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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此次下乡,齐望他们考虑过几个地方。一是去范大越的老家白洋淀,那是革命老区,过去曾有大名鼎鼎的“雁翎队”出没,生活也相对富裕;而当刘胜利说出了“延安”二字时,同学们又被革命圣地深深地吸引了。有关革命圣地的歌曲,来自革命圣地的传说,一切选择都指向了延安。刘胜利的爸爸过去有一个陕西籍的警卫员,因为受伤,就留在了老家。但是延安比较远,路费是个问题,交通不便也是个问题:没有直达的火车,中途要在西安换车,要坐上半天长途汽车,再走一天的路,才能到达。陈露老师立刻把这个提案否决了。那么,剩下的只有北京郊区了。当然,在北京找,选择范围也大了许多。最后决定去学校党员们曾经到过的怀柔县老河口。陈露老师还特别强调,那个地方虽然穷,但是风景非常非常美,有山有水有森林。可是第二天,当陈露老师打电话过去时,人家说,那边已经有北京市委的同志联系上了,村里接待能力有限……计划落空了。谁知再一次峰回路转,这时刘胜利的爸爸又来了消息,说是只要同学们能够到达西安,就有接新兵的空车把他们直接送到延安的冯家汊。

于是大家一片欢腾。

上路那天,在学校住宿的同学们都早早地等在了学校大门口。刘胜利出人意料地背了个白色的大布包袱来。这与他平日里的威风劲儿大相径庭。李丽珍就问:“刘胜利,你怎么背这么大的包袱啊?”

刘胜利说:“都是我妈妈给冯大叔带的东西呀……”

李丽珍哼了一声,说:“保证都是旧衣服旧裤子。肯定的!城里人就是……”

刘胜利一听就不乐意了,回嘴道:“旧的怎么了,总比扔了好吧?”

范大越在一旁说:“旧的也好,农村小孩穿衣服费着呢,穿穿就破;而且没几天就穿不下了,还能接着给更小的……”

李丽珍马上说:“那干吗不给人家新的呀?”

刘胜利一下子就火了,说:“你怎么知道没有新的呀?!……李丽珍,别一提农村就那么敏感,至于吗?”

王明明听见吵吵,回头一见刘胜利也笑了,说:“刘胜利,干脆咱俩换换,你帮我背背包,我来挎包袱,我是女的,挎个包袱没那么难看……”

刘胜利尴尬地问:“啊?难看吗?”

“当然了!”王明明大笑。

这时,严卫国已经一把抢下了大包袱说:“还是我来吧!”

范大越早就来了,李丽珍站在他身边。他们两个都是要回老家过寒假的。所谓和工农相结合,他们内心里都暗自认为,我就是工农,用不着体验生活,那生活就是我们从小过的日子。而齐望认为,那并不一样。作为家里的孩子,好多困难都是大人扛了,孩子的体验和大人的体验肯定不同。但是范大越情况特殊,乡下的养父母应该去看看,人不能忘本。

于大兴站在王明明旁边,笑嘻嘻地对她说:“一对红,下乡好好干啊!”

王明明说:“于大兴,这次寒假,你不能和我们一起下乡,真是挺可惜的。”

于大兴说:“不可惜。……我要是不能参加这次中学生足球联赛,那才可惜哪!”

王明明小声说:“这次去下乡,班上大部分团员都去。你看人家秦小力,这次要是表现好,回来准能入团,真的!”

于大兴说:“我在足球队参加全北京市的中学联赛,给学校争光,也是为革命做贡献呀!……再说,我又不能为了入团就假积极……”

“说什么呢?什么真积极假积极的?于大兴啊于大兴,我的良苦用心你怎么就是不知道呢?”王明明说。

于大兴嘻嘻笑着说:“一对红,等你回来我再听你的谆谆教诲吧!”

