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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邱林青被逼上山寨

小白鹤去沘水县寻找韩秀雯,小白鹤就是几个月前的邱林青,现在是牛屎大顶的二架子、翻山豹的迎门梁,小白鹤是邱林青的报号。这是他第二次去县城寻找韩秀雯了,以前来过来一次,没找到韩秀雯,还差点被警察抓住。他与韩秀雯虽然只见过两面,但他相信,韩秀雯真心喜欢他,他也真心喜欢韩秀雯。如今,义聚成染坊成了一片废墟,没有人知道韩家人的去向,到哪里去找韩秀雯呢?他对韩秀雯的思念深深埋在心里,还以穿白衣服的形式提醒自己,不能忘掉韩秀雯。

邱林青曾经暗暗发誓,在找到韩秀雯之前,一直穿白色褂子。邱林青穿白衣服英俊漂亮,步伐轻捷,屁股蛋子上吊着正反两面绣鸳鸯的烟荷包,一走一晃荡,如风中旗浪里鱼,跳得欢。上山不久,翻山豹让邱林青想出个报号,他琢磨半天没想到满意的。翻山豹说,你整天穿白衣服,飘来飘去,好似白鹤,就叫小白鹤吧,堂将听了都说这名字新鲜,好听。山寨叫牛屎大顶不好听,可山寨里两位头领的报号威风,翻山豹,小白鹤,一猛兽一仙鹤,响亮,气派。没来山寨时,小白鹤对杆子的生活充满恐惧,及至上了山才知道当杆子是件舒心的事,有吃有穿,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百事不用动手,自有人侍候,日子过得快活。虽说下山抢劫有风险,但危险一时舒坦一阵,也许这就是恁多人愿意当杆子的原因吧。过了一段舒坦日子,小白鹤离开牛屎大顶的决心一天天淡漠下来,穿白衣服不完全是为了思念心上人,而是为了招摇、炫耀,白衣和烟荷包几乎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一刻也离不开。

小白鹤还算孝顺,没有忘了娘,上山不久,就打发一位堂将捎信,带去一笔钱,哄骗娘说,不要挂心,他在汉口与人合伙做生意,小本生意还不错,等挣着大钱了再回去。娘明白事理,只要儿子往好处混,不阻拦。但是,她哪里想得到,她的儿子如今是她最痛恨的杆子。

那天,邱林青正和韩秀雯搂抱在一起,韩会首回来了,邱林青夺门而去。十天后,邱林青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再次去县城,寻找机会接近韩秀雯,没想到,他不但韩秀雯没找到,连义聚成染坊也没有了。

邱林青还是那身打扮,上穿米汤浆过的老白布,硬刷刷,有角有棱,屁股后面多了个蓝底金色绣鸳鸯的烟荷包,在白衣衬托下非常显眼,自有一番风流做派。

那天,邱林青从染坊出来后,在人群里转几圈,又钻了几条街道才回干店。禹殿文回来后,二人匆匆收拾东西回去了。回家后邱林青没敢给娘说这档子事,过后想想也是,他和韩秀雯门不当户不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接下来邱林青咋也忘不了韩秀雯,睁眼闭眼都是她的身影,梦中见到的也是她,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练功时老走神,师父让他教红枪会会员,他竟把滚瓜烂熟的招数忘了,气得师傅上前使出一招“撩掌”,把他推出一丈开外……第一次接触女人的邱林青,对异性身体充满好奇,一遍遍回忆那个让他怦怦心跳的时刻。在煎熬中忍受几天后,他和禹殿文打个招呼,借口去取染布,孤身进城去了。

邱林青没有直接奔东郊,故意绕个大圈子从南门进城。从城南进城要过沘水河,水面上有座独木桥,只能过行人,不能过车,这是城南进城的唯一一座桥,人来人往,一到洪水季节,河水上涨,独木桥被冲毁,只能靠河面上几只小船摆渡。到了河边,邱林青停下来歇歇脚,远远看见北岸河滩里围满人,黑压压一片,前面到水边,后面延伸到河堤上面,他连忙过河去看热闹,费了很大劲也没有挤到最前排。有人议论说,光听说外国人鼻子长,今天总算见了,鼻子就是长,脸白得像从面缸里拱出来的邱林青走到高坡,点脚往前看,只见人群正中间搭个高台,上面站一群人,他问身边戴眼镜的人才知道,上面站的有沘水县郑县长、松柏沘水联防司令、警察局赵魁局长、六十八军张旅长等头面人物,这些平时跺一脚让沘水县晃三晃的大人物,今天却将中间位置让给了一位女人。女人不像中国人,个子比男人还高,头发卷曲,脸色蜡白,眼窝深陷,眼睛很大,鼻梁很高,穿着倒很朴素,蓝色工人服,略显胖大。郑县长简单讲几句,开始向大家介绍洋女人,说这位女士叫史沫特莱,是美国记者,来我们县宣传抗日,请她为我们讲几句。县长讲完,翻译叽哩咕噜向洋女人说一通,洋女人也向翻译叽哩咕噜说一通,站得近的观众听见两个人说话怪声怪气,嘻嘻地笑。洋女人向前走几步,环视一下满河滩观众,撇开嘴笑笑,呜哩哇啦说一阵子。翻译走上说,史沫特莱女士作为一名记者,一名有正义感的美国人,对中国的抗日战争深表同情,中华民族是一个古老民族,有抵御外族侵略的悠久历史,自古以来顽强不屈,沘水作为中国的一部分,抗战是每一位沘水人义不容辞的义务。她相信,只要各界人士团结一致,坚决抗战,一定能取得最后胜利。翻译说完,台上热烈鼓掌,台下乱嚷嚷,不是拥护,也不是叫好。邱林青无心听下去,赖毛远在天边,一时半会到不了沘水县,打赖毛是军人的事,与普通百姓没关系。他抽身出来,悠悠地往义聚成染坊而来。

