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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离夔州揽胜大江

和州地处皖东,向为江淮水陆之要冲。左挟长江,右控昭关,天门峙其南,濠滁环于北,依十朝古都南京,秩属上郡,是淮南道之重镇。刘禹锡接获量移制书,更见脱罪之望,悲喜之情全部涌上心头。记得初来时,刘禹锡丁忧方毕,携丧母并丧友之痛,更兼一程风雪,到夔州时身心俱冷,好不凄凉,沿江多少美景枉从眼前划过。由夔州赴和州时,刘禹锡已有政绩等身,并以柳宗元文集告慰故友之灵,心中了无牵挂,方有赏玩之情。长江风物,在刘禹锡眼中更多几分壮丽。

神女峰是巫山十二峰之最美者,为出夔州必经之景,山中有巫山神女庙。刘禹锡过此地多次,却总无缘拜祭。船行至此,刘禹锡特请暂留,以免留下终生遗憾。

巫山神女庙中,历代文人所题诗作不下千首,李白、杜甫之诗亦在其中,足证楚襄王与巫山神女的风流传说为经久不衰之佳话。刘禹锡兴致盎然,逐一品评,遂得沈佺期、王无竞、李端、皇甫冉四人之作,堪称绝唱。当此前人绝唱,刘禹锡满腹锦绣何堪寂寞?白壁之上,又添梦得佳句:

巫山十二郁苍苍,片石亭亭号女郎。

晓雾乍开疑卷幔,山花欲谢似残妆。

星河好夜闻清佩,云雨归时带异香。

何事神仙九天上,人间来就楚襄王?

——《巫山神女庙》

题罢诗句,刘禹锡仰天大笑,来理夔州应尽之事再无遗憾。神女庙外,夔州百姓闻讯赶来相送。淳朴的百姓早知刘使君从不收受礼物,却声声动情地歌唱着刘禹锡在夔州三年所作诗歌,《竹枝词》《堤上行》《浪淘沙》,歌罢一曲接一曲,直唱得人人落泪。待唱完“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之句,刘禹锡已泣不成声,只能将一腔感恩融入诗篇,留予夔州百姓:

三年楚国巴城守,一去扬州扬子津。

青帐联延喧驿步,白头俯伛到江滨。

巫山暮色常含雨,峡水秋来不恐人。

惟有九歌词数首,里中留与赛蛮神。

——《别夔州官吏》

有夔州人民真诚的祝愿加持,刘禹锡乘船顺风顺水,一日千里,不日即到西塞山下。西塞山突入长江,令长江在此形成弯道,站在山上,犹如置身于江中,西晋益州刺史王濬催发船队直取吴都金陵,便是由此出发。

刘禹锡沿途览古,西塞山因曾是王濬检阅船队之地而闻名于史,刘禹锡怎能错过?登上西塞山,刘禹锡俯视左右,只见长江波涛滚滚,虽不见当年平波遮浪的雄伟船舰,亦已令人心生豪迈之感。遥想当年,王濬率军东下,势如破竹,纵然东吴有铁锁拦江之绝招、有坚固堡垒为屏障,却无力抵抗,转眼之间便已亡国。回想东吴,不仅有过孙权、周瑜等风流人物,更有过赤壁之战和火烧连营八百里的辉煌胜利,数十年中令魏、蜀不敢妄动。但到孙皓这等昏庸暴虐之君手中时,三军徒有其表,外强中干,东吴朝廷以为有拦江铁索和石头城堡就能高枕无忧,由君及臣、由臣及民,皆以奢靡为时尚,全无积极用世之心,国家气运只能靠“王气”这样的虚无之物支撑,又岂有不败之理?至于六朝之灭亡,无不肇祸于淫乐而败之于忘战!古今相鉴,今日的大唐与当年的东吴、六朝何其相似,那国破家亡的危机,真的还只是天方夜谭吗?穆宗时采取的“销兵”之策,已令藩镇叛乱再起,裴度在前线镇压,却只能僵持,刘禹锡深深地担忧,自己脚下这座雄伟的军事要塞,未来是否会再度成为重兵集结之区?大唐江山是否会再度陷入群雄争霸之境地?

深怀忧虑之人,绝不会作出轻浮文章。刘禹锡对历史潮流的深刻洞察,使他作出了有“骊龙探珠”之美誉的《西塞山怀古》: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过西塞山之后,沿途两岸,南朝遗迹比比皆是,处处浮华似乎在向人倾诉亡国血泪,提醒往来的人们:逝去的历史并未走远,也许,明天就会将悲剧重演。所谓“名胜古迹”,更添忧国忧民之人心中烦忧。至接到友人崔群来信相邀,刘禹锡方才稍有欢笑。

崔群罢相后,出为宣歙观察使,正在宣城。闻刘禹锡将来刺和州,崔群着人飞书相邀,仅见其信中所道“必我觌而之藩,不十日饮,不置子”,言称不与刘禹锡痛饮十日,就不放他归去,如此豪爽无忌,便知二人交情之深,绝异于他人。

刘禹锡去往宣城路上,池州是必经之地,崔群已着差役于此相迎。过青阳县境时,刘禹锡偶然抬眼,忽见远方有群山连绵,奇峰锦绣,直插云霄,其险峻不输华山半分,其秀美更胜巫山一筹。但刘禹锡搜肠刮肚,竟不知青阳县内有如此胜境,便遥指峰峦问宣城差役:“那山何名?”