一旁的严卫国他们就笑起来。

王明明和于大兴的“一帮一,一对红”是最不被团支部看好的一对。一个学期过去,于大兴似乎还没有任何追求进步的想法,他早就说过,他考到一零一中学的唯一目的就是参加一零一中学的足球队。因此,王明明平时对于大兴的每一次管教,都成为于大兴逗乐的机会。他觉得和一本正经帮助他的王明明耍贫嘴还是很快活的。

秦小力是最后赶来的,她身后还跟着萧博和扛了根新扁担的张青。作为给贫下中农的礼物,扁担是秦小力专门请张青做的。她认为,农民长年劳动,劳动工具肯定损坏最快,所以带根扁担比较独特。然而在木工房做扁担的时候,张青却不同意她的想法,他说,农民最需要的其实是粮食。秦小力非常不解,农民本来就是种粮食的,怎么能缺粮食呢?张青说:“你还不懂,等你从农村回来,可能就懂了。”听着他预言般的话,秦小力有些愣。张青又说:“不论你怎么想,随身也带上点儿吃的吧,免得路上饿。”

在即将出发的队伍里,齐望一眼见到张青,脸色就有些发僵。他感觉,尽管还不清楚秦小力和张青关系怎么样,但是张青肯定是对秦小力有企图的。

这时,于大兴楼着萧博,问他:“你怎么不跟着去玩玩?”

萧博说:“我们穷孩子可没工夫游山玩水,饱览祖国大好河山;我得给自己挣学费呀!”

萧博已经找到寒假勤工俭学的活儿,是当煤厂的送煤工,每天蹬着三轮板车送煤。送一车煤五毛钱,如果每天能上午送两车,下午送两车,就是两块钱……除了春节几天休息,寒假一共二十天,能挣到四十块钱,相当于一个青年工人的月薪。

于大兴说:“真行啊你,萧博。”

萧博斜他一眼,说:“吃得苦中苦,方为……”

于大兴接茬说:“……方为人上人呀?”

范大越会心地补充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萧博接着说:“……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出发的时间近了。八位同学都像往常下乡劳动一样,带着自己的被褥,学解放军的样子打成背包背在身后。待秦小力一到,同学们马上整队。刘胜利喊着口号,大家互相招手告别。齐望殿后,他注意到张青并没有招手,显得平静异常,这边刚一迈步,他就转身向学校里边走去。对他的这种表现,齐望已有了几分放心;再看看秦小力,她在前面的队列里,扬着头,高声唱着歌,丝毫没有表现出留恋什么人的情绪,齐望心里七上八下的水桶终于落在了井底。

齐望一走,范大越就住回了亲爹家里,睡在大弟弟的上铺。他等待两天后和父亲一起回白洋淀。这是第一次,范大越在家里住宿超过两天以上。后妈吴珍就有些不习惯了。一个大小伙子在家里晃来晃去,一会儿在楼梯上上下下,一会儿在卫生间占半个时辰,一会儿听见他和弟弟们打闹玩耍,似乎真的要进入这个家庭了,任谁挡也挡不住了。范大越对她采取的是视而不见政策,吃饭不抬头,迎面像不认识,一句话也不主动说。这搞得吴珍有气无处出,有火无处发。因为他宣示的是他的权利,没有一处过界,让你抓不着把柄。

临走前的晚上,吴珍早早就躺在了床上,等着魏玉浩。看得出,家里这两天的安宁,使得魏玉浩很是满意。他洗漱完上床,脱了衣服,嘴里嘶嘶地吸着凉气,猛地钻进吴珍的被窝,却被吴珍一把推了出来。

“去去去!”吴珍说,“我不舒服!”

魏玉浩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说:“没烧啊?……又闹情绪了?”

吴珍说:“什么情绪?我还配有情绪?”

魏玉浩再次钻进她的被窝,见她不再反抗,就抱住她,耐心地说服着:“珍,什么意思嘛!我明天一走,好几天回不来……你也不想我?”

吴珍说:“想我就别走!”

魏玉浩说:“走是一定要走了,这也是我向人家老乡表达一点谢意呀,人家把我的孩子养到这么大,多不容易啊!”