到了城东,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曾经生意兴隆的义聚成染坊变成了一片瓦砾。短短几天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中间究竟出现了啥事,猜不透。他徘徊在残垣断壁上,想从中找出蛛丝马迹。一股呛人的焦煳味从废墟里散发出来,曾经进过的铺面已经化为灰土,想进去看却没有看成的染房同样荡然无存,染房里的大染池和门外几口大染缸里还装着黑蓝色染浆,遍地是烧焦的蓝草、树枝、房梁、门板,难闻,回忆过无数次的葡萄架也没了踪影……他在废墟上徘徊一阵,去附近找人打听。

人家看见他撒腿就跑,一连问几个人都是这样,他弄不明白,跟着一个人到了人家门口,那人慌忙关上门,任凭他喊破嗓门也不开门。他又敲了几家,要么是没人应声,要么是不开门。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刚迈出几步,就听远处有人高喊:别让他跑了!他抬头一看,是群警察,端着枪气势汹汹地跑过来。他回头看看,前后就他一个人,突然意识到警察是冲着他来的,立即紧张起来。两个骑马当官模样的人说,好小子,有胆量,烧了义聚成还敢来!眨眼间,十几个警察已经冲过来,将他包围起来。他一看势头不对,拔腿想跑,就在转身的瞬间,他停下了脚步,后面十几杆枪对着他,脚步再快也没有枪子儿快。他稍稍一愣神,回身迎着警察冲过去,飞快地蹿进警察堆里。白衣人的反常举动把警察弄蒙了,直愣愣地呆在那里,忘记了开枪。说时迟那时快,赤手空拳的白衣人猛跑过去,腾空跳起来,连环踢出几脚,迅雷不及掩耳,踹倒两个警察,又紧跑两步高高跳起来,飞起一个“二踢脚”,将骑在马上的长官踹下马,自己稳稳地坐在马背上。长官重重地摔在地上,杀猪般号叫。这时候呆头呆脑的警察才回味过来,调转枪口对着白衣人的背影射击。枪声惊动了沘水县城,更多的警察和保安队员冲过来,朝白衣人逃跑的方向追赶。

邱林青跑出二十里开外,才放慢脚步,沿山间小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一连串疑问让他百思不解,义聚成染坊被烧和他有啥关系?别人为啥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开他?警察为啥来抓他?刚才施展拳脚时出脚恁么狠,几个警察不死也得俩月起不来,警察局一定不会善罢干休。他怕殃及家人和师父,不敢往家走,一时又想不到合适去处,只好信马由缰,往深山里走。

不知不觉天色昏黄了,山风吹得紧,有些凉。抢来的白马和邱林青生疏,在陌生人有力的双腿逼迫下,风驰电掣地往前跑,速度慢下来后开始不满意了,前蹬后踢尥蹶子,想将背上的陌生人掀下去。折腾了一阵,白马累了,服服帖帖听从新主人的驱使。邱林青也累了,从马背上跳下来,将马拴到树上,坐下来歇息。天黑下来,四周静悄悄,野劲十足的山风吹得呼呼响,远处不时传来狼叫声。他想,韩秀雯家遭了灾,说不定怀疑他勾结杆子干的,肯定把他告到警察局了,说不定警察在他家等着哩。想到这里,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千万不能回家。转念又想,韩秀雯不是那样的人,但又一想,她连家都没有了,还有啥顾忌的?思来想去,他觉得应该先在外面躲一段,看看风声再说。他从来没把娘一个人撇在家里过,这时候娘不定急成啥样子哩……娘多次张罗着让媒人给他说亲,人家嫌家里穷,不愿意,娘为了给他攒钱娶媳妇,不分白天黑夜纺线,越来越瘦,腰都累弯了……他想娘,也想韩秀雯,他躺在草地上胡思乱想,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穿黑衣服的小鬼掂着一挂铁链子,套在他脖子上使劲勒,要锁他的命,小鬼力气大,勒得他出不来气。他憋醒了,朦胧中意识到有人将他朝死里整,他本能地握紧拳头猛打过去,对方大叫一声。他使出“鲤鱼打挺”的招式,稳稳地站起来,恍惚看见黑影里还有几个人,他突然反应过来,遇上打劫的了,双脚稍稍一分,站成“半马步”,两手轻轻一抖,自然形成“双手抱球式”,亮开门户,厉声问:“干啥的?”对方没想到白衣人这么麻利,掏出枪,推上膛,弓下身子,反问:“啥蔓?递个门坎。”他听不懂黑话,不敢乱说,脑子闪过逃跑的念头,又一想,他们手里有枪,跑不了。“我们大架子问你话哩,咋不回话?是念语子①吧?”