差役望了一眼,答道:“刘使君不认得九华山,并不稀奇。此山虽有名岳气派,只是生在无人之境,不为外人所知矣。”

“九华山?这便是九华山?”刘禹锡连连惊叹,“可是太白学士曾咏之九华山?”

“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我欲一挥手,谁人可相从?君为东道主,于此卧云松。”崔群从来向学,府中差役亦是饱读诗书之辈,听刘禹锡说李白咏九华山,随口便将《望九华赠青阳韦仲堪》吟出,然后又答道:“太白学士在青阳访僧问道,留下许多佳话,这‘九华山’之名,便是太白学士所改。只是九华山实在偏僻,即使有太白学士仙迹,至今仍然少有问津者。”

九华山原名九子山,李白以为此山九峰如莲花状,名“九子”无所依据,因惜此秀丽奇峻景致为太史公南游所略,又不为历代名贤赋咏,于是改“九子山”为“九华山”,望其为世人所重。这段故事,记在《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之序中,刘禹锡虽曾涉猎,竟不想今日果真从此山下经过时,方才认得。

“走,去九华山!”

差役自然唯刘禹锡马首是瞻,且也乐得游玩。一行人沿荒野小道,渐入九华山中。与旁人醉心奇秀山光水色、云山雾海不同,刘禹锡赏玩风景的背后,更有一番心事。

自永贞元年(805)受贬之后,刘禹锡常年生活在苦苦等候的抑郁煎熬中。虽然禹锡有豁达之心,却绝非时时都能及时自我化解胸中戾气。与释门僧人交游论禅,是他排解忧闷的方法之一,这令他得以结下诸多僧友,对佛教学说、经文典籍体会至深。尽管刘禹锡难称佛门信徒,但每过名山宝刹,仍不免参拜,以示敬重。

地藏塔正是九华山中最令刘禹锡神往之处。贞元十年(794)时,驻锡九华数十年的新罗高僧金乔觉,以九十九之高龄跏趺圆寂,其肉身置函中经三年,仍颜色如生,兜罗手软,罗节有声,如撼金锁。僧众大异,又据其生前行持及种种神迹异象,认定金乔觉即地藏王菩萨化身,遂建石塔将肉身供奉其中,并尊称他为“金地藏”菩萨。从此,九华山便为地藏王菩萨道场。

在佛教偶像体系中,地藏王菩萨的地位崇高,是八大菩萨之一,在释迦牟尼寂灭后、未来佛弥勒降生前这一段无佛世界里,担当起教化六道众生的重任。地藏受此重托,遂在佛前立下宏大誓愿:“为是罪苦六道众生广设方便,尽令解脱,而我自身方成佛道。”地藏王菩萨由是又被称为“大愿地藏”。

刘禹锡读《地藏王菩萨本愿经》时,内心为地藏王菩萨所发宏愿极度震撼。禹锡曾想,无论儒家或是佛门,有此在五浊世界中坚持以解救普世苍生为自我修炼、自我成就之法者,必万世之贤。以此观之,垂暮之年尚思为国杀敌的李白和苦吟一生只为唤醒麻木众生的杜甫,皆是有菩萨心之人,这也是李杜二人从大唐众多杰出的文人中脱颖而出,成为辉耀大唐乃至辉耀古今之灿烂明星的精神本质。刘禹锡仰慕那样的圣贤,向往那样的精神力量,他将此深藏心底的意愿投射在九华山——地藏王菩萨的道场,来参拜的,不是地藏塔中金地藏的肉身,不是地藏禅寺中供奉的泥坯塑像,而是刘禹锡崇敬的践行的坚持的宏愿。常居秽土的地藏王菩萨是寂寞的,因此寂寞,他救度苦厄众生的功德才是无上的。刘禹锡在九华山群寺诸佛菩萨面前的每一次跪拜,都为他的生命叩响了通往圣贤境界的大门。

从九华山下来,刘禹锡已脱胎换骨,元神一新。回望巍巍九华,刘禹锡倍感自信蓬发——如此钟灵毓秀之胜境,今日虽埋没于偏僻幽远之地,来日定为天下向往之名胜,恰如刘某之命途,焉知此时困守谪中而无有再登要津之日?凡是凝聚天地造化之奥妙者,必不会永远籍籍无名于人间!

