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之时，影华收拾好哥哥的房间，领海涛进屋，郑重地说：“今晚你就睡这儿！我到我房间里去！”
海涛注视着这里的一切，一张单人床，配着一张书柜和书桌，两个小沙发，一台小茶几，摆设不多不少，恰好放满整个房间。他拘谨地坐在床上，看着她走出去，心里渐渐归于平静。他摸摸书桌上的小钟表，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他起身关了门，脱下外套，和着内衣躺进被窝，很快便睡着了。
冰天雪地之中，他和影华一同走在原野上。她身着大红羽绒袄，脸上灿烂地笑着。她拉着他的手，脚踏在厚厚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动听。冬天的阳光温暖地照着，热气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连同呼出的气息都带着一股激情，与洁净的阳光一同蒸腾、跳动。周围有不少人在指指点点，有羡慕，有嫉妒，更有窃窃私语的说三道四。他耳听这些话，心中无限愧疚。他觉得身后有一个人在远远张望着。那不是别人，而是泪流满面的海玲。在她身旁，还有两个老人。他看不清是海玲的父母，还是他的父母；他只觉得他们都在怒目而视地看着他，虽是默无声息，但都充满了痛恨和仇视。他必须快点离开这里，可是双脚不知为何突然被冰冷的积雪冻结住了，再也拔不出来。影华使劲地拉着他，努力帮他把脚从积雪中拽出来，但是无论如何使劲，他的脚都一动也不能动。无奈之下，他用力推开影华，想让她快些离开，谁想不仅没有推开她，他反而一屁股栽倒在雪地上……
就在这时，他醒了过来，发觉自己掉在了床面的地板上。原来他梦中一推，竟把自己反推到地上。他抬头看窗户，天已大亮，便迅速穿上衣服，准备离开这里。
拉开房门，他听到影华在卫生间里洗漱，便坐在沙发上等着。一会儿，她微笑着走出来问：“起来啦？咋不再休息一会儿？想吃些什么？”
他惊惶地站起来说：“我不吃，要回学校！”
“不如我们到外面吃些东西吧！”她拍着刚洗好的脸，很热心地说。
“还是算了！我这就走，别人看见了多不好！”海涛只想尽快离开。
“看见有啥？看见能有啥哩？”影华脸一沉，有些生气地说。
“不是能有啥。我想再过一段时间才公开咱们的事儿，应该会好一些！”海涛不敢面对她，怯懦地说。
影华看出他心有顾虑，不再多言。他忙去简单地洗了脸出来。影华已经打开门，一股冷气直冲进来。她走出去朝楼梯口看看，笑着向他招手道：“快，快，正称你的意，一个人都没有！”
海涛来不及擦干脸，匆匆走出门下了楼。影华没跟着出来。他也没骑车，而是步行向学校走去。他尽力把头缩进领子里，这样不仅让衣领遮住了半边脸，而且能够抵挡一阵冷似一阵的寒风。看看周围没有多少人，他带着几分惶恐迈步前行。
大街上行人还少，看东方已是朝霞满天。这将是个好晴天。他不敢四处张望，只顾看着脚下的路。积雪不算深，来往的车轮将雪路分割成各种不规则的图案。雪与地面结成了冰，有几次他差点儿滑倒，便小心翼翼地踩稳了再走。
在一个十字路口，他还是差一点儿撞上一个骑摩托车的胖男人。那男人戴着皮手套，摩托车后面载着两只大竹篮，车身半歪着，双脚着地，口中“哦哦”地叫着。他看到海涛是个学生，张口欲说难听的，但一看海涛帮他扶稳了车子，口中还道着歉，他便训斥道：“对不起值几个钱！你把我摔坏了咋办？”
海涛听这话很冲，抬头微笑着看他。他也注意地盯着海涛的脸，突然呵呵乐道：“哎哟，你这孩子，我看你咋恁眼熟呢！哎，就像一个人似的！”
海涛登时一愣，泉安城哪有人会认得自己？他诧异地望着对方，不知如何回答。
“望我干啥？你是不是陈凤宇的儿子，叫涛子的？”那男人很认真地问。
海涛点点头，心中却在猜测着。
“嘿，你这孩子有出息了，不认识我了！”男人下了摩托，脱下手套，手伸上来，直想用拳头擂他。
“对不起！我真想不起你是谁？”海涛一时为难，只好实话实说。
“他妈的！你连我是谁都想不起来！你真中——我是你表叔狗蛋呀！”