“他妈的,春点不开②,空子③。”另一个人骂道。

骑在高头大马上看样子是个头儿的那个人,上下打量邱林青,看他不像接线的④,问他一个人在这里弄啥。邱林青说摸迷了。对方问他是哪庄的,他想说瞎话,但嘴好像不当家,一张嘴就报了庄名。牛蹄庄是个不太大的庄子,邱林青以为对方不知道,不料那个头儿知道牛蹄庄,赞叹他好身手,一定跟唐太极学过几招吧。听见对方提起师父的名号,邱林青顿觉亲切,“唐太极是我师父,我是他的大徒弟,跟唐师父学过十几年哩。”对方头目听说他是唐太极的徒弟,连连赞叹他的武功好。邱林青谦虚了几句,说自己只学了皮毛,比师父差远了。头目又问他一个人在这里干啥。邱林青见他们没有恶意,就把在义聚成被警察追赶的事说了。头目听了哈哈大笑,称赞邱林青是条汉子,活做得漂亮,杀完那些水狗子⑤才好哩。停了片刻,头目又问邱林青愿不愿意随他上山,暂且寻个落脚地方。

邱林青有些犹豫,跟他上山不就是当杆子吗?丢八辈祖宗,娘从小就教育他要走正路,不能往斜路上走。十几岁时,跟师父学拳,娘死活不同意,害怕儿子依仗拳脚欺负人,师父几次登门劝说,娘才同意。眼下要是做了杆子,咋对得起娘和师父?师父多次教导说,习武先修德,不收没德行的徒弟。再说了,要是韩秀雯知道他上山为匪了,必定不愿意嫁给他。他是要面子的人,拒绝了怕对方难堪,又想,不如暂且落脚,遇到合适机会再离开。他想得太简单了,哪里知道挂住⑥容易拔香头子⑦难?他说,暂时落脚可以,但想走的时候得让他走。为了收下功夫高强的人,头目满口答应,并让他当山寨二架子。邱林青差点笑出来,听说杆子里为了争夺头几把交椅,经常弄出人命,他还没上山就成二架子了,恁么容易,这算啥杆子?他推辞了几句,对方手摆得像尿不净似的,自豪地说:“我是大架子,我说了算,谁也不敢不听我的话!”原来这家伙是大架子,怪不得说话这么豪气。马上就要成二架子了,邱林青还不知道他们是哪个山头的,刚开口问,手下一个堂将抢先说,他们牛屎大顶的杆子,大架子叫翻山豹,那口气比大架子还豪气,好像牛屎大顶是天下最厉害的杆子,翻山豹是天下最厉害的大架子。邱林青连忙恭维一番,说翻山豹赫赫有名。其实,他根本没听说过翻山豹,也不知道牛屎大顶。

在众多杆子中,牛屎大顶只能算是游吃队①,人马不过十几,枪支不过三五杆,能打能冲的只有几个人,大小事都要大架子亲自出马,没有炮头,连一个手段高强的堂将也没有,都是才跟他一起上山的庄稼人,以前只会握锄头,没有摆弄过花帽子,胆量又小,想在绿林里站住脚,不被其他山头吃掉不容易。翻山豹天天坐卧不安,一门心思想涨②地盘涨人马,要涨队伍就要有几个厉害的人撑门面,今晚遇到唐太极的大弟子,翻山豹暗自庆幸,老天有眼,该我翻山豹成事,要不了多久也能涨成一股大杆子了。

没有当过一天堂将的邱林青成了二架子,不光他没有想到,在杆子里也没有先例。翻山豹平白得一员大将,高兴,回到山寨大摆宴席,直喝到日头初升。

小白鹤骑着大白马第二次去沘水找韩秀雯的时候,与上次大不一样。怕被人认出马是抢来的,他将白马寄存在城南古路沟一家干店,头上扣上黑顶天③,戴上黑护脸④,带着一个小跟班,像小财主。小白鹤进了城,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这瞅瞅那看看,不时还要点小吃品尝,咸豆腐脑、罐饺子、牛舌头火烧,那派头像富家公子哥儿出来散心解闷。不一会,跟班的小伙子吃得肚儿圆了。前面街当中围了一群人,乱哄哄很热闹,小白鹤款步走过去,挤到跟前一看,两个学生模样的人站在破桌子上,手里拿着纸壳喇叭筒讲演,声嘶力竭,义愤填膺,“乡亲们,同胞们,日本鬼子占领我们的国土,杀害我们的父母兄弟,奸淫我们的姐妹……为了我们的国家,为了前线抗日将士,为了收复失地,拯救我们的同胞,请您少吃一顿饭,少抽一袋烟,捐款支援抗日……”说到痛心处,一位女学生声泪俱下,下边一位男学生振臂高呼:“誓死不当亡国奴!”“还我河山!”“扫荡倭寇!”“汉奸不得好死!”听众跟着男学生高呼,许多人往贴着红纸的箱子里投钱。小白鹤没兴趣,赖毛离这里远着哩,打赖毛是军人的事,与他无关。

