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继续向蟹岛方向开去。
“PX项目和大龙集团合作得怎么样？”过了好一会，苗东平突然问道。
他知道，尚官杰的政治生命，已经因PX项目而断崖式终结，再纠结这一问题为时已晚。于是，苗东平把话题引向了他想要的方向。
“你指哪方面？”谢孝温问。“大龙集团？还是大龙集团的老板年大龙？”
苗东平想了想说：“都有吧。”
四年前，在他来三江之前，敬玉章和张爱梅两位革命老人专门找他谈过一次话，特别告诫他，要多和穷人打交道，不要学贵州省委书记刘方仁，天天和老板混在一起，一个堂堂省委书记，居然被一个叫陈林的个体老板随喊随到，既无尊严，又失人格，成何体统！所以，在担任三江市长四年多时间里，他几乎不与任何一位民企老板深交，加上尚官杰大权独揽的强势，找他的老板就更少。
地球人都知道，官员和老板打交道，几乎不存在什么纯友谊；双方交往的，就是权和钱！既然你不能给我办事，我找你干吗！
刚到三江任市长不久的一件尴尬事，让苗东平至今记忆犹新。
一次，尚官杰叫苗东平去他办公室谈事，还没到尚官杰办公室门口，苗东平远远就看见一队人抱着图子，排着长队，等候在门外。近前一看，才知道这些都是三江的房地产老板，他们抱着图纸是来等侯尚官杰审批的。市委书记连房地产开发商的图子都要亲自审批，还要他这个市长干嘛？为了避免不快，苗东平正在犹豫是否马上离开，正巧，三江市规划局局长从尚官杰办公室小跑出来，他像中了六合彩一样兴奋，高声向一位房地产老板打电话报告，说尚官杰书记已经批准了方案。挂了电话的规划局局长，抬头看见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市长苗东平，两人尴尬一笑，十分别扭。此时苗东平才突然想起，原来，在我们现行体制下，各县市区政府在城市建设管理方面，除了政府应有的城建规划这些职能部门外，还设有一个由书记亲自任主任的城市规划委员会，统揽着城市规划建设审查大权！
一切权力归党的书记，有了这样的组织，书记亲自审批图子，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因此，尽管在三江从房地产做起的大龙集团名声显赫，苗东平对这家企业并不十分了解，尤其是大龙集团的老板年大龙，知之甚少。
“应该说，在三江，大龙集团的老板年大龙是一个很有争议的神秘人物，大信部长和大龙集团接触得比较多，他比我了解。”谢孝温转向周大信说道：“是吧？大信部长？”
“是的，我参加工作前，在蟹岛当民办代课教师的时候教过几年年大龙，和他算是师生关系，”周大信说。“在三江，我可能是对年大龙了解得比较多的人之一。”
“是吗？”苗东平问。“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那是因为你不关心蟹岛PX项目，对接触三江的房地产老板不感兴趣。”周大信说。
“可能吧，”苗东平说。“你说说年大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周大信说：“年大龙属龙，三十六岁，今年是他的本命年。他出生在清江县蟹岛村，祖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通过在公社当武装部长的表叔，走后门去北京当了五年消防兵。退伍后留在北京开了一家消防器材门市部，做起了消防器材生意。他通过一位掌握消防审批大权的消防部队领导，获得了北京多个大型项目的消防器材订单，加上他为人精明，处事低调，出手大方，很快赚得了第一桶金，而且，在北京的生意越做越大。”
中国的消防管理体制，是一个让人醉了的，很有意思的体制。它的机构属于军队建制——武警消防部队，在地方公安和武警部队的双重领导下，监管着一个个实实在在的经济实体。在这条消防监管链上，从消防设计和规划，到消防器材的指定选择和采购，到建成后的消防设施验收，再到消防设施的运行和监管，处处吊挂着随手可摘的一个个诱人的金苹果。用“一切行动听指挥”的部队来监管这样的利益链，如果缺乏有效制衡，不言而喻，产生腐败的概率应该是很高的。当我们为那些最美逆行的消防官兵送上无限赞歌的时候，我们不应该忽略了，这一人人皆知，却被当局视而不见的监管漏洞。我们不能只消灾难，不防腐败。
“他为什么回到三江？”苗东平问。
“年大龙回到三江是不得已。”周大信说。
“此话怎讲？”苗东平问道。