想到这里,刘禹锡叹道:“想谢宣城一首《游敬亭山》,令风景平庸的敬亭山名齐于五岳,刘某便效法先人,亦作一首《九华山歌》,为九华山扬名。”

奇峰一见惊魂魄,意想洪炉始开辟。

疑是九龙夭矫欲攀天,忽逢霹雳一声化为石。

不然何至今,悠悠亿万年,气势不死如腾屳。

云含幽兮月添冷,月凝晖兮江漾影。

结根不得要路津,迥秀长在无人境。

轩皇封禅登云亭,大禹会稽临东溟。

乘樏不来广乐绝,独与猿鸟愁青荧。

君不见敬亭之山黄索漠,兀如断岸无稜角。

宣城谢守一首诗,遂使声名齐五岳。

九华山,九华山,自是造化一尤物,焉能籍甚乎人间。

刘禹锡在崔群接风之筵上深情吟诵这首《九华山歌》,赢得宣州士绅一致赞叹,争相邀请刘禹锡到本府做客,隆重招待,一时间宣歙孩童竞相以能诵刘禹锡诗歌为荣。崔群自罢相出镇以后,难得如此欢喜,一反常态连日饮宴,纵酒放歌,日夜皆与禹锡相携,酬答唱和,指点江山,好似梦回当年二人布衣相交时之情状。

不觉间,天已转凉,秋风阵起,提醒刘禹锡仍有公务在身,不能在款密逾恒的友情中羁留,几次三番向崔群请辞,方得崔群依依不舍,十里相送,至敬亭祠外。

临别之时,崔群欲将自用坐骑赠予刘禹锡,不待禹锡推辞,直接将他推上马背,且嘱道:“梦得休得推辞!此宣城小驷不亚于蜀马,惯走艰险,已随我走遍江淮山水。梦得用之,当如履平地,路途再无阻碍。”

刘禹锡心中微微震动,知崔群此举意在祝愿自己从此仕途平稳,不再横生波折。寓意上佳,推辞不得,刘禹锡只好抱拳作揖,谢道:“宣州出骏马,世人所称也。今蒙崔相公赠马,正所谓马识旧主,可助刘某紧随相公仙踪。禹锡身无长物,无以回礼,只有拙诗一首,聊与相公赠别。”

刘禹锡伏鞍挥笔,作下诗词:

浮云金络膝,昨日别朱轮。衔草如怀恋,嘶风尚意频。

曾将比君子,不是换佳人。从此西归路,应容蹑后尘。

——《谢宣州崔相公赠马》

崔群接诗,若获至宝,刘禹锡再别道:“敦诗兄勿要挂念!待告老还乡之日,你我相约同休洛中!”

别过崔群,刘禹锡再取水路。因在宣州逗留数日,已是秋末冬初季节,若再晚数日,可能延误州郡派遣朝集使到京城之限。日夜兼程之下,不过数日,刘禹锡终在日落之时宿在牛渚矶下。再有一日,便可至和州境内。

“矶”者,入江之巨石也。牛渚矶即采石矶,与岳阳城陵矶、金陵燕子矶并称长江三大名矶,并以风光绮丽、地势险要而居其首。传闻李太白便是从采石矶上捉月飞升,至今仍有其衣冠冢供人怀想诗仙风采。漫天晚霞之下,船夫吟唱起李白在牛渚矶留下的诗歌:

绝壁临巨川,连峰势相向。乱石流洑间,回波自成浪。

但惊群木秀,莫测精灵状。更听猿夜啼,忧心醉江上。

似是为了回应船夫的吟唱,一阵仙风吹过江面,摇得小船左右晃动。刘禹锡钻出船舱,迎面聆听着微风吹动的芦苇声、荡起的水波声,仿佛那是李白尚未诵完的诗篇。落日的余晖终于沉没在远方的地平线下,绚烂的彩霞霎时抹上了黯淡的阴影。南飞路过的大雁不知落在何处歇息,空中还余留着阵阵雁鸣。渔家的灯火渐次连绵点起,轻轻地摇摆起伏着,不知是人间的长江倒映着天上的银河,还是天上的银河倒映着人间的灯火。

“船家可会吟诵太白学士《夜泊牛渚怀古》?”

“会!”船家不假思索,朗声颂道: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夜泊牛渚怀古》堪称咏古诗之鼻祖。李白作下此诗时,年方二十六岁,仗剑出川一年有余,散尽千金,却无所成,一腔抱负无从施展。也是在这样一个繁星烂漫的夜晚,李白念起曾经镇守牛渚的东晋镇西大将军谢尚。在这片江面上,谢尚听袁宏吟唱,与袁宏通宵夜谈,大赞袁宏之才,举荐袁宏入朝为官。彼东晋时仕宦皆由门第,九品中正制下难有人才脱颖而出,即便如此,尚有袁宏之幸。盛唐号称不拘一格遍揽天下英才,却令李白空馀叹惋,怎不令人有啼笑皆非之感?仍是在这片江面上、这片星空下,刘禹锡又发与李白心灵相通之叹。

在清寒的月辉下,刘禹锡用一首《晚泊牛渚》向伟大的诗仙李白致敬:

芦苇晚风起,秋江鳞甲生。残霞忽变色,游雁有馀声。

戍鼓音响绝,渔家灯火明。无人能咏史,独自月中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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