一提到“狗蛋”二字，海涛一瞬间有了记忆。他六七岁的时候，的确有一个叫狗蛋的表叔与父亲关系很要好。此人本是族内一位姑奶家收养的押子，少年时在陈家庄长大，与父亲常在一起谈论什么小说最有趣，什么小说最没劲。记得他们老谈那本《聊斋》，说是黄得不得了，简直没法看下去。那时海涛不知“黄”为何物，便问狗蛋表叔是啥意思。他笑着说：“黄就是不能看，就是你这样的孩子不能看，长大了才能看的！”海涛被他解释得云里雾里，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父亲却推推狗蛋表叔，意思是不要向孩子讲这些东西。海涛还清楚地记得，狗蛋表叔那时刚二十几岁便离了婚。据说他那老婆臭不要脸，和别的男人睡觉被他逮了个正着。他将两个女儿交给亲娘老子抚养，离开了姑奶家，一个人满世界里闯荡去了，在陈家庄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的，老爱和父亲一个锅吃饭。他一直说涛子妈做的饭菜很好吃，不像他表嫂陈二娘那样小气，有好东西不往锅里放，即使放了也不干净，他根本就吃不下去。
狗蛋表叔只要在陈家庄住一天，就会一直睡在海涛家，与涛子一个床铺，给他讲故事，说笑话。包括挺黄挺黄的故事和笑话，他都敢讲给涛子听。涛子对这些故事和笑话印象倒不深，只觉得这个表叔很豪爽很义气。过了两三年，狗蛋表叔又找了个对象，便离开陈家庄进城发财去了。十几年间，他再没回过陈家庄。据陈二娘说，他娶了个师长的侄女，在泉安城开着大饭店，生意做得很大很大。然而这仅是听说，海涛一直没见过这位狗蛋表叔在做什么。谁也没料到，在这个雪后初晴的早晨，就在这个十字路口，他与这位十几年没相见的表叔竟然不期而遇。
海涛忆起了这些，便咧嘴笑道：“哟，你真的是狗蛋表叔！”
“那还有假？对，就是我！”那男人兴奋地说，“就这样叫狗蛋表叔，我喜欢！别人可不敢叫我小名的，只有你能喊！”
两人互认之后，狗蛋表叔询问海涛的境况。听到他父母相继去世，表叔便连声唏嘘，不住地叹息。待听到海涛如今在泉安师范读书，他便赞不绝口道：“哎哟，想不到你这孩子真出息了！这样好，这样好，今儿你和我一起去我家，看看你表叔的饭店大不大，咱爷俩吃顿饭，喝些酒。你爸妈不在了，我就是你老子了。你可不能灰我面子，今儿咋样也得依我！”
海涛本打算回校，但听他如此热诚，又知他一向豪讲义气，便不再推辞，点头应允道：“好，好，我听你的，表叔，走！”
两人一起往对面的菜场走来。那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原来狗蛋表叔一大早是来采购青菜和肉食的。海涛看他麻利地将买来的肉放进车后的竹篮中，忽然想到今天这样空着手去他家实在不够礼貌，伸手摸摸口袋，还有三四十元钱，便走进旁边的小卖铺里，买了些小孩子爱吃的食品，用方便袋提过来。狗蛋表叔正在找他。他忙过来说：“表叔，我给小兄妹们买些小礼物！”
“乖乖，你这孩子真是出息了！咋还花钱呢？我家啥都有，你上学正花钱，你还是退回去吧！那老板我认识！”说着话，狗蛋表叔硬拉着他去店里退。
海涛哪能让他退掉，堵住他道：“你别见外！你是表叔，我那花婶子还不认得我这个侄子呢！第一趟去你家，我空着手也不好看吧！这样吧，你别乱了，以后我再去你家，绝不再买东西了！”他如此这般解释着，顺手将礼物放进摩托后面的竹篮中。狗蛋表叔双手一摊，故意生气地骂着：“乖乖，你这孩子比你爹有出息！他妈的，真有眼色，还会办事儿，学得我也说不过你了！”
在这种情形下，狗蛋表叔不再谦让。他又买了几样蔬菜，放进竹篮里，翻身上了摩托，骑上去慢慢向前行驶着。海涛快步跟在他旁边走着。不一会儿，他累得已是气喘吁吁，额头上冒着热气，身上也是汗浸浸的。狗蛋表叔笑着说：“你这身体不行呀！我年青时可都是大雪天光着膀子跑步，用凉水冲澡，有时还下河洗澡呢！你别看我年岁大了，身体可结实着呢！”
海涛仔细看着他，发现他比印象中胖了许多，脖子短，头特大，恰好印证了“头大脖子粗，不是大款是伙夫”这句话。他不由一笑，表叔问他笑啥，他忙胡诌道：“我在想我那花婶子啥模样呢！是不是也和你一样胖？”
“乖，你这孩子真不老实！告诉你，你花婶子是师长的侄女，你想想长啥样？——长差了你表叔我也不稀罕呀！”表叔眉飞色舞地说着，左手还要伸出来摆两下。海涛担心他骑车不稳，便尽力不再说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