吴珍不说话了,背冲着他,闭上眼睛。她明知没理的时候,常常这样。

魏玉浩又说:“珍,我不在这几天,你可以把爸妈接过来住住,你也可以回家里去……”

吴珍反问道:“可以什么?……可以让家里人看看,一到春节我爷们儿就把我甩在家里不管了?”

魏玉浩说:“哎?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人家是大越的养父母……我去看看他们,初二就回来了。”

吴珍说:“我父母就不是父母了?……凭什么看人家的,就不看自己的……”

魏玉浩说:“好了好了,别再闹脾气了。吵来吵去都是车轱辘话。……说好的事情就不变了。明天一早我就和大越出发了。”

魏玉浩撩开被子,钻回自己的被窝,蒙上头睡了。吴珍一见,气得更厉害了,索性哭了起来。不料,魏玉浩的鼾声即刻响起来,又粗又重,大大地盖过了她的哭声。吴珍只好收声,气到半夜。

第二天清晨,一辆吉普车早早就停在魏家小楼门前。

范大越和两个弟弟一起坐在餐桌边吃饭,却迟迟不见吴珍的影子。范大越的身边是准备好的一个旅行袋。魏玉浩已经吃完,拿着点心盒子过来,放在旅行袋里。这时,保姆张阿姨从楼上下来,手里举着一个体温计。

魏玉浩说:“张阿姨啊,过节我不在,你就辛苦了。”

“不辛苦,惯了,首长放心吧。”张阿姨说。

魏玉浩向楼上看看问:“他妈妈?……”

张阿姨举起体温计,说:“首长,吴同志刚刚试了体温,说让您看看……”

魏玉浩一边问着试体温干什么,一边接过,一看,大吃一惊,说:“啊?9度5?……怎么这么高?刚才还没事哪!……”说完就三步两步上楼去了。

正在吃饭的大弟弟在一旁说:“我们班有个同学不想上课的时候,就把体温计放在热水里,一泡,红线就上去了……”

小弟弟问:“到多少就算发烧啊?”

大弟弟说:“8度就算……”

张阿姨连忙制止他们,说:“可不敢瞎说啊!”然后看看范大越,说,“大越,吃饱了啊,路上可别饿着……”

范大越心神不定地看着楼上,说:“饱了。”

这时,魏玉浩神色凝重地下楼来。他说:“张阿姨,你去帮她穿衣服,马上去医院。……大越,我现在就送你……”

范大越露出欣喜的表情,说:“是!”

魏玉浩摆摆手,歉疚地说:“车子去医院,顺便送你……你一个人去火车站,爸爸去不了啦。”

范大越掩盖住内心的失望,答应道:“嗯。……她真的病了吗?”

魏玉浩说:“什么话?!”

范大越绝对相信是吴珍使了诡计,比如用热水烫了温度计什么的,即使到了医院,什么事都没有的话,她也已经成功地让爸爸错过了火车。而且爸爸在最后一刻的表现说明,他爱吴珍比爱范大越更甚,也比爱真理更甚。范大越泄气了,吴珍终于胜利了。

旅途总是带给人莫名的期待和新鲜的感受。这次,好几个同学都是第一次坐火车,再加上和同学在一起,就格外兴奋。他们进了车厢就叽叽喳喳地说笑,还一起到车门口去扶老携幼,帮助乘务员扫地送水。秦小力坐在窗边等待开车,也想起了开学前与齐望、刘胜利他们一起去张家口探寻学校旧址却不欢而散的经历,竟然一晃一个学期就过去了,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只有一个心事没有着落,就是入团的计划。她本来以为第一学期就能解决,却遭受了挫折。这次下乡,她决心吃苦吃苦再吃苦,争取如王明明所说,开学第一批入团。

同学们在硬座车厢坐过了一夜。早上去盥洗室的时候,秦小力碰上了刚刚洗漱完的齐望。齐望微微一笑说:“晚上睡好了吗?”

秦小力说:“没,好像总是醒着,听着车轮咣当咣当的……”

齐望说:“我看见你们三个女生靠在一起,七倒八歪的……”

秦小力问:“你没睡?”