小白鹤让跟班买两匹白布,装作去染坊染布,往义聚成走去。面对废墟他故作震惊,敲邻居家的门询问。邻居见他穿一身白衣服,连忙关上门,小白鹤再三央求,邻居才重新打开门。从邻居的叙述中得知,那天夜里,杆子攻打义聚成染坊,杀死了老会首和伙计,抢走钱财,烧了房子,老会首的闺女至今下落不明。小白鹤也跟着邻居长吁短叹,问知不知道哪股杆子干的,邻居打量打量他,吞吞吐吐说,那几天一个白衣人趁着起会唱戏的空子,在染坊附近转悠,探听虚实,不知道白衣人是哪个山头的。说完赶紧进屋关上门,任凭小白鹤再喊,死活不开。

小白鹤心情沉重地回到大街上,拐进一家小饭馆,点几个菜,闷头喝酒,直到过了晌午头才准备返回。走出饭馆,一群人拦住他们的去路,为首的一个人手执两根尺把长的木棒,边敲边唱:

这位大哥相貌好,

进了馆子吃得饱;

大哥大哥运气好,

出门拾个大元宝;

元宝重有八十斤,

好比关公青龙刀;

大哥要是发声号,

我们来把元宝抱;

抱回家,给二老,

二老喜得哈哈笑。

小白鹤喝高了,头重脚轻,咧开嘴笑了,让跟班的买来一摞牛舌头火烧分给他们。一群要饭花子见焦黄香酥的牛舌头火烧,蜂拥而上,伸出黑乎乎的手去争夺,眨眼抢光了,那个说莲花落的人没有抢到,小白鹤觉得这人有趣,让他再说一段,管他吃饭。那人不推辞,张嘴就唱,捧得小白鹤止不住咧嘴笑,笑够了,把他领到饭馆里,要一碗肉丝面,小白鹤望着他狼吞虎咽地吃,问他是不是这群要饭花子的头儿。那人饿极了,呼噜呼噜吃得不抬头,呜呜啦啦说,啥头儿不头儿,不过是相互照应混口饭吃。小白鹤问他为啥不抢火烧,那人说,他们让我当头,我得处处想着他们。小白鹤暗暗惊奇,干啥都有规矩,连要饭的也选个头领哩,听那人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又问他为啥流落到深山小县城里?那人叹口气,道出了原委。这群人是省城开封一带的人,国民党为了阻止日本人南犯,扒开花园口黄河大堤,淹死好多人,地淹了,房子倒了,没吃没穿没地方住,成群结队逃出来要饭,三五十人结成一伙,外人叫他们“大要饭的”。他们先前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没有出过门,不会花言巧语,就光会说给口吃的吧,有的人家没吃的,不给,有的人家狠毒,不给吃的还辱骂,放狗咬,不少人一天要不到一口吃的。那群人见他会说莲花落,就推举他当棚头①,又叫‘大伙计’,带领大伙去要饭。

小白鹤见那个叫大伙计的能说会道,讲得头头是道,“你不像种地的庄稼人。”大伙计回答说,他祖上是庄稼人,后来过不下去了,到城市里当过工人,再后来失业了,一直要饭。原来是个老要饭的,怪不得张嘴就能说莲花落。还有半碗面条,大伙计不吃了,小白鹤觉得奇怪,问他:“你吃饱了?”

“没有。”

“那为啥不吃了?”

“外面还有个人没吃哩,这半碗给他留着。”

“他不是吃过火烧了吗?”

“没有,这孩子老实,不敢和别人争抢。”

小白鹤觉得大伙计够意思,处处想着伙伴,选这样的人当头儿没错,“你吃吧,掌柜的,再下一碗肉丝面。”

大伙计感激地说:“让你破费了,你真是好人,像你这样的好人越来越少了。”

“不用客气,谁都有遭难的时候。”停了一会,小白鹤试探说:“有个地方能吃饱饭,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去?”

听说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大伙计来了精神,顺口应承下来。大伙计来到外面对弟兄们说了,大家高兴极了,巴不得有人收留他们。幸福降临得太突然了,往往就会怀疑真实性。有两个年龄大的,对白衣人的好心产生了怀疑。不过,他们的话远没有吃饱饭的诱惑力大,除了他们两人,其余人都愿意跟着大伙计去。小白鹤走出饭馆的时候,一群人站在门口迎接他。小白鹤心里欢喜,山寨刚刚开张,正在用人之际,这次带回去恁多人,翻山豹一定高兴。他寻思,眼下不能向大家透底,等到了山上,生米做成熟饭,想走也走不了了。他编瞎话说,他开有窑场,最近要箍一口新窑,需要大量壮劳力干活,只要有力气都可以去,管吃管喝管住。话没说完,要饭的异口同声回答,愿意跟他去。这时一个端碗的小要饭花子走到大伙计身边,扯扯他的衣服低声说话。小白鹤朝这边瞟一眼,刚才那碗肉丝面就是给这个孩子端的,说不定是大伙计的儿子吧。大伙计看出了小白鹤的疑问,陪笑说,这孩子叫芮天放,今年才十五岁,从小死了爹娘,跟着奶奶过活,后来奶奶饿死了,就跟着大要饭的流浪,胆小怕事,见了生人不说话,大伙计见他可怜,处处照顾他。小白鹤瞧瞧那个叫芮天放的孩子,看样子还不到十五岁,又瘦又小,身上没有肉,脖子又细又长,眼睛挺大,一脸青菜色,身上的衣服破烂短小,脚脖手脖露在外面。见他第一眼小白鹤就有股莫名其妙的亲切感。芮天放被小白鹤打量得不好意思了,低下头。小白鹤想,这孩子怪让人心疼。

