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大山层层叠叠，灰蒙蒙的，带着一种沉郁的气势压在天边。我站在路边的土坡上，土路上是国军逶迤十几里的行军队列，数百辆军车拖载着大炮和后勤物资夹在行军队列中，卷扬起漫天黄尘。
政府军的攻势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慢，政府军也随着共军的撤出城市，逐渐从城市推进到了山区。三个月解决问题显然已经不可能，部队人员的心情也越来越压抑，到处是贫瘠的土地，树木也越来越稀疏，连草也越来越矮小，所经过的村落也越来越少，满目荒凉，而山却越来越高。这儿不是适合大部队打仗的地方，更不要说快速机动。而不断的情报显示共军却更加游刃有余，他们行军的速度更快了。显然这不是好征兆，因为局势越来越不像在政府军的掌控之中。
更重要的是沿路的村庄十室九空，村民大都逃走，村里只有一些不愿离家的老弱病残，副官带来一个满头白发佝偻着腰的村民，他拿着一根拦羊棍，辛劳都刻在焦黄的脸上，他一脸的漠然，身后是几只瘦骨嶙峋的山羊。
“怎么回事？”
“他说共军撤走时他看见了。”副官向我敬礼。
“啥子时候？”
“前天。就从那面的小路进的山。”副官指着那片连绵起伏的群山。
我看着那个老头，他衰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分外镇静。
“老大爷，从你们村过的共军部队有多少人？”我问。
那老头平静地看着我：“多得很，哪能说得清。”
“是啥子番号？”
“番号……什么叫番号？”
我看着副官，副官一脸的沮丧：“我问过许多人，都是这么糊涂……”
“那你带他过来干啥子？”
“他说他要找长官问一句话。”
我重新打量这个老头。一个北方农村再普通不过的放羊老汉。
“你问吧。”我说。
“你们来这干什么？”
“消灭共军。”
“为什么？”
“他们是国家的敌人。”
“敌人？”那老头困惑地看着我。
“是啊，是敌人，是土匪。”
“他们是好人。”那老头突然高声说。他的眼睛倔强地看着我。
“抗日那会儿他们就在这里，是打日本人的。”
“日本人走了，他们应该放下枪，但他们现在跟政府作对，不放下枪，当然就是敌人。”
“不是，他们不是敌人，他们是好人。他们给我们土地……”老头坚决地说。
我看着这个倔强的老头。副官皱起眉头。
“我们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可没有自己的土地……政府不管，从来就不管……可他们给我们土地……平分土地……”
“那是抢劫。”
“不，长官，要这样说，话就远了……每个人都应该有活下去的权利，我们不应该只有饿死的份……”老头坚决地摇着头。
“我们应该有土地，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这应该是公平的。”
我无话可说。摆摆手，让他走。
“师长，我看他就是个共产党。”副官皱着眉头说。
“算了，不要为难他，让他走。”
这个腰也直不起来的农村老头，带着他的羊离开了。他一辈子也没离开过这片土地，看来也不识字，但他竟说要权利，要公平。
看来共产党已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
重新开始的内战实际上是围绕着土地的战争，其他都是扯淡。抗日战争结束后，共产党立即在他们控制的地方开始重新分配土地，人心的天平立即发生了倾斜，就像那个老头一样，他们已经开始把政府看成敌人。
国民党早在同盟会时期就提出平均地权，使耕者有其田。但从来就没有实行，想想也确实难以实行，谁能对自己下手？
政府军越深入到共产党控制区，越难以得到粮食、向导和情报，农民大都以沉默，敌意看着我们的到来。政府军不像是在自己的国土上作战，倒像是在外国。政府军作战的目标实质上变成获得土地的农民，仗打到这个份上就变得十分艰难。十五年前在南方对共产党的军事进剿行动之所以那么艰难，就是因为农民，我们实际上进行的是争夺土地的战争。
妻子又怀孕了。她想搬家，嫌这套花园洋房太小，孩子多了，将来肯定住不下。她想换。我当时没同意，这次我趁在南京开军事会议回到上海，她又提出来。
“现在物价飞涨，花销太大，要那么大的房子干啥子？”我觉得奇怪。
“物价跟房子有啥子关系？发饷发的都是大洋，管它物价涨不涨。我前几天碰到基督教童子军基金会的陈文琇，你想不起来？就是在重庆时歌乐山保育院的副院长，中国基督教……”妻子喋喋不休，仍不甘心。
“你说正事，我想起她干啥子？”
“她现在在辣斐德路住，我去了一次，那地方不错，是德国人在时盖得房子，联排高级公寓，三层小洋楼，环境挺幽静。更难得的是那旁边就有一座教堂，我进去……哦，重庆可没有这样漂亮的教堂……”
“你总不能搬到教堂里去住吧？”我说。
“就跟你说不了正事。”妻子不高兴。妻子自从在重庆与基督教救济会打上交道，立即沉迷进去，现在已经变成虔诚的基督教徒。
“我们去看看好吧？”
“看啥子？”
“看房子。”
“你真想搬家？”
“看看嘛。那附近不远有一个教会中学，将来孩子可以到那里去上学。而且那儿正有一套房子想往外顶，是一个德国人，他急着要回国，他跟陈文琇认识，房子要价一点不贵……”
我不得不认真对待，妻子真想搬家。
房子是不错，环境也不错。是原来德国高级职员居住的高级公寓，真奇怪，这个德国人的房子竟然没有作为敌产没收。房子大小合适，布局合理，上下三层，层高三米半，房子显得非常高敞，并不输于花园别墅，而且开价非常便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