齐望说:“我站岗放哨啊!大家都睡着了的话,万一有坏人呢?”

秦小力说:“哟,你想得真周到,我想都没想过……”

望着齐望稍显疲惫的眼睛,秦小力觉得齐望很亲切,心里服气了,他像真正的革命干部一样,不仅关心你,而且关心大家。一个学生干部,就是在一点一滴之处都做得出色,才会令同学们逐渐地信任;如果处处都是你做得最好,那么大家的信任就会积累得越来越多。也许,领袖就是这样产生的吧。在校园外的接触,总是显得比在学校里边来得亲切,就因为是在陌生环境里积聚的紧张情绪,遇到熟悉的人和事,能够得到非常的释放,产生亲密感。而在外的团体成员,本来就熟悉的会更加熟悉;不够熟悉的,也会越来越熟悉。

见秦小力充满善意,齐望也感到欣喜。这个秦小力,阴晴无常,热起来马上能烤化了你,冷起来冰冻三尺,拒人于千里之外。

果然,秦小力挤上牙膏,刷牙之前,款款地说:“你一会儿去我座位上睡吧,靠窗子,没人打扰……”

头靠在车窗上,齐望立刻沉入了梦乡。耳旁是女生们叽叽喳喳的谈笑声,但是他不为所动,因为他知道秦小力不在其中,她躲到后排他的座位上去了。现在她身边坐的是不苟言笑的刘胜利,还有严卫国,还有……还有长长的长长的长长的铁轨……

冯家汊村是个大村。老远望去就像漫山遍野都是窑洞,上下好几层。远远的,长途跋涉而来的同学们全都看呆了。同样漫山遍野的还有擦着地滚滚而来的黄土风。

夕阳西下时分,当解放军的大卡车停在冯家汊村口的时候,村里迎过来好些大人孩子。为首的是个腿有些残疾的中年汉子。他就是刘胜利父亲早年的警卫员冯大叔。

冯大叔名叫冯长贵。他在车下忙着接纷纷跳下的学生们,急切地问道:“你们就是……北京来的学生?哪个是胜利?”

刘胜利刚刚跳下车,立刻迎上去,说:“冯大叔,我就是刘胜利。这是我的同学们,一共八个!”

秦小力也跑到刘胜利身边,快乐地笑着,问候道:“冯大叔!你好!”

看着同学们一个一个地往下跳,秦小力察觉出冯大叔眉宇间闪过一丝无奈。但是他仍然不断地说:“好啊,好啊,来吧,回家来吧。”

待同学们送走了开车的解放军叔叔,他就一拐一拐地在前面带起路。跟在他旁边的是村里的支书,也姓冯,大家就叫他冯支书。

刘胜利说:“冯大叔,我爸爸问您好,他很关心您的身体……”

冯大叔连忙说:“我很好嘛。首长好吧?”

冯大叔早就注意到了刘胜利背着的大包袱,想帮他拿,似乎又担心被误会,就接过了秦小力的背包,说:“娃累了吧?”

刘胜利不满地说:“她累什么,嗓子累了吧?唱了一路了!”

秦小力抢过刘胜利的大包袱,说:“刘胜利,别生气啊,我帮你扛大包袱……”

王明明说:“刘胜利真像个小脚老太太了!”

刘胜利回嘴道:“你不是像,你就是个小脚老太太!”

说说笑笑间,大家来到了冯大叔的窑洞。

冯大叔的窑洞是一个相当深的窑洞。一条大炕中间的凹处有一个灶台,看上去一个炕似乎被分为里外两个,接近门的炕小一些,里边的大一些。冯大叔把女生们和冯大婶及两个孩子安排在里面大炕,他和男生们挤在门口的小炕上。等同学们把背包放上炕,刘胜利不失时机地打开了他的白布包袱。他一件件地打开,说:“冯大叔,这是爸爸妈妈捎给你的东西……这是我爸爸给的新军装,他一次也没穿过,说是你一定喜欢。”

冯大叔一见,喜不自胜,说:“哎哟,这还行?……我穿点儿旧的就行。首长都给了我,他穿什么嘛?”