大伙计见白衣人愣在那里,以为看不上芮天放,不愿意带他去,便央求他一定要带上这孩子,这孩子太老实,不带上他就会饿死。小白鹤轻轻一笑,拍一下芮天放的肩膀,“好吧,多添碗水就中了。”大伙计连忙招呼孩子,“快给先生磕头。”叫芮天放的小家伙慌忙跪下来磕头。小白鹤挥挥手说,“不必了,以后你给我当跟班。”“啥叫跟班?”芮天放怯生生问。小白鹤呵呵一笑说:“跟班嘛,就是跟在我身边,跑跑腿,传个话。”大伙计让芮天放感谢先生,芮天放从鼻孔里哼出声,比苍蝇声大不了多少。大伙计训斥芮天放,让他大声点,小白鹤摆摆手,说算了,猛然想起来了,这孩子长得像自己的外甥娄上进,更加疼爱了。

这是一支滑稽的队伍,前面阔少爷带队,后面跟一群破衣烂衫的叫花子,快出城时,又碰到一大群要饭的也加入到队伍行列,人数增加到五六十人,浩浩荡荡出城了。到了城外古路沟取了马,小白鹤跨上去,一溜烟跑了,后面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牛屎大顶山下,小白鹤从褡裢里掏出花帽子,撕下一块白布,慢条斯理地擦着,漫不经心地说,愿意上山的,有吃有喝,不愿意上山的,可以走。众人见他翻来覆去地摆弄枪,没人敢说离开,都跟随小白鹤上山了。

翻山豹接到小白鹤的信儿,高兴得合不拢嘴,山寨说壮大就壮大了,二架子是首功,回到山寨让他多喝几杯,日他瘸姐,是个干将。翻山豹抑制不住激动,亲自带领全班人马下到半山腰迎接。他信心十足,再过三年两载,牛屎大顶就是名扬远近的大股杆子了,翻山豹就是有名望的大架子了,谁也不敢小瞧。他和善亲切地满面笑容地神采奕奕地站在突兀的石头上,张开双臂迎接新来的弟兄们。辉煌的未来就在眼前,他心里无法平静,双手颤抖得厉害,心都要从肚子里蹦出来了。小白鹤还没走到跟前,翻山豹已经热情洋溢地张开双臂迎上去了,十二分地客气十二分地热烈,对小白鹤的丰功伟绩赞不绝口,称赞他是刘邦的萧何与张良,是刘皇叔的诸葛亮。小白鹤被夸得面红耳赤,起一身鸡皮疙瘩,还没说出自谦的话,就被一群人簇拥着上山去了。这是翻山豹提前安排的盛大欢迎仪式,用心良苦,鼓舞人心。望着浩浩荡荡的人群,翻山豹不由得生出一股自豪,这群要饭花子就是他征战天下的猛将,是刘皇叔手下的五虎大将,而他自己就是将来的皇帝。

宴席备好了,十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桌子一溜排开,肉摆上去了,酒倒上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梦想就在眼前,要饭花子闻见香喷喷的肉和酒,恨不得立即抢上去,一扫而光。但他们不敢,谁都明白,在山寨不比在家,山寨里有规矩,弄不好要掉脑袋。小白鹤把芮天放拉到身边,嘱咐他不要远离,今晚开始做他的跟班。芮天放老老实实地跟着二架子。以前,芮天放听说杆子杀人不眨眼,心狠手辣,但从小白鹤身上没有感觉到可怕,反而感到了温暖。他对爹娘的印象模糊,记忆中只有奶奶对他好,见到小白鹤心里莫名地产生了亲切感,像没有见过面的亲叔叔。

杆子站一边,要饭的站一边,翻山豹站在破桌子上,面对突然壮大起来的队伍,讲了一通充满希望的话后,还不能完全表达内心的喜悦,又抽出花帽子对天连放三枪,几个胆小的要饭花子吓得两腿哆嗦。翻山豹有意卖弄,给大伙讲当杆子的好处,英雄壮举,神仙般的自在,从古说到今,从眼下说到将来,旁征博引,似乎当杆子是天下最美的差使,给个皇帝也不换。大伙饿得前心贴后背,酒肉香气勾引得心里更难受,流了口水。翻山豹讲完了,让大家去喝酒,人群如潮水般涌过去,翻山豹抽出花帽子对天放两枪,怒吼道,慢慢来,有的是酒,有的是肉,有本事可着肚皮装,日他瘸姐,没一点规矩。人群再次静下来,吃饭喝酒都不敢出声,好像这不是喜宴,而是丧宴,他们是为翻山豹吊孝。两碗酒下肚后,头胀昏了,恐惧消失了,人人放开肚皮喝起来,直喝到夜半三更,醉倒一片。

