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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此间少年(一)

再过一日便是中秋夜,娘亲将存了好些时日的鸡蛋拿到市集换了些银两,准备买些过节要用的物什。

陆夫人早把我妈该得的月俸扣下,平日还不准我妈随意露面,是怕丢了陆府的脸面。害我妈只能自己做些针线活挣些银钱,饶是如此出门之时也只能偷偷摸摸。

念及于此,仿佛心底深处有蛰伏的陌生灵魂张牙舞爪地苏醒过来,嗜血般疯狂。

“我……我不想出去……”低垂着眼睛,我声地道。

她正帮我编织着头发,动作忽然顿了顿,一只手覆上我的肩头,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你最近是怎么了?从前不是最喜热闹吗,大病之后就不见你出过门了。

……你性情怎突然变那么多……”

我心中一急,赶紧嘟囔着道,“娘不给我买糖葫芦,我不要出去。”

她笑,“原来是嘴谗了。给你买给你买!”

我嬉笑着松了一口气,可再不能露出马脚了。我不知道如果让这个可怜女人知道自己的女儿其实已经不是自己的女儿,该会是怎样致命的打击。

古色古香的街道人际往来,汇聚着走夫贩卒三教九流的各层人物,脸上大多透漏着节日的喜庆。街道两侧有颇具气势的酒释,也林立这不少不入流的作坊。各种陌生的声音一片嘈杂。我置身这恍如梦境的氛围,感受不到一丝的新奇,只有从心底深处腾起的颤栗感。

“娘,这些人,怎么都在看我?”我看着那些时不时侧目的路人,胆怯地朝她靠了靠。

她苦笑一下。带着些许悲哀。道。“那是因为我家丫头生得好看呐。”

我没有心思琢磨她地言外之意。只觉得那些陌生地目光像芒刺一样倒锉在我地皮肤里。疼痛难忍。

“丫头。娘去买些月饼。你就在这儿等着。”她拍拍我地背。转身走进一家饼铺。

我迷迷糊糊地头。呆呆站着。

喉咙好像被细细地绳索勒着。不足以致命。却令神志迅速地模糊呆滞。我真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颗砂子。丢进某个不为人知地狭缝隙里。像影子一样被人们忽略。

“打死她。打死她……”

保护砂子的阴影被轰然炸开,我定定神,看到一群孩子兴奋地尖叫着跑来,一个蓬头垢面的瘦女孩惊慌失措地跑在前头,像只受惊的兽般在人群横冲直撞。女孩转瞬被追上,望着包围她的孩子满脸惊恐,却隐隐又透着几分倔强与坚持。

我的脑袋嗡得一声空白下来,周围的东西开始缓缓地转动,可恶地一圈圈不停转动。

恍惚间,我仿佛变成了那个被围住的女孩,凶狠的指责声连珠炮似的响起,他们怒目圆睁,唇瓣翕合。

远处有三个人漠然站着,眼中有淡淡的厌弃。我愈是靠近,他们愈是遥远。

就这么,被所有人抛弃……

我不可自抑地颤抖了几下,从心底腾起一股剧烈的恐惧感,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抬起脚开始机械地避开人群,飞快地跑起来。

躲起来!躲起来!

身体像是被下了指令的机器人,不知疲倦地带着我奔跑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精疲力尽地停下来,身体像堆棉花一样靠着一堵墙软软蹲下。

我疲惫地将头埋进臂弯里:这是哪里?

“你跑什么呀?”一个带着疑问的陌生声音从耳畔传来,他的音调因喘着气而有着轻微的波动。

我猛地抬头,对上凑到眼前的那双困惑的眸子,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好几拍。

极柔和的脸部线条,似乎每一个表情都透着股善意的好奇。是精致美好的少年。

少年似乎也吓了一跳,飕地缩回了身子。

“你是谁?”我警惕地站起身来。

少年眼中露出惊异的神色,“你……你不傻了吗?”

糟糕,这个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儿居然认得我!

他思索片刻忽然若有所悟地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不喜欢读书故意装傻的!手段比我还高明!不过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废话,我这副叫花子模样看上去像是读得起书的人吗?不过既然你要自作聪明的话我就不打搅了。

这少年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模样,面如冠玉俊逸不凡,眉目间隐隐透着些盛气凌人的高贵。只是言语中没有尘中男子的成熟稳重,看上去倒像个半大孩子,一猜就是个被三姑六婆宠坏的**。

“我为什么要记得你?”我闻言反问道。

他愣了愣,随即笑嘻嘻地撩起袖子道,“你又装傻唬人了吧,瞧,我手上的这枚牙印还是几月前我随刘御使在你家落脚时被你咬的!”

