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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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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这次行动最先表现出有所反应的是同学们,有我同班的平时与我比较要好的同学,也有和我同寝室的哥哥班上的同学。这时期我和哥哥住在一起,同睡一铺,哥哥则住在他们班的寝室里。

当然了,他们只是背地里点醒我,给我讲事实摆道理,希望我能幡然悔悟,其他时候仍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看不见,我爱干什么就干吧。

在寝室里,熄灯后,值班老师也去睡了,就有同学小声地对我说起话来,接着就有一个又一个的同学对我小声地说起同样的话来。这些刻苦的一心只为考大学的学生,平时都是一熄灯就没声息了,要么在一心睡觉,恢复精力,要么就藏在被窝里用手电筒悄悄看书,温习功课,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你一席话我一席劝还是从未有过的。他们实在是憋不住了,看不下去了。他们都对我敞开了心扉,说出了肺腑之言。

他们说,他们都知道我这些天在干什么,是为了什么,他们什么都知道,都看在眼里,心里更明白,但是,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在这世界上,最数也只数我那种行为没有意义了,除了把自己害了外啥意义也没有。这实在不需要更多的事实来证明了,现实生活中到处都在发生这种事,我们身边也经常可以看到这种事。难道我就看不出如今这时代,哪还会有聪明人做我那些事呢?就是连傻子也不会做我那些事了。其实,他们也都是在装老实、装傻,装他们刻苦学习到了废寝忘食,忘了拉屎拉尿的地步。人怎么可能不吃饭不拉屎拉尿呢?但是现实需要你这样装,那就装呗。不能休息一下换换脑子好进(哈)入下一堂课的学习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假装埋头看书自己休息自己的,其实效果也一样。不能上厕所拉屎拉尿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就拉在裤裆里,最多不过是多洗几回裤子罢了,或者就拉在教室里,把教室当厕所,只要我既解决了当前问题又保住了我的安全,臭多少人、影响多少人又关我的什么事呢?别人能忍我也能忍,别人不觉得受到了影响我也不会觉得受到了影响。这个世界就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活人也就这样,只要大家都那样,也就没什么了。

他们明确地也特别地说,我不及时悬崖勒马,赶快终止我那个行为,别看我智商有多么高,学习有多努力,学习成绩有多么好,我也会被他们整得考不上大学,只有回家当农民。这可能还是最好的结局了。你以为智商高,学习努力,学习成绩好就能考上大学,但明白人都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他们当然未必就会针对我这些天在课间休息时间干的那些事本身对我做什么,至少不会在我正在干那些事时把我怎么样,就像这些天一样,他们纯粹是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们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们是会从别的方面找借口整我的,在我把我那些事情做完之后找我的借口整我的,我在他们的手心里攥着,那要挑我的茬算什么?爱挑多少就能挑多少,不管他们想把我整成个什么样子,他们都不会找不到理由。这种事情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我也不是还三岁大两岁小,应该见得多了,应该晓得这些懂得这些了。