行贱人不贱,杆子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山寨不是干店,不能说走就走,说来就来,得让他们知道规矩。第二天晌午,翻山豹安排挂住大礼。挂住有严格的程序,想来挂住的人必须有杆子里人介绍,还要进行严格盘问,有嫌疑的人不准入伙。眼下,牛屎大顶刚刚开张,正在用人之际,一切从简,介绍盘问可以省略,立字据不能少。立字据也有讲究,要写明来意,受谁引荐,表决心不怕死,死心塌地跟着大架子干,等等。要饭花子多数不识字,翻山豹拿出一张写好的字据,找个识字的人念念,不过是打家劫舍心不软,走马飞尘不怕死之类,念完,新入伙的人在上面签字,会写名字的写名字,不会写名字的画圆圈。芮天放躲在人群背后,不敢上去签名,感觉像卖身契,签了字就把自己卖了。小白鹤站在签字的破桌子前监督,看看签得差不多了,数数名字,五十二个,少一个人,站起来问,还有谁没有签?大伙计将芮天放推到前面说,他没有签,小白鹤挥挥手让他过来签字。翻山豹看那个叫天放的小家伙胆小如鼠,咋能为山寨出力哩?山寨不是收容院,不能白养活人,日他瘸姐,让他滚蛋。小白鹤连忙说,这是他新选的跟班,怪机灵,就是胆小,以后练练胆就中了。翻山豹不好驳小白鹤的面子,点点头。芮天放走过去,捉着毛笔在马粪纸上画一个大大的红圈。

接下来是“过堂”,过堂就是试胆量。芮天放听说要过堂,猜想不是平平常常的事,虽说没有见过过堂的场面,但从演戏和说书中知道,县官审问犯人叫过堂,都是吓人的场面。

过堂开始,大伙计作为大要饭领头的第一个上场。大架子一挥手,堂将抱着葫芦走上来,放在他头上。大架子拿着枪一指,让他朝前走,不许回头看。大伙计不知道要干啥,惊恐地打量着大架子。芮天放更不知道大架子要干啥,只是觉得刚才还笑容满面的大架子,转眼变得像狼一样凶,眼珠子瞪得滚圆,说话像狼叫。场子里静得很,连咳嗽声也没有,所有目光都集中到大伙计头上黄澄澄的葫芦和大架子手上黑漆漆的手枪上。老天爷保佑,好人有好报,但愿大伙计不会有事,芮天放默默替大伙计祷告。众目睽睽之下,大伙计更紧张了,大架子用枪比划着让他往前走,莫非要拿我开刀?他不由得浑身颤动,转念又想,不会,要是当着恁多人下手,以后谁还敢上山,谁还来投奔他?

“不要回头!”翻山豹大声吼叫,那口气像财主监督长工干活,又像皇帝训斥太监,不留情面。大伙计慢慢往前走,不能低头看路,只能试探着迈步,保持身子平正,不让葫芦滚下来。葫芦很重,好像顶了千斤重的石头,几乎要把他压垮。他双腿颤抖,心情沉重,暗想,我大伙计风光半辈子,今天要死在这个荒凉的山寨了,想起过去,他不觉心头一振,来了精神,“二七”大罢工过去十几年了,这十几年都是白赚的,工友们为了罢工离开人世多年,该去见他们了,只是死在翻山豹的手里太窝囊。又一想,身后几十个弟兄们都看着他哩,不能丢脸,要让翻山豹看看,这群要饭的不是白吃饭的,是好样的。他挺起腰杆,迈开步子稳稳当当往前走。

场面死一般沉寂,所有要饭花子紧张得捏出两把汗,这时候他们才弄明白,翻山豹要用手中的枪打头上的葫芦,一丝一毫偏差都可能要了大伙计的命。堂将们也很紧张,他们知道大架子吃几个馍,有多大本事,眨眼之间大伙计就可能毙命。翻山豹也很紧张,万一失手打死大伙计,在众人面前失了脸面,谁还服他?他暗暗给自己打气,今后有没有威望就看这一枪了。大伙计已经走到百步远,葫芦变得像甜瓜般小了,大伙更着急了,越往前走葫芦越小,危险越大,再瞅瞅小白鹤,坐在大架子旁边悠闲自在地吸烟,好像与他无关。芮天放瞪眼瞅着大架子手中的枪,期盼那把枪早点响起来,又害怕响起来。