周大信说：“据说，他控制的大龙集团，在北京低价中标了一个国家大型运动场的消防器材，在项目竣工验收的时候，发现使用了大量劣质产品，严重影响到项目安全，同时发现大龙集团存在违法中标和向相关国家工作人员行贿。曾经和大龙集团竞争这笔巨额消防器材业务的另一个老板来头不小，迅速促成了由中纪委牵头，公检法参与的专案小组。很快，直接经办这笔业务的大龙集团几个业务经理悉数被抓，年大龙闻风而逃，躲到了三江。一年以后，几个业务经理和接受贿赂的几名国家工作人员，被判了三到十五年不等的有期徒刑，进了监狱。据说，那几位业务经理咬死说年大龙没有参与这个项目，加上没有查到他亲自给几名公职人员行贿证据，所以，年大龙躲过一劫。”
谢孝温接过周大信的话说：“当然，还有一种说法是，年大龙为了摆平这件事，通过一位西都籍的北京老领导引荐，见到了一位神秘人物。年大龙把一个非常赚钱的项目，以象征性的价格，转让给了这位神秘人物。在这位神秘人物的运作下，相关部门撤销了对年大龙的追究。就在年大龙躲藏三江的那段时间，正好是官杰书记提出，还碧水蓝天给三江五百万市民，全面进行三江旧城改造，打造生态三江、宜居三江的时候。按要求，市区内的工厂要一律迁往郊区或专门为迁建企业建立的经济技术开发区，体量巨大的三江化工集团也在搬迁之列。年大龙看上了化工集团位于市区滨邻三江那块近千亩的黄金地皮。”
周大信说：“当时，想得到这块地皮的人很多，其中不乏一些很有来头的人，争夺相当激烈。但是，年大龙的北京大龙集团却出人意料地与三江化工集团签订了联合开发协议，成立了三江大龙房地产开发公司，也就是现在已经建成的三江市区最大的高档楼盘——滨河化工家园。”
“我记得滨河化工家园业主一直在维权？”苗东平问。
“是的，业主围堵过市委市政府，应急办发了几次通报，”谢孝温回答。“原因是欠交土地出让金，售出的房子无法办理土地证和房产证。”
“年大龙不是很有实力吗？”苗东平问道，“他缺钱？”
“年大龙的资金实力至今是一个谜。”周大信说。“按理，他不缺这点钱。”
谢孝温说：“据说，当时签订的联合开发协议有瑕疵，化工集团职工称，年大龙请北京一帮专家做了一个规划方案，凭此方案，几乎分文没给，白白拿走了化工集团土地开发权，然后一转手，倒卖给三江几家房地产开发商，据说赚了十几个亿。项目动工不久，知道内幕的化工集团一批下岗职工开始上访，举报信已经送到了中纪委，大龙集团与化工集团的合同纠纷，也已经打到了最高法院。”
“官杰对合同纠纷是什么态度？”苗东平问。
周大信说：“官杰书记对这件事情一直沉默。”
“是吗？”苗东平疑惑了。
“是的。”谢孝温说。“我也觉得奇怪，这不是官杰书记的风格。”
“为什么呢？”苗东平问。
“我们不便问，”周大信说。“我猜想，其中可能有隐情。”
苗东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哦。”
谢孝温说：“三江的房地产项目，官杰书记几乎都要亲自过问，不知道为什么，滨河化工家园项目，他却很少过问。”
年大龙的房地产项目像雾里看花，更像一团乱麻。
苗东平不想被年大龙的房地产项目纠缠住。一阵沉默之后，他问：“年大龙是怎么介入蟹岛PX项目的？”
周大信说：“在开发三江化工集团地块期间，年大龙打听到官杰书记正在暗中争上PX项目。嗅到商机的年大龙，立即盯上了PX项目。他先是通过拉票，当选上了蟹岛村委会主任。”
“年大龙是蟹岛村委会主任？”苗东平非常吃惊地问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是的。”周大信说，“前几年，提倡把在外面的能人请回来担任村领导，让他们带领村民发家致富，他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当选蟹岛村委会主任的。”
谢孝温说：“所以，现在有老百姓说，当下担任村干部的，都是当年的地痞流氓二流子。这些人在中国城市化的初期，率先离开乡村进了城。他们读书少，文化不高，头脑简单，但凭借脑瓜子灵光，胆子大，做事从来不计后果。加之他们在农村时就是成天打打杀杀的地痞流氓，打三个擒五个是他们的求生之道。他们进城后如鱼得水，尤其在强行承揽工程上得心应手。很快，凭借工程项目他们赚得了第一桶金。然后，趁当下农村能人缺乏之机，用利金钱开路，拉票贿选，是党员的当选村党支部书记，不是党员的当选村委会主任。”
“哦。”苗东平点头应和了一声。
他知道，这样的敏感话题他不便参言，但是，他很想听听谢孝温他们掌握的真实情况，于是，他抬起头，看着谢孝温，等待着他告诉他更多年大龙的内幕。
（第十九章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