少年的半边侧脸曝露在霞光中,他的笑容因此染上些淡淡的光晕,美好而圣然。

“你话…就不能断一下句吗?”我了这么句让自己都莫名其妙的话。

“你也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吗?”他兴致勃勃地问我。

“是啊。”对于不想搭理的人,我一般用胡扯来瞎糊弄。

“我也是!”他喜上眉梢,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模样。

“对了,你跟着我干嘛?”我拍拍身上的尘土,准备甩掉这个有聒噪的帅哥了。

他像是记起什么趣事般喜盈盈道,“你不我还差忘了,我听今晚七里桥有花灯看,可我不知怎么走。我在此地没有熟人,好不容易看到你你又拔腿就跑,我只好追着你跑了。”

“可……我也不知道啊”我茫然地道。

他一愣,立刻又摆上那副好看的笑脸,“你又装傻骗我了。”

“不信拉倒!”我甩下一句转身就走。

少年亦步亦趋地跟上来,“拉倒是什么意思?”

“……”

“你不要走那么快嘛。”

“……”

“对了,你上次为何要咬我?”

“……”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跑呢。回答一个问题嘛。”

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可以在碰了这么多次钉子后还这样精力旺盛,难道他的鼻子是灰缸,专门用来碰灰的?

走了不久终于回到了闹市。越来越集中的人流,时不时有人无意识地将目光瞟送过来。

我瞬间胆怯了。

没有人看你。没人注意你。陆织,拜托你别这么臭美!哪有人会注意你这么个穷酸丫头!

我抿紧嘴唇狠狠讽刺了自己几句。

“你怎么了?”少年疑惑地停下步子。

我忽然有种莫大的羞耻感,如果令他知道我在为这种寻常事恐惧得无以复加,这该怎样的无地自容啊。

我泄气地垮下脸。

“糟了!我家里人出来找我了!”少年忽然转过身,压低声音大惊怪地叫道。

我抬眼望去,见人潮中有一群服饰各异,神色焦灼的人证东张西望地找寻着什么。

“怎么办?”他依然压着声音问我,把我也弄得紧张兮兮起来。

“跑!”我话一出口,少年像早有准备似的,猛地拽住我没头没脑地夺路飞跑。回头望去,那几个人已有所察觉,大呼叫这追了上来。

风粗暴地灌进我的鼻腔里,原始的逃跑欲让我的整个大脑兴奋起来,我来不及想清为什么要跟着他跑路,人已经和这离家出走的不良少年奔出了老远。

让我惊讶的是,伙子看上去一副白脸模样,身体素质还真不是盖的,我这么个上蹿下跳折腾着的身板都追得气喘如牛。

“好了!他们……应该追,追不上了。”不厌其烦地拐过无数街道巷子胡同后,这位祖宗大爷终于消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我提起最后的力气软绵绵地踹了他一脚,喘吁吁道:“你姥爷的,你当这是在整铁人三项呢。”

“铁……铁人三项?”他将脑袋搁在墙上,疑惑地笑了笑。

我没力气再话,靠着墙滑下来,缓了好一会儿才让心脏不再扑腾。

“你害怕人多的地方么?”少年忽然问道。

我猛地侧过头,瞪大眼不可思议地看他。

“我猜对了。”少年得意地笑起来,眉脚的汗渍在余晖中俏皮地闪动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淡淡地问道,心里仍有些起伏,是丑陋的伤疤忽然被揭开的羞辱感。

“我看出来了。你为什么害怕?”他转过脸来正视着我。

“你不用害怕,我可以保护你!”少年见我垂着眼不话,突然信誓旦旦道。

我不禁哑然失笑,这家伙果真是典型被灌坏的公子哥儿,不知天高地厚!

“那你,你要怎么保护我?”我的语气几乎像是在和朋友逗趣。

“我可以保护所有我想保护的人!”他见我不信,昂起头一本正经地道。

我看着他眼里的坚定,呆了一下,忽然不知觉地重新审视起他来。

少年有着极优美的脸部轮廓,前额生得异常好看,仿佛随时会趁你不注意闪出光环来。眼睛是属于清亮透彻的一型,毫无城府的模样,只是偶尔会不经意地闪过一丝调皮的狡黠。眉划着温顺的弧度,眉心平滑得没有丝毫褶皱,诉着这个少年的无忧无虑,如同他生来就不舍得将这样两道温和的眉紧蹙起来。嘴唇紧抿的时候,散发着年轻的宁为玉碎的倔强,正映衬着他不可亵渎的高贵气息。

多漂亮的少年!

“我脸上有东西吗?”他在脸上拂了拂,不解地看着我。

“没有!”我慌忙别过脸去。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陆织。”我干净利落地回答。我可懒得照顾那些烦死人的女子礼仪。

“我……我叫——”他犹犹豫豫。

“你不用自我介绍了,反正以后不会见面,况且我也没兴趣知道。”看他吞吞吐吐的模样,我的冲动劲儿一下涌了上来,不就一代号吗,干嘛弄得像什么稀奇宝贝一样藏着掖着,“我叫你朱头三就好!”我得寸进尺,心想这没受过委屈的少爷没准会暴走。

他脸上掠过丝惊异,忽而又疑惑起来,“朱、头三?”

“是啊,朱头三公子!”救命!这家伙该不会不知道朱头三是什么意思吧!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才将今天压抑的沉闷情绪一扫而空。

果然,他爽快地笑了笑,“你高兴怎么叫就怎么叫,朱头三……就朱头三吧。”

得寸进尺是我处事原则,眼见这高干这么好欺负,我继续玩笑道:“你家里人这么急着抓你回去,是不是要逮你回去取房媳妇啊?”