枪响了,叭,大伙计头上的葫芦从紧贴着头顶的地方炸开了花,砰,飞起几瓣,天女散花般落到地上。葫芦碎了,大伙计还站在那里,翻山豹悬着的心落地了,他兴高采烈地往前走两步,吹吹冒着袅袅轻烟的枪口,准备接受大家的欢呼,像皇帝接受大臣山呼万岁一样。新来的人没有欢呼,只有几个机灵的堂将装腔作势地叫喊几声,像下了蛋的母鸡咕咕叫。翻山豹满足了,脸上堆起厚厚的得意忘形的笑。噔噔噔,一个堂将跑过去,摸摸大伙计的裤裆,噔噔噔,又跑回来报告说,他没有尿裤裆。这是杆子过堂最常用的方法,要是尿裤子,就是扒子,山寨不收留;要是没有尿裤子,就是顶硬①,这道关算是过去了。至此大伙才明白过堂是咋回事,大架子的枪口要是再低一点,开瓢的不是葫芦,而是大伙计的瓢把子了。

从枪口底下走出来的大伙计犹如从鬼门关里逃回来,已经死过了,不怕了,他满面笑容,边走边从腰里抽出短木棒,嘣嘣敲起来:

今天中午太阳毒,

我头上顶个大葫芦。

翻山豹当众发了话,

抬脚往前走百步。

枪口在后黑洞洞,

我心里咚咚犯嘀咕。

一声枪响开了瓢,

大伙心惊肉又跳。

这瓢开了不要紧,

我笑你笑他也笑。

要是那瓢开了瓢,

定是阎王那里报了到。

翻山豹听见恭维,高兴得像喝了蜜,眼睛眯成一条缝,“小白鹤会办事,弄上山一个能说会唱的人,现编现唱,这是能人哪,啊?哈哈哈……日他瘸姐,这荒山野岭鬼不下蛋的地方,有了会说会唱的人,以后天天乐一番,不用苦扭着脸没事干了,是不是二架子?”翻山豹露了脸,心里舒坦得很,比他娘守寡多年又嫁人还高兴。刚才翻山豹已经盘算好了,把枪口稍稍压低些,打中葫芦更好,打不中把大伙计放倒,震住那些人,没想到,瞎猫撞个死老鼠,瓤子贴着大伙计的头皮击中了葫芦。大伙计走到大架子跟前说:“按行规我叫大伙计,是侍候人的伙计,就叫我大伙计吧,能跟大伙解闷就好。”翻山豹用讽刺的口吻说,“哟,想不到要饭的也有行规呀。”

“砍哪山柴说哪山话,端谁的饭碗替谁说话,以后弟兄们跟着你混饭� �,就得听你的。”

翻山豹得意地撇嘴笑了,笑得哈哈响,拍拍大伙计的肩膀,用长辈的口气叮嘱说,好好干,牛屎大顶壮大了,大伙都能过上好日子。

过堂继续进行,一个都不能少。大架子开了头,让二架子表演。翻山豹的用意很深,小白鹤要是手段高,给那些人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牛屎大顶的厉害;万一失手,更显翻山豹的手段高,也能震慑那些刚上山不懂规矩的家伙,一举几得。这群人原本都是规规矩矩的庄稼汉,没见过这阵势,有的还没上场就抖得走不成路;有的走几步,后面就撒下一溜水印子——尿裤裆了;还有的硬着胆子上场,听见枪响,扑通一声坐到地上,吓瘫了。这是在山寨里过堂,较为简单的方式,还有一种过堂更为惊心动魄,陪着迎门梁外出打食①,真刀真枪干,让过堂的人去插旗、踩盘子、望水②,如果干得好,迎门梁回来跟大当家的说,“遛过了,顶硬”,便通过了。顶硬是当杆子起码的要求,只有顶硬的人才能进入下一个仪式,“拜香”。翻山豹急需人手,不管是顶硬还是尿裤裆的家伙,通通留下。

拜香之前先插香,对天盟誓,每人点燃十九根香,栽到香炉里,叫作栽香。十九根香不能乱插,分成五堆,前三后四,左五右六,小白鹤解释说,十八根香敬十八罗汉,最后一根敬大当家的。芮天放学着别人的样子,栽上十九根香,一一点着。插好了香,大家一齐跪下来,翻山豹站在众人前面说,大家跟着念:

今天来入伙,

和兄弟们一条心,

如不一条心,

宁愿天打五雷轰,

叫大架子插了我。

今天入了伙,

和弟兄们一条心,

不走露风声不叛变,

不出卖朋友守规矩,

要是违反了,

千刀万剐,

叫大架子插了我。

念完,翻山豹走上前,搀扶大伙起来,像皇帝搀扶三朝老臣,笑容满面,和和气气,“日他瘸姐,都是一家人了,起来吧。”大伙齐声说,谢大架子。大架子让大伙拜了二架子,吩咐上酒。牛屎大顶自拉杆以来,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众人情绪高涨,推杯换盏,从中午直喝到深夜,除了放卡②的,全部大醉。

牛屎大顶发展到近百名堂将,已经是中等规模的杆子,翻山豹腰杆挺起来了,称得上响当当的大架子了,绑票、砸窑、掐灯花之类的事用不着他亲自出马,全由二架子小白鹤带领手下弟兄去干。小白鹤没辜负大架子的期望,活做得很漂亮,粮食、酒肉一批批运上山,山寨里家底慢慢厚实起来。