我更应该明白,回家去当个农民那就等于是判了你的无期徒刑,一个人,他再是一个人,再想做一个人,只要他是农民,他就不可能是一个人,不可能去做人,只有自己不是一个农民,然后才谈得上去做人,做真正的人。他们也都晓得我做那些可能是为了人的尊严和权利啥的,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历来就只有顺从他们、从不对他们说“不”的人才能活得有人样子,也才能活得有人的尊严和权利。特别是一个农民,管他咋活也是活不出人的样子人的尊严来的。这也本没有什么,物质决定精神,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只要是农民就活不出人的样子人的尊严那是自然而且必然的事情。如果我因为这些天做的那些事情而最后弄得回家当了农民,那不是为了人的尊严才真正丢掉了人的尊严吗?我就算要对这个世界做点这些天我做的那种事情,不也应该等到自己考上了大学,享有了特权,成了人上人才做吗,因为到那时我们才会有那能力、那权利、那资格。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一切都是假的,人也只不过是一堆电子的合成物而已,没有神,没有来世地狱天堂,更没有善恶有报,只有自己这辈子吃的穿的比别人好享受的比别人多,享受的特权比别人大才是真的,为了啥子真理、正义才不值得牺牲自己,还有人要为这些牺牲自己,那是他们的事,关我的什么事呢?再说了,也已经没有这样的人和不会有这样的人了,在古代、在过去可能是有这样的人的,这不能否认,但现在不会有这样的人了,时代在进步、人也在进步,现在的人们都进步到不会再去做这样的事和做这样的人了。现在也绝对不会有人拿你做这些事当你为英雄,只有考上大学、脱掉“农皮”才会拿你当英雄、当勇士,只有官当的大权力掌握的大才会拿你当英雄当勇士。这是现实所趋、时代所趋。难道像你那样聪明,还看不出这是现实所趋、时代所趋,没有谁改变得了吗?再说了,拿你当英雄又怎么样呢?有什么意义呢?那英雄不照样被人们看不起,被全社会的人看不起和嘲笑,还离你远远的,怕沾染上了,更受到社会的严厉排挤和打击,下场比谁都惨。你拿起是北大清华的苗子,前途无量,一校老师都在这样说,你却为了你那么一点虚无飘渺的真理和正义而断送自己这么美好的前途,回家去当了个农民,你划得来吗?

再说了,你不为自己作想,你就不应该为你的家庭,你的父母作想吗?你父亲,一个穷民办教师,你的母亲更不用说了,不用想也知道你们家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你父母亲当牛做马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就只为了你能够在学校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使你们的家日子好过一点,把你们家的现状改变过来,可是你都在学校里干些什么?你就看不到不管你在学校干什么,哪怕是不好好学习,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或者干其他坏事,也比不上你这些天正在干的事情,若让他们知道了,更让他们痛心吗?

……

张小禹,真的,我们都是因为确实很同情你,不想看到你就这样毁灭了才给你说这些肺腑之言。

……

他们这样说着,劝导着,我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回答一个字。我越想回答点什么,对他们说点什么,就越觉得自己在被封冻住,在变成一块石头,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动弹不得,张不开嘴,说不出话。

我从一开始就相信自己做那些事情是在跳万丈悬崖,是愚蠢、荒谬、不可原谅的自我毁灭,但是,我却一点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像他们所说的这样毁灭,世界、“他们”、具体地说还包括我的老师们,绝不仅限于那几位老师的老师们,会真的这样对待我不过如此的一些行为,会真的这样对待我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不管怎么说也不坏和没干过坏事的人,直至毁掉我的前程,甚至于毁掉我的人生。而且,我也不认为当农民就是毁灭,就有他们所说的这样严重、这样可怕。我没想过、不敢想、想不到、不相信、接受不了现实就是这个样。

然而,另一方面,我却震惊他们所说的真有可能都是实情,他们真有可能给我指出了最真实最不可动摇的现实和事实。我还发现自己其实也像他们这样想的,也像他们这样看现实的,但是,我接受不了、面对不了它们,我在欺骗自己。是的,这次我做那些事情,我知道自己在自我毁灭,对这一点的感受还强烈到了是人就承受不了的程度,但是,我恰恰就是在用这种自我毁灭感欺骗自己,蒙蔽自己。因为,如果现实和真实就是同学们所说的这样,那就毁灭,一切形式的毁灭都是可以的,但是当农民却不可以;一切行为,一切不管多么出格、别人都不会做的行为都可以,但是冒犯“他们”、触犯“他们”却不可以;一切过错、一切犯罪都可以,但不考上大学、飞黄腾达、改变家庭的面貌,让家里人和父母那样望眼欲穿地盼望落空却不可以;一切过错、一切犯罪、一切堕(哈)落都可以,唯有冒犯和得罪“他们”不可以,为了正义、理想、善而牺牲自己、奉献自己不可以。这是都是多么显然、多么明白、多么确定啊。

