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街景。
“你箱子里是啥子？不愿让警察看到。”
“西药。”她平静地说。
我明白了，在湖南，西药尤其是治枪伤和消炎的西药那是比军火查禁的还要严的货物。至于军火，各乡镇、各袍哥公口，各办团练、办联防的地方势力，甚至有点权的政府部门都在倒卖，那不过是一门生意。而西药就不是那么回事，那跟剿共的军事行动紧密相连，是被严密控制的。
“你治伤如果需要就跟我讲，你自己不要搞那种东西，太危险。”
“我们那边最缺的就是这种东西。”佩瑛轻声说。
我突然清楚地看到我们之间那巨大的不可挽回的分歧。
我俩之间一阵沉默。
“你載我去哪？”佩瑛打破沉默问。
“再往前三条街，就到我家了。你愿到我家坐坐吗？”
她认真地看着我。
“最好不要去，身后有人跟踪。”
我惊讶地看她一眼，向后观察了一下，并没有看到有人跟踪。
“不用看，检查站的一个便衣一直跟着我们，那是侦缉队的。抱歉，你也被牵连了。”
我吃惊地看看佩瑛，对我来说，她的改变叫人无法想像，已经变成谜一样的存在。
“不要回头，听我的，继续走，到观音阁热闹的地方陪我逛逛街。”
我让三轮车在观音阁附近停下，我们混在嘈杂的人群中一个店铺一个店铺地浏览着，佩瑛小鸟依人似地挽着我的胳膊，不是我带着她，而是她带着我。我顺从于这种状况，她温热的身子依偎在我身边，那么多羡慕的眼睛偷瞄着我，我梦中都想不到的情景竟然在这种危机四伏的现实中出现，我的眼睛离不开她的脸和那婀娜多姿的身子。我只希望时间永远停止。
在一个洋货店的柜台前，神情安详的佩瑛突然拉起我的手快速从偏门离开，进入一家酒馆又从偏门拐到另一条小街，接着快步从小巷又回到正街另一侧，在一家茶社捡了靠里的一个桌子坐下。我询问地看着她。
“你点壶清茶吧，在这等一会。”佩瑛神态自若地说。
我只是专注地看着佩瑛。她在我眼里变成一个谜。
“你看看街上那个穿灰杉的。”佩瑛轻声说，并不抬头。
街道中站着一个穿灰杉的中年人，神色焦虑，脑壳伸在人群之上，急速地东张西望，毫不客气地推搡着挡路的人，他迅速沿街跑了十几步，又掉头回到刚才的洋货店门口四处张望，显然他失去了目标。
我火往上冲，光天化日之下竟如此放肆，我刚想站起来，佩瑛一只手按在我胳膊上。
“犯不着为一条狗生气。”佩瑛平静地说。
我直直地看着她，她也直直地看着我。
“怎么啦，不认识啦？”
“我确实认不出你啦，我们分开得太久了。”我有点伤心。
“每个人都在变，你也变得让人认不出了。”
我无话可说。
“谢谢今天你帮了我，现在我要离开了，该分手了。”
“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我艰涩地问。
“不知道。”
“我们是敌人吗？”
“你说呢？”
“我永远不会是你的敌人。”
“在你们和我们之间你没得选。”佩瑛看着我定定地说。
令人吃惊的是仅过了一天，我又见到佩瑛。那天我正在院子里在菜地除草，女佣告诉我门外有个人找。我走出小院，在门外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素雅旗袍的女子，她平静地看着我。我惊呆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她——佩瑛。
“佩瑛，是你。你来啦，你……”我不知说啥子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悄悄拧了自己大腿一下，但这一切确实是真的。
“我想求你帮点忙。”她平静地说。
求我？我大喜过望：“你说，我一定做到。”
“我想出城，但这几天城门检查站加强了检查，由于带了点东西，不好走，你能帮下忙吗？”她认真地看着我。
“你要走？你的伤好了？”我担心地问。
“基本好了，不要紧，对了，谢谢你买的药。”
“那是我该做的，只要是你需要的……你要去哪儿？”
佩瑛定定地看着我说：“回去。”
“回去……”我突然明白，她要回到那面——自己的敌对面，贺龙的红军队伍里去。
我呆呆地看着她，我们之间已隔着多么宽的深渊，虽然我们近在咫尺。
“能留在长沙，不回去了吗？”我不死心。
她摇摇头，目光平静。
“你带的东西多吗？我需要怎么帮你？”我心中一动，难道她带的是枪支，是西药？带这种东西通过封锁线是很难不被查出的，何况向红军控制区走私军火和西药是重罪，那是要砍头的。我看着她，我们之间确实隔阻了那么长的时间，我们真正还相互了解多少？
她摇摇头。
“你带的是那种东西吗？”我用手比划个手枪的动作。
她又摇摇头。“不是，我带的是药，你给我买的药我几乎没用，我那点皮肉伤自己慢慢会好。我们那边很难搞到这种西药，伤员动手术连麻药都没有，紫药水都很难搞到，更别说消炎药、止痛药，所以我想带回去。我托人又买了一点，不多，你知道这种东西很难带过检查站。”
我恍惚起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闻到了硝烟味，听到了子弹的嘶嘶声和炮弹在身边爆炸时死神来临时的感觉，我看到了因伤而痛苦哀嚎的士兵……我看着貌美如花一样站在我面前的佩瑛，目光明净，神情平静。我们真的面对面站在同一个世界里？
“如果你觉着不合适，我不勉强你，我自己另想办法。”佩瑛的声音一下将我拉回到现实中。
“我能弄来特别军事通行证，但这种特控药品恐怕还得军队药品专供许可证才能上路，平民即便持有这两种证明，也很难避免药品走私的嫌疑，除非后台很硬……”
“那我自己另想办法吧。”佩瑛轻声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