山寨发达像财主发家一样,刚开始不敢吃不敢穿,一块红薯能当一天口粮,省吃俭用攒钱置地,粮食茓子堆高了,牲口圈里有骡马了,生活一天天殷实起来,才敢大吃大喝,贪图享受。翻山豹正在做着当财主的美梦,近来他很满意,外面的事小白鹤一个人就打发了,他只想着管理好山寨就行了。想到以后的宏图大志,翻山豹抑制不住兴奋,过几天亲自下山,弄个压寨夫人回来,像其他大股杆子的大架子一样,不愁吃不愁喝,还不愁“日”。好日子就在眼前,翻山豹眼睛里放出白花花的夺目的光,恨不得明天就弄回来一个压寨夫人,搂着漂亮女人日她个天昏地暗。

晚上,翻山豹将小白鹤请到自己住的茅草庵子里,斟上酒,亲自端过去,说了一箩筐好听话,赞扬他是牛屎大顶第一功臣。小白鹤受宠若惊了,连忙站起来说,承蒙大架子厚爱,小弟一定尽力效劳。翻山豹说得没错,小白鹤是第一功臣,不光带上山一群要饭花子,还带领人马砸窑。小白鹤砸窑和别的杆子不一样,他是练武人,讲仁义,不忍心害人性命,主张“文攻”,而不用“武攻”。所谓“文攻”,就是依靠他的高超武功,敏捷身手,翻进院墙拉开门,放进来同伙,抱起东西就跑,等到主人发觉,他们已经消失在夜幕之中,极少伤害别人性命。他的做法算不上砸窑,只能算作荣马子①。流落杆子不久的小白鹤,多年修炼的武德还没有完全丧失,只有他才会将武德和砸窑结合到一起,创造出独特的砸窑方式。

翻山豹连喝两大碗,喝高了,飘飘然了,称赞小白鹤一连砸了几座肥窑,如今山寨里粮草充足,人马强壮,再过个年儿半载,不说撵上铜峰了,撵上罗汉岭的孤雁飞没问题,到那时候,咱们弟兄的日子比神仙还自在,给个县长也不换哩。小白鹤刚想站来说客套话,被翻山豹制止了,说他们是亲兄弟,不必客气,来,干杯。干了杯,还觉得意犹未尽,就站起来再次给小白鹤敬酒,非常恭敬,比给他爹敬酒还恭敬。翻山豹说,这杯酒是哥亲自敬你的,你得亲自喝,无论如何得亲自喝,哥亲自看着你喝,要是不喝,哥就一直站在这儿等着,要是不喝,哥会难受得一夜睡不着,说不定还得疯。小白鹤被捧得晕头转向,捧起一满碗酒喝下去。翻山豹亲自为手下夹过去一大块牛肉,亲自塞进得力干将嘴里,呜呜啦啦说:“兄弟,你听我说,这两天你再托人给你娘——不,咱娘,咱娘,送些榔子,让咱娘不要挂念,就说在外面生意不错,让咱娘别挂心,保养好身体,有机会我一定亲自登门拜访,亲自看望咱娘。”

小白鹤感动得热泪盈眶,鼻子发酸,“谢、谢大架子。”

“兄弟,咱们山寨现在还小,过一段兴旺发达了,将咱娘接到山上,让咱娘好好享几天清福。来,干杯。”翻山豹一句一个咱娘,叫得比生他养他的亲娘还亲。小白鹤更感动了,哽咽地叫一声“大哥”,说不下去了。

翻山豹进入了角色,以至于忘记了是在演戏,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兄弟,咱俩是亲兄弟,我是你亲哥,你是我亲兄弟,对不对?”

“对,对……”小白鹤喝得东倒西歪,几次都差点趴到桌子上。

“来,亲弟,喝,亲哥,敬、敬你,你一杯。”

喝到半夜,小白鹤摇摇晃晃地出门了,出门时还知道往自己的茅草庵走,走出十几步,感觉天地旋转,黑影里的东西离他远去,好像要将他撇下。他摇摇头,想镇静下来,没有用,天地和山峰不但走,还玩着花样转着圈子走。他慢慢腾腾地挪步,将早就憋得难受的家伙掏出来,准备撒尿,但脚步立不稳,几次想倒下去,摇摇晃晃,寻到一棵核桃粗的小树,用胸口靠着,可以放心大胆地掏家伙了。费了不小的气力才将家伙掏出来,双手握着往外射。憋了满满一肚子的水还没有排净,脚步又晃荡了,他极力往小树上靠,小树顶不住他高大的身躯,往前边弯下去,小树越往前弯他越往前靠,小树已经弯得不能再弯了,他的身子仍没有站稳。终于,小树从腋窝下蹿出去,他身子失去平稳,摔倒在尿窝里,骨碌碌顺山坡往下滚,幸亏被一块石头挡住才没有滚下山。

翻山豹死猪一样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梦里也没有忘记弄个压赛夫人的美好愿望,呼噜声拐着弯响,像驴叫,又像鬼哭狼嚎,还像鬼唱歌。这是堂将们最后一次听大架子歌唱了,以后再也听不到他们敬爱的大架子一高一低一长一短的美妙呼噜声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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