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兵员的补充永远也跟不上损失，后方补充站很长时间才能带一部分新兵过来，我们只好自己贴出招兵告示。镇上散兵游勇到处都是，也不知道是从哪些部队跑出来的。每一次大战下来，有些地方部队战场伤亡不大，减员却特别多，因为好多都当了逃兵。战场上逃跑是为了保命，战后归队则是为了吃饷，他们大都不愿回原来的部队。由于我的部队属于中央直属，待遇高于其他部队，军饷能按时发放，所以愿到我的部队来吃粮的还大有人在。我们只收身强力壮上过战场的兵，最好是战场上负过轻伤已恢复的兵，这种兵再上战场大都能从容不迫地面对激烈的血腥场面。
那天镇长请我们吃饭，说是要犒赏三军，其实只请了我们团部几个长官，团副和参谋长已喝得满头大汗，饭铺外是吵吵嚷嚷的人群。
镇上来了一只奇怪的队伍，七辆马车停在饭铺门口，车上满满当当挤得全是孩子，下车后竟是一百多个娃娃，这些娃娃一身统一的服装，白草帽、白短袖衬衣，灰黑的短裤，有男孩有女孩，最大的**岁，小的恐怕只有三四岁。还有带队的，竟是几个女兵，中间还有一个外国女人，而那些女兵中有两个穿的是灰青军服，显然是八路军的人。这支奇怪的队伍立即引起人们的好奇，被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要找镇长，找吃的，找水喝，要马匹吃的草草料……
镇长莫名其妙地过去应付，过了一会又跑了回来。
“高团长，竟有这样的事？她们说她们是中国抗战儿童保育会的，是蒋夫人亲自搞的。”镇长紧张地说，“恐怕是群骗子吧？”
“她们要东西不付钱？”
“那倒大方，不过给的是欠条，盖着国防部后勤部的大印。有战区司令部的路引。”
“那怎么会是骗子？确实有个保育会，是蒋夫人搞的，收容战区难民孤儿。”
“真有这回事？妈呀，差点搞错了，我还准备叫保安队的把她们抓起来。国家这么大，这种事蒋委员长都想到了，真是不容易。”镇长一脸的肃然。
“可她们里面有两个女兵好像不是国军的人，穿的是灰军装，那不是，长的倒蛮漂亮的两个妹崽。”
“那是八路军的人。”我看着那两个女兵，齐耳短发压在帽檐下，脸色红润，正微笑着组织孩子们排队。腰里扎着皮带，显出好看的胸部，标致的身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而那几个穿国军制服的女兵正向镇上的人宣讲抗战的道理……
“八路军？那可是共产党。”镇长瞪大了眼。
“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
“她们可是共产党，现在又落了单。”
“你要干啥子？”
“对共产党还能干啥子，该抓就抓，该砍就砍……”
“莫乱来。抗战这么紧张，正需要全国齐心协力共同抗战，你脑壳也清醒点。”
镇长不吭气了。
那个带队的女的穿着旗袍便装，看见我就自我介绍。她是重庆儿童保育会理事，负责这些儿童从武汉撤到衡阳。她是这些女兵中年龄最大的，看样子是有二十好几的妇人，脸色有点疲惫。她急切地问：“你们是哪个部队？”
“我们是第一兵团第四军的。”
“第一兵团，薛岳的部队？”那个负责人高兴起来，“我是第二兵团五十九军副军长马吉成的妻子，这次到武汉就是为接这些保育院的孩子……”
“武汉？武汉已丢失好几天了，怎么才走到这儿？”我有点吃惊。我虽然知道保育院成立时的发起人和理事会成员大都是国家党政军高官的夫人或小姐，却没有想到有这样胆识的妇人，竟闯进战场来。
“这一路真吓死人，走到德安附近车子就坏了，停下来找人修，两天才搞好，刚上路前面开始打仗，我们没办法只好躲在村里，幸亏那天躲了起来，路上过的尽是日本军队，我们不敢往前走，只好拐到南昌方向，听难民说，那面也打的好凶，又不敢走了，这几天路上安静了，才又上的路。”
“你们胆子可真大。”我不得不佩服她们，她们要是与日军遭遇，后果是很可怕的。但她们竟挺了过来。
“那也是逼的，我也是做母亲的，总不能丢下这些孩子不管，他们当中有三分之二是孤儿，父母都不在了，其他的都是逃难的送到保育院的。”她看着身边的孩子，眼睛里有一种深深的眷顾。紧贴在她身边的是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她的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们。
“我们路上碰到过日军飞机轰炸，这孩子耳朵听不到了，从那以后到现在一直不说话，十几天了。”那位负责人说。小女孩一直默默地拉着她的手，那双单纯的眼睛里已经看到了人生的另一面——战争、杀戮、鲜血和死亡。她过早地看到了这一切，但她必须默默地承受。我有两个男孩，一直想再要一个女孩。看到她的样子，心里真是难受。
“那个外国女人是怎么回事？”我问。
“她是美国援华会的，自愿到中国来帮助中国抗战的，是医生。分派她到广西柳州，她就和我们一路过来。”那女负责人感激地说：“多亏了她，这十几天孩子们没有什么大病，全靠她。”
那个美国女医生成了全场的中心人物，从没见过外国人的当地人嘴张得好大，惊奇地看着这个身材瘦削，黄头发、白皮肤、高鼻梁、眼眶深陷、眼珠纯蓝，腰里系着宽大的军用皮带的怪物。美国女医生根本不注意旁人的惊叹，她专注地检查孩子们的身体状况，动作敏捷有序，走路像男人，挺胸抬头，跨着大步，脸色严肃甚至有点冷峻，你无法幻想她的女性成分。
“奇怪哦，外国女人不缠脚，光缠腰……”
“那也是女人？好吓人。”
围观的人们毫不避讳地大声议论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