刘胜利说:“他还有的穿。……还有,这些旧衣服是我和妹妹小时候穿过的,都没破,我妈妈说,带给弟弟妹妹穿。”

冯大婶一听就凑了过来,搂住孩子们,小心翼翼地等着。

冯大叔一边说:“这可不敢!……你们留着穿嘛。”一边说着,他一边就把小衣服扔给了婆姨。婆姨欣喜地展开,比着,收起来。

刘胜利又拿出几瓶药,说:“还有,这是药,说是治腿疼,给你抗风湿的……”

王明明在一旁打趣道:“嗬,百宝箱啊!”

冯大叔接过药瓶,抹了一把眼泪,说:“好,好,谢谢首长还惦记着我的腿。”

“我爸爸说他有时间一定来看看你和乡亲们。”刘胜利说着,又掏出两个纸包,“……剩下就是糖了,这包是软糖,这包是硬糖,过节给孩子们吃的。”

冯大叔的眼睛立刻就发亮了,他打开纸包,从硬糖块里一、二、三、四……数出十二块来,堆在炕桌上,把其他的仔细地包了起来。他说:“来,大家伙儿,一人一块糖!”

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立刻靠过来,他给了他们一人一块。王明明见状,立刻躲开,跑了出去。

当刘胜利分发物品的时候,大部分同学都在齐望的带领下另外行动起来。大家有的扫院子,有的去挑水,有的把窑洞外面的土路垫平。在北京市的中学里,一零一中学学生的劳动素质都比较强,对下乡劳动等一系列活动的熟悉程度远超其他学校。这也为他们今后要走的道路打下了基础。

入夜,同学们吃过山芋粥就睡下了。同一个屋檐下,不分男女生宿舍,说笑相闻,气息相通,同学们都感觉有些奇妙,真正地像一家人一样了。

此后的几天时间里,高一三班的八个同学就在延安的冯家汊村里结下了最亲密的友谊。同学们研究决定,每天的前半晌参加生产队劳动,后半晌和晚上用来访贫问苦。每个同学起码要访问四家贫下中农,结合《青年运动的方向》,了解他们的家史及家庭成员的经历、收入和支出情况等,既可以独立访问,也可以自由结合组成小组进行活动。

第二天早上,同学们睡得正香,突然一声沉闷的铁器声响起来,紧接着一声又一声响个不停。严卫国懵懵懂懂地问:“怎么了?”

刘胜利猛地坐起来,喊道:“起床了!快!这是出工的钟!”

黑暗中,女生这边立刻坐起几个来,秦小力和王明明摸着黑麻利地迅速穿衣下炕,男生们也纷纷起来。

齐望在黑暗中喊道:“男生到外面上厕所,院子里的厕所留给女生!”

其实,院子里的厕所只能勉强称为厕所,几根麻秆插得稀稀疏疏,若不是天黑,里面蹲的人谁是谁,都能被看得清清楚楚。

当男生女生陆陆续续都出了门,还没见冯大叔的影子。刘胜利跑回屋里,只见冯大叔一家还都在被窝里。

刘胜利问道:“冯大叔,你不起?不是该出工了嘛!”

冯大叔勉强坐起来,露出赤裸的上身,他说:“起,就起,你们先去吧。村口大树底下……”

刘胜利一见,问道:“你……睡觉时候里边不穿衣服行吗?冷不冷啊?”

冯大叔说:“我们冬天能穿上棉袄棉裤就算不错了……咋能再穿上夏天的衣服睡觉哩嘛!”