他瞪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真厉害,这你都知道!”

猜对了??这下轮到我傻眼了,真娶媳妇啊?我知道古人对终身大事有非常迫切的危机感,可真摆在我面前我有些难以接受。这子倒是出落得人模狗样了,可心智八成还停留在拎着西瓜刀和一伙人瞎吆喝着砍人的阶段。

古代人真好命,在改放在现代,和女孩牵个手都能被班主任训导处主任三姑坡六姨妈五叔公轮着训。还成亲?滚你的,你子没睡醒吧。

我讪笑着站起来,“天要黑了,我们还是赶快想想怎么绕回去吧。”

两人之前尽顾着疯跑,全然没有注意方位,加上越来越暗沉的天色。卡在麻花似的巷子疙瘩里,晃悠得像俩断了脑袋的苍蝇。

在我的字典里,耐心的价钱和四川的熊猫差不多。酝酿着一肚子火气,我正准备劈头盖脸吧惹了麻烦却仿佛还乐在其中的朱头三教训一顿。他忽然兴奋地指着前方叫道,“快看!织!”

我之前便注意到这里的光线比其他地方鲜亮很多,听他喊着我快步向前走去,眼前顿时一亮。不远处横贯的人造河河面,正三三两两地淌过一盏盏制作精美的花灯。

晕黄的灯光朦朦胧胧地倒映在水中,优雅而静谧,仿若羞怯的少女欲还休地诉着女儿家的心事。

“沿河往上走定就是七里桥了。”朱头三兴奋地嚷道,“织,你还骗我不知道怎么走!”

彻底无语~~

沿河走了一阵,果然远远望见河上跨了一座石桥对岸灯火通明,人潮涌动,一派喜气祥和之景。河面上锦簇地飘荡着各种式样的花灯。

一直眉开眼笑的朱头三走到这里忽然犹豫着停下了脚步。

“你怎么了,男孩?”我困惑地回头看他。

“你如果不想去的话……”他吞吞吐吐道,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道,“你不想去的话我们就不去了。”

我愣了一下,心里泛起一线暖意:这家伙也不是只会惹人厌呢。

“都到这里了,哪有不去看看的道理。”

他的眼睛告诉我如果我不去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掉头。而并非虚伪地敷衍我一下。

他听后立刻高兴起来。忽而又板起脸严肃地道,“你别害怕,我可以保护你的,真的!还有……”他作出生气的样子,“你不可以叫我男孩!”

我强忍着笑意,故作正经地板起身子,“yes,trueman!”

“敲……敲门?”他第八百次瞪大眼,尔后苦笑着摇头,“和你话真有意思!”

七里桥其实只是座毫不起眼的石桥,构造与格局和寻常石桥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有那股子将自己隐藏在夜色中瞭望城的风情,在清风习习中倒别有一番滋味。

我不禁有些失望。

“你是否觉得这座桥毫无特色?”

哥们儿你是不是算命的啊?

他微笑着道,“其实七里桥是因为一个故事才出名的,据是一个贵族公子与贫家女子相恋。为掩人耳目,男子便将贫家女子买入府中做了丫鬟,可时日一久毕竟还是被男子的悍妻发觉。妻子趁着丈夫外出之际,随便找了户人家胁迫女子带孕出嫁。可这位贫家女性子却执拗得紧,虽假意应允,却在新婚之日偷跑出来,高喊着恋人的名字在七里桥投河自尽。人们为纪念这位情深意切的贫苦女孩,便逐渐将七里桥神化了。”

我不屑地撇撇嘴,也就放在那时还能拿来事,要放在现代,这种陈词滥调不被观众的口水淹死不算完。

“我以为姑娘们听得这种故事多半会感动不已呢。”我们的trueman很是泄气地道。

我不置可否地稍稍耸了下肩,“如果那男子真爱这位贫家女孩,就应该不顾一切地将她娶回家,而不是委屈她在家里当个丫鬟任人欺凌。既然没有能力保护她,或许就不该打破她原本安宁的生活,更不该将她置身于险境。到底,那男子不过是个徒有其表,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只可怜了那姑娘的一片痴情。”

他被我得一时失了言语,沉默了片刻才闷闷道,“若换了是我,定是要护她周全的。”

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先一步跨下桥头。河岸已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兜售花灯的贩和着浓浓的乡音大声吆喝着,久居深闺的大家闺秀也可在此时出外游玩,精致的妆容中也隐隐有着某些撩人心魄的期待。爱热闹的孩子兴奋地穿梭在人群中,时不时引起一阵振奋的尖叫。

这般热闹的场景,自是少不了那些跃跃欲试,一展胸中才学的青年俊彦。更有绅士名流,或携好友或挽妻妾,择一处静雅酒楼,寻得半角临窗雅舍,酌一壶清酒,笑赏这节前夜色。

空气里撩拨着的,就是这般动人欢喜的气息。

所以谁会注意,灯火阑珊处,那抹黯然的灰沉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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