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老二，可不敢杀人呀。”怀星的父亲惶急地叫着，又不敢拢近，急得直甩手。怀星只是袖手看着。
“我杀人杀得多了。有啥子不敢！”我恨恨地说。
“饶了我吧，我只是奉命行事……我没有害命的意思啊……”黄四爷趴在地上使劲磕头。
“滚！”我本来就没杀人的意思。
“多谢高家二少爷，多谢……”黄四爷磕头如捣蒜。他脸色灰暗地站起来，脑门已经磕出血来，转身准备走。
“怎么，一条汉子就这样走？”我看着地上的刀。
黄四爷看看地上，明白了。他抬起头脸色发白地看着我，我定定地看着他，毫不妥协。他低下头慢慢拾起地上的刀，闭上眼，咬住牙，举刀向自己的大腿猛戳一刀。他眼睛像铜铃似地大睁着看我一眼，见我没什么表示，闭上眼，拔出刀来又是一刀插在大腿上。他全身开始发抖。
“滚！”我说。
黄四爷紧咬着嘴唇，眼睛里闪出一丝恨意，他转过身准备离去，刚一挪步身子几乎栽倒，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人急忙上前架住黄四爷向门外走去，血淌了一路。
怀星的父亲对我摇摇头，急忙跟了出去。
怀星在我旁边说着啥子，声音像蚊子哼。我看他一眼。
“把银元都给黄毓芬送回去。”我说。
“你不要了？”他问。
我皱起了眉说：“不要！这是认命钱，我不认。人命没有这么贱！”
“好吧。”他急忙拾起银元出了门。
房间里再没一个人，只有我站在堂屋中。我大脑一片空白，泪水慢慢溢出了眼眶，泪流满面。沮丧控制了我。佩瑛我能为你复仇吗？我应该怎样复仇？我应该向谁复仇？黄四爷？陈秃子？我父亲？还是这个社会？我能怎样？去打？去砍？去杀人？去放火？我怎样才能复仇？才算复仇？我无能为力……我所能做到的只有这些。我难过，为你，也为我自己，我现在就看不起我自己。纪晓云死了，你知道吗？他没有刀，也没有枪，只有几本书一只笔。他是因爱得太深，所以才恨得太切，他爱的这个国家不能容忍他……就是这样。
我太渺小，不要怪我，佩瑛。我不再问为啥子，我也不再问我为啥子活着，那已没了任何必要。我们学生时的探讨到此为止，这个社会不需要我们的探讨，它让我们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用生命都无法承受的代价。
我身后的屏风边有细微的响动，我转过身。怀玉就站在屏风边，脸色雪白，泪光点点。我转身走出了堂屋。
我雇了一顶滑杆回高家坪，在镇口怀星坐着滑杆追了上来。
“你一定要走？这么大的雨？”
“我要回去了。”我心灰意冷地说，根本不在乎雨水浇湿了我的衣衫。
“那……”怀星不知说啥子好。
“有话你就讲，怎么这么……”
“好吧，我妹妹有一件东西让我交给你，包了一点吃的。她希望你……早点好起来。”他将一块用手绢包着的小包交给我。
“我……我好着哪。谢过了。”我有点烦。
怀星不再说啥子。
“我送你到高家坪。”
“不用。”
“我可是受你父亲之托，必须亲自送你回家。再说，我还有事。”怀星坚持道。
在路上雨停时我打开那手绢，里面包着几块绿豆糕。那手绢上有字，仔细一看是用蝇头小楷写的一首《渔家傲》词：
风细细昵燕剪水，最难得两情相知。
娇红那堪狂雨骤。
棒打散，唏嘘劳燕惨别离。
人鬼纵能通音讯，天涯何处觅芳瑛。
冷雨疏桐且焚香。
字字愁，琴心难解泪双飞。
真没想到，怀玉竟给我写来这些……结尾句不用“情”字倒用个“琴”字。
我想起怀玉小时坐在门槛时的模样，一双小手使劲地揉着自己的脚，细茸的头发扎成两条冲天辨，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着。阳光暖暖地晒着她。也晒着堂屋里的条桌和椅子，以及条桌上的书本、砚台和毛笔。那时我们无忧无虑，真没想到，现在她已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脑子里竟也有了这么多的弯弯道道。
长大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回忆则更使人痛苦。
高仕其不想再看窗外的风景，他斜躺在铺位上，闭目假寝，耳边的钢轨撞击声渐行渐远，而脑海里的思绪却越来越清晰……
我本来以为我见到那灰色的石门楼，我的神经会受不了，但我想错了。那盘根错节，枝横如虬，遮天蔽日的黄槲树显得更加郁郁葱葱，涨溢着异样的绿。它盘倚拥抱着灰色的石门楼，和它怪异地纠葛在一起，突兀地屹立在村口。
雨势渐歇，我站在大黄槲树下，注视着南溪水，那水还是那样碧绿，它无心无肺地荡漾着，翻涌着向着对屏山间的涧口流去。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时间好像从来都没有光顾过这里。我心中已没有了太多的激动，我已屈从了命运的安排。
围子还是那副摸样，高高地耸立着，石墙上绿苔斑驳，蔓草纠葛。厚重的大门漆色陈旧，已没有当年的气派。我走进围子，院坝里的石板地到处积着水洼，倒显得干干净净，几只鸡在院坝中寻食。几个做佣的人呆呆地看着我，样子很吃惊，我是啥子怪物？
我径直进了堂屋，空无一人，房间里的家具还是我当年离开时的模样，时间好像躲在在这里睡着了。空气中有股陈旧的气息，既熟悉又陌生。
我转身退了出来，进了后院。
“高老爷子，你们看谁回来了。”怀星喊了一嗓子。右边厢房里有人回应。
我掀开厢房的竹帘，屋里的人都吃惊地看着我的军装，呆在原地。而母亲则缓缓地走到我身边，用手慢慢摸着我的脸，想要验明正身似的，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火味，眼里闪着泪光，脸色发白，神情仍然平淡。我的心里有样东西被挪开一条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