刘胜利一愣。这时他才注意到,冯大婶和孩子们也都猫在被窝里不起,眼睁睁地看着他,明明就是等他走了以后,才敢起床哪。

刘胜利落了个大红脸,连忙说:“对不起,冯大叔!冯大婶!我不知道……”

冯大叔说:“这有个啥!……说啥对不起嘛。”

去村口的路上,刘胜利把他和冯大叔的对话告诉了大伙。同学们听后,都有几分说不清的感慨。当他带着同学们跑步到了村口的大树下的时候,社员们早都冻得哆哆嗦嗦地站成一圈,听着生产队长在分配活计。队长见到他们,才开始说话。他说:“今天,还有这么多北京的学生娃和咱们一起过革命化的劳动的春节来了。我表示欢迎你们啊!学生们今天的活计就是把池子里的肥运到地里去。东边的三块地,好走些,近些,让学生们去;西边和上边的九块地,咱们社员去……冯长贵,你就带学生吧!”

稍后赶来的冯大叔说:“是的嘛。”

队长问:“学生们,行不行啊?”

齐望带头回答:“行!我们经常劳动,这点儿活,不怵!”然后回身问同学,“对不对呀!同学们?”

大家齐说:“对——对——”

这天的劳动工具是5辆木头轮子的独轮车。冯大叔让一个男同学和一个女同学组合,男同学推车,女同学扶着。这时大伙才发觉,女同学每人都有副棉手套,而男生有的就干脆光着手;女生们就纷纷捐出一只手套给搭档,看着男生的粗手戴不进女生的小手套里,冯大叔就乐,说:“这就像给男人穿女人的裤子……”

一听这话,正在准备接受手套的两个男生,马上就把手套还了回去。王明明在一旁一直忍着,咕噜咕噜的,想笑却不敢笑。和她一组的刘胜利瞪了她一眼,低声说:“你就喜欢听这种话吧?”

王明明说:“这话怎么了?贫下中农说的……”

刘胜利说:“贫下中农也有低级趣味。”

王明明提高声音说:“好啊!你反动!”

刘胜利嘘了一声,不再理她。王明明自从进入军乐队后,就自认是刘胜利的徒弟。虽然他俩的乐器不同,但是刘胜利处处带着她,从熟悉谱子,到练习合奏,从每周二中午的微型音乐会,到下厂矿的演出……无论什么活动,有刘胜利,就有王明明,这使得王明明的业务水平提高得非常快。

这时,王明明看到车子上除了空心架子,什么都没有,就问刘胜利:“说,今天运什么肥料啊?”

刘胜利说:“这还不懂?就是大粪嘛!”

“这车空架子,怎么运大粪呀?”王明明仍然想不明白。

刘胜利笑,说:“冻傻了吧你?大粪不是都冻成块了吗?咱们只要把一块块的冻大粪搬到车上,就行了。傻瓜!”

王明明虽不服气,也没话说,白了刘胜利一眼。刘胜利说:“咱俩现在就算扯平了!……1比1。”他总算把刚才王明明说他反动的仇给报了。

冬天里的化粪池是一块不大的池子,微黄色的凹凸不平的冰面上仍看得出其内容物的原形。齐望第一个走上冰面,抡起镐头。一个镐头砸下去,冰碴子四溅开来。女生们都本能地往后躲了躲。刘胜利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回头看看躲开的同学,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齐望说:“大家都往远处站一站!等我砍完一块,你们运走一块……”

刚才忍住没躲的同学,一听齐望说,也躲开了。刘胜利仍旧岿然不动。

这时,齐望的第二下镐头又砸下去,冰碴子再次飞溅起来。刘胜利不动声色地本能地抹了抹嘴,擦掉崩到嘴上的粪碴子。等在一边的秦小力和王明明都笑起来。

王明明笑着说:“刘胜利,好吃吧?”

刘胜利头也不回,呵斥道:“别闹!……”一会儿又说道,“1比啊!”

这只有王明明听得懂,知道他是有“仇”必报的。

看看齐望左一下右一下速度太慢,冯大叔就接过他的镐头,一镐两镐抡下去;三下五下就砍出一个四方的粪块。同学们抢着把粪块搬到独轮车上,这时下手谁也没有任何犹豫了。

分别由一个男生一个女生负责一辆小独轮车,冯大叔自己一人推着一辆,五辆独轮车走在不平的土路上。路很难走,有很多曲曲弯弯的小车道沟,加上木头轮子又不够圆,独轮车走起来总是左歪右扭的。

刘胜利和王明明的独轮车走在前边。齐望和秦小力的车走在最后。

秦小力在一旁小跑着,扶着车,刚走得顺了些,秦小力就说:“齐望,一会儿让我也推推吧。”

齐望说:“你不行,你们女的没劲,把不住……”

秦小力说:“可是要不让我推一推,我不就白来了吗?让我锻炼锻炼吧。求求你!”

