、交相辉映,可以说是最完美的传统艺术形式。

“芯子”按行进方式,又主要有“抬芯子”、“车芯子”两种。“车芯子”以车为载行工具,适合大型芯子表演,也叫“戏芯子”。顾名思义:就是一群人在车上边演戏。因人员众多、内容庞杂、主题不突出且人物互相抢戏份,再加小街窄巷转圜不便等原因,逐渐被淘汰下来。“抬芯子”则根据芯子演员的多寡又分“单人芯子”、“双人芯子”、“多人芯子”等,发展到最后主要以“双人芯子”为主。

人山人海簇拥着扮玩的队伍,从蓝布市街正直向东走,经鱼店市街、油店街出观海门;从东门路折向南经过钟灵门,走到中正门再折向西即是棉花市街,经过元宝湾再到银子市街南头,街道陡然窄下来。一路走一路表演,队伍基本上围绕着南边半个周村街转一圈。

这时天已过晌,街道、村镇扮玩的队伍,已陆陆续续散去。只有商会里的芯子队伍还在坚持,还得继续前行;他们是扮玩的主力,还有最主要的,商贸汇集的银子市街和大街他们还没到。商会里的芯子队伍,每走到一家稍大些有头有脸的店铺前,都得继续表演一番,送上吉祥和祝福,讨得老板们的欢心和赏钱。

银子市街南头路东第二家就是“東来昇”,王百万是个上了年纪、老成持重的人。虽是家财万贯,却牢牢恪守勤俭持家的古训,为人谨慎又含蓄内敛。根据往年常例,王百万早命账房先生封好赏钱;看到芯子过来,不等队伍展开,他即从门脸儿的二层楼台上,一份份递过赏钱来:“孩子们辛苦!”然后挥挥手:“天已不早,过了吧!”

芯子又来到路东第三家“羊家大院”门前,却是另一番景象。羊大少爷骑着高头大马,早早在宽大的门楼子里面候着,他站在马镫上咧着嘴哈哈地笑,眼睛眯缝成线,露出满口的大金牙。羊大少爷对各式芯子都兴趣盎然,他摇头晃脑逐一点评,直说的唾沫横飞、忘乎所以,然后一一重赏他们。待扮玩的队伍走过去,继续走向下一家,羊大少爷瞧着围观的人群,忽然想起点什么似的;他一只手抓挠着后脑勺,另一只手从衣兜里摸出把银洋来,哗楞一声撒向人群,然后关紧大门。一个四不知,银洋像下雨似得落下,围观的人群随即混乱起来;你争我夺,汹汹地毫不知退让,造成的拥挤差点把芯子队伍冲垮,差点酿出事故来。

芯子队伍一家一家逐次往北走过来,经过大德通、大德恒、日升昌,协成乾等银号。终于走出银子市,再向北拐向大街,从有名的孟家八大祥:谦祥益、瑞蚨祥、泉祥、瑞林祥、万蚨祥等等商号门前渐次停留,均得到封赏。主家的脸上有光彩,辛辛苦苦抬芯子、扮玩的人得到封赏,两家皆大欢喜。

几个年轻人常年住在乡下,生活单调又枯燥乏味,今天真算开了眼。他们光顾着高兴看扮玩,一路痴痴迷迷跟着拥挤的人群往前走,已忘了时间,也忘了饥饿。当芯子队伍来到大街中段“滙昌綢緞荘”门前时,李老板简单封赏了扮玩的人,他又在人群中看见二娃子驮着大蛋子,就招招手把他们都叫进店铺。怜惜地说:“看,都玩疯了!几点了,还不回来吃饭?”李老板这一说,孩子们才觉着肚里真像有个蛤蟆,在咕咕地叫个不住!

李老板又道:“游行扮玩的队伍再往前,到前边不远处天后宫前解散,你们不必再跟去。我早已估摸着买下热蒸包,放在茅盾子里捂着,你们几个稍微垫活几口,再到屋里炕上躺躺歇歇,晚上我领着你们去看打铁花。”

孩子们的兴头还没过去,又听说晚上去看打铁花,又是一阵唧唧碴碴,兴奋地都不安心吃饭。二娃子和三祥子先去屋里歇息,梅芬第一次来“滙昌綢緞荘”,李老板就领着大妮儿、二妮儿和梅芬前店后厂转一圈,然后让她们去自己住的卧室休息。大蛋子也想跟着姐姐们去,李老板道:“你是男孩子,都那么大了,咋还跟姐姐们一块去?再说那一张床上也挤不开。你听我话,给你盖上个大棉猴,你到炉旁的躺椅上歇一霎啵!”

吃过晚饭,三姐儿又是顺手把碗一推。对男人道:“今晚上任务挺紧,我得跟着公主任出去巡查,帮着维持治安秩序。你既然说带孩子们去看打铁花,我不好反对;但你可仔细看好他们,千万别挤散了,别离得那铁炉太近被烫着。”

李老板无奈地摇摇头:“新政府人员真令人敬佩,个个工作起来不要命,连家都顾不上了。”?三姐儿笑笑:“你少耍贫嘴。”即提起件外套,匆匆走出门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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