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天快黑，城外又响起枪声，城里到处是哨子声和吆喝声。隔夜天亮后，警察和军队上街宣布戒严，收敛遗尸，好些街口垒起工事，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过几天穿着赵督军军服的军队又开始满城搜查。从小东门外传来嘹亮的军号声，随着一阵悠扬整齐的军乐声，一队军人排着行军阵列踏着整齐的步伐游街而过，在队伍前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却是赵恒惕。
过后消息才明朗起来，广东陈炯明的部队又开始在东江起事，要孙中山下台。而孙中山所依靠的杨希闵、刘震寰的部队又心怀二心，要枪要款，就是不愿与陈炯明真正开战，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孙中山无奈，电召谭延闿回军救援。谭延闿眼看收复长沙本已成定局，但孙中山的大本营已处风雨飘摇中，无奈只好撤军，回师广州。
我和纪晓云到朱老先生家探听消息，才从师母口中得知，朱老先生接到谭延闿的密函，因为谭延闿的撤军，恐赵恒惕对朱老先生多有不便，邀他到广州去辅助孙中山大元帅。朱老先生留函辞去省议员的职务，于昨夜已悄悄离开长沙去了广州。临走时留话叫我们如有事可找刘武帮忙。
这几天时局的变化真叫人眼花缭乱，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陈秃子家对佩瑛的父亲放下话来，彩礼不用退了，纳契仍然有效，过一段时间就要用花轿抬佩瑛过门。
周震麟大骂陈秃子做事像地痞无赖。
“他本来就是个地痞！”我大声说。
突如其来的变化使我们措手不及，纪晓云听说朱老先生已去了广州，吃了一惊。听说佩瑛的事情已托付给刘武，又松了一口气。
“不要紧，托付给刘武，陈秃子就不敢动粗。”纪晓云笃定地讲。
“你咋那么放心？”我可不敢那么托大。
“你们不晓得刘武的为人。”纪晓云说：“这个刘武早年参加同盟会，在日本留学时与黄兴、蔡锷等是至交，与朱老先生也相知。那年袁世凯称帝，刘武在邵阳中学任校长，他联络学生和教师秘密购买枪支和炸弹准备刺杀当时的湖南巡抚汤芗铭，事泄被捕，判死刑。被软禁在北京的蔡锷得知消息，发急电要求刀下留人。袁世凯想争取蔡锷为己所用，买蔡锷一个面子，下令释放了刘武。袁世凯死后，刘武到长沙任湖南第一师范任历史教员，后又出任过衡山县、浏阳县县长，为人清廉，刚正不阿，被当地老百姓称为刘青天。一个月前他刚被督军赵恒惕任命为湖南省警察厅厅长。你们放心，朱老先生既然把这件事交给了刘武，肯定没有问题。何况，刘武还是赵恒惕侄女的老岳父。陈秃子肯定有所顾忌。”
为防万一，大家一致同意佩瑛先躲到同学家，等陈秃子死了这条心，同意解除纳契后再回家。那时我们都还年轻，做事全凭一腔热情。佩瑛散学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小胖子的家。
而纪晓云马上把事情捅上了报纸，接连写了三篇文章登在湖南《大公报》。对陈立平直接点名口诛笔伐，整个长沙震动。陈立平发了邪火，佩瑛父亲反而退不掉亲。
省立一中学校当局也受到压力，很气愤。说纪晓云胡闹，读书会不务正业，插手别人闺中之事，有勾引民女之嫌。
读书会则毫不相让，利用报纸连续发表文章，继续声讨：从女权，婚姻自主到封建专制，连篇累牍倒是痛快淋漓。只是双方已势成水火，事情反而越来越僵。
那几天我常跑小胖子家，我一走进那暗灰色的角门，就看到轻快地跑出厢房的佩瑛，她满脸的企望，一双清澈的眸子紧盯着我，满是期待，好像我是她唯一的希望。我用一大堆空话不断地鼓励佩瑛，随着我慷慨激昂不着边际的道理，她脸上的光彩一点一点地消散，女孩的直觉真是惊人，我只好实话实说。“事情仍然僵持着。”
佩瑛听到我告诉她的消息，一下坐在椅子里，稍倾她站起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像要在这个闭塞的空间里找到一个出口，她走到窗前，看着天际越过屋脊缓缓地移动着的阴云。她转过身走到我面前。
“我为啥子要遇到这种磨难？”她的眼睛里是深深的忧郁，这是从来没有过得。
“佩瑛，坚持住，你一定能度过这道难关。”
“我做错了啥子？”佩瑛轻声问。
“那怎么会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难道我必须屈服，难道我没有做人的权利？”佩瑛难过地说。
“人人生而平等，我们有，你当然也有独立的不可剥夺的权利。”我大声说。
“那他为啥子要这样对待我。”她看着我的眼睛。
“是陈秃子的错，是这个社会的错。”
我提到陈秃子，佩瑛的脸上闪出厌恶难堪的表情。
“我是人，自由的人！”佩瑛美丽的眼睛黯淡下来，又迸射逼人的光芒，闪着怒火，脸上显出凛然决绝的神情。
“独立的人格，平等自由的心，谁都不能夺去。”
“佩瑛，你放心，我只要有三寸气在，绝不会让种事情发生，你忧伤我就心痛，你受苦我就磨难，你的痛就是我的疼，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心愿，不管发生啥子事，我都会在你身边，此生此世，绝不离不弃。”
佩瑛的眼里溢满了泪，我们都想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
“我是用心来对你讲的，”我低声说：“心，我这颗心啥子时候都属于你。”
我的眼里只有她的眼睛——那清澈的满含泪水的眼睛，离我越来越近，一霎时，我们就要融合在一起……
“高仕其同学来啦？”外屋响起小胖子清脆的声音，门帘一挑，小胖子的进到屋里来。我和佩瑛同时一愣，分开距离。
“看来我碍眼了，我该进来还是该出去？”小胖子脸上露出揶揄的笑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