然而,现实和真实却真的有可能是同学们所说的这样啊。即使只是可能像同学们所说的这样,也什么都可以,唯当农民、考不上大学脱不掉“农皮”、触犯“他们”不可以。我感到挡住我视线的一块板被揭开了,真正的现实暴露出来了,这个现实就是同学们所说的这样,它才是真正的毁灭深渊,它就在我的脚下,而我一直用来挡住视线的东西不是别的,就是我这些天的那种自我毁灭感!触犯“他们”、自毁前程、不顾会招致考不上大学滚回老家当农民的结果而一意孤行,已经不配感觉到是在自我毁灭了,什么样的自我毁灭感之类,都太轻了,轻得可怜可笑可悲可耻。

我这才真正体验到了根基的完全丧失是什么。

我悲哀的、空虚的眼泪流出来。我想对他们说你们说得多么对啊,你们切中了我怎样的痛处,我想改变过来,真改变过来,改得就像你们那样,哪怕为此我得脱一千层皮我也愿意,因为只有像你们那样我才有世界、有生活、有希望、有意义,而像我这样则只有冰冷、悲哀、空虚、虚假、堕(哈)落。全世界、全宇宙、全天下,一切和一切的一切都在轻蔑地、丢掉我地看着我,这正是我应得的。

可是我说不出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想对他们说我真不是不知道你们说的这些,真不是不相信你们,但是我做不到,完全做不到,因为你们看看“他”啊。“他”在啊,在这个寝室里,在我面前,比日月星辰,比全世界全宇宙都更为真实和壮丽,你们为什么就看不见呢,只要你们看见了,就理解我了,就再不会说你们那些了,就知道我做不到你们说的,我只有像这些天那样做,我别无选择。但是,我还是说不出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就是那个天使。这时候它又耀眼地出现在我面前,那样庄严,又那样严厉,我只有服从它。在同学们的一片发自肺腑的劝说之中,我的眼泪悄悄地流着,张了一下嘴,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抬起手指了一下“他”,似将天地日月无数宇宙都纳入其中闪耀在这间破寝室里的天使,想向他们指示出我们欠“他”的,还“他”的债不会快乐,我们也永远不可能还清“他”的债,但是我们的真实就只是还他的“债”,我们再无更高和同样高的真实了,甚至于再无其他的真实了,这些天我做的那些事只不过在还一点这种债,在我必须还清、一分也不能拖欠的总债里还不及九牛一毛。但是,我这个抬手指“他”的动作只是因为黑夜中他们看不见我这个指示的动作我才这么做的。“他”不存在,“他”是绝对不可指示的,“他”是绝对的空虚,没有哪怕一颗电子的真实性。“他”就是根基的完全丧失本身。

无法向他们指示出这个“他”,我就还想向他们指示出,我之所以进行这些天的那个行动,还因为有两次看见他们中间有人急匆匆地冲进寝室里来换裤子,从他们如此这般换裤子到他们如此这般洗这些裤子的整个表现都绝对毋庸置疑地说明了,他们完全和我们班上那些同学一样地把屎尿拉在了教室里和裤裆里了,原因也和我们班上那些同学完全相同,而他们个个都比我大好几岁,个个都不再是孩子了,而是可以也应该和必需承担起对这些事情,具体地说也可以说就是对屎尿的事情的责任的成年人了,有那样之多的可以、应该、必需承担起对这些事情的责任的人没有一个人承担这责任,我还能有选择的余地吗?这个事情太简单了,不用说,从有人类以来直到今天,再到无限久远的未来,包括直到人类存在的结束,它都是这个样子,从来没有变过,也永远变不了。绝对和永恒是绝对存在的,这个事情就是那个绝对和永恒的事情,与人类是否进步、进化了,进步和进化成什么样子了无关,与现今眼下的时代和社会是什么样的时代和社会无关。可是,我仍然发现无法,绝对无法向他们指示出如此简单和显而易见的事情。

我只有悄无声息地流泪。(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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