齐望犹豫之下,停住车,说:“那行吧。”

秦小力和他换了手,说:“你帮着我使把劲儿就行。”然后就摇摇晃晃地推了起来。

齐望在一旁把着,边说:“小心!左边使劲!……右边!……左边!……”

秦小力恰巧遇上了一段相对平坦的路,又有齐望在旁边把着,她走得很轻快,于是得意之下,就唱了起来:“羊群走路靠头羊,受苦人跟着共产党,快哩马撒满地红哟,赤卫军的气势像大火烧……”

正在这时,路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鼓包,车轮一碰它,小车立刻倾斜,秦小力把持不住,大喊:“哎——哎——哎——”齐望一时也没拉住,车上的粪块瞬间掉到地上。

冯大叔闻声跑过来。

齐望急了,说:“看看,我说不让你推吧!……快把车扶起来!”

秦小力一边哎哟,一边说:“……我怎么……想不到……”

齐望打断她的话,说:“快,你扶车,我来弄!……扶住了啊!”

秦小力扶着车,齐望和冯大叔两人一起动手把粪块抬到车上。等冯大叔离开,秦小力说道:“齐望,你刚才怎么那么厉害……”

齐望马上承认:“你批评得对。我刚才是急了点儿,态度不好。……对不起,秦小力!——这是正式的道歉啊。”

秦小力说:“那倒用不着。……不过,回去空车的时候,让我推吧!”

不料,回程的路上,同学们都是小跑着推车,秦小力紧赶慢赶,累得气喘吁吁。齐望看着她只管笑,并不多话。

一口气运了五趟,冯大叔就招呼同学们坐到地头休息,晒晒太阳。

王明明问:“刘胜利,有什么感想?”

刘胜利说:“说明革命不是一蹴而就的。”

齐望说:“对,钢铁不是一天能炼成的。”

秦小力在一旁唉了一声,说:“如果让我一天一天总是过这样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刘胜利立刻说:“听听,活教材来了!”

秦小力反驳道:“你才是活教材!”

齐望对秦小力说:“其实,事物总有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那咱们就这么等着量变到质变的那一天到来?”王明明问。

秦小力说:“对呀,是不是直等到青年人忍不住的那一天,就该有青年运动了?”

王明明就笑,说:“我现在就快忍不住了!”

刘胜利推了王明明一把,说:“王明明,你是团员,你怎么跟着说落后话呀!”

齐望却认真地点点头,看看秦小力说:“秦小力这么想也对,这的确是青年运动的起源……但是起来以后,什么是青年运动的方向呢?还需要认真选择。起码不是这种情绪化的表现……”

这时,只见远远的,冯大婶挎着个篮子,提着罐走来。

冯大叔对刘胜利说:“胜利,你婶送饭来了。”

刘胜利站起来,大声说:“同学们,冯大婶送饭来了!”

同学们纷纷起立迎接,“冯大婶,冯大婶”地喊起来。

王明明说:“哎呀,真饿了!”

秦小力高兴得唱起来:“热腾腾的那个面汤,黄澄澄(音“等”)的个馍,送给咱游击队好吃喝。……”

齐望说:“净想着好吃喝了。”

冯大婶走近,把篮子和罐子放在地上。刘胜利蹲过去,打开篮子,一个个贴饼子整齐地摆在篮子里。

冯大婶说:“快吃吧,让娃们受苦了!……还有汤……”

王明明拿出一个馍,说:“秦小力,果然是黄澄澄的馍!……快,给你一个!”

吃饭的时候,冯大叔也坐过来,告诉他们,同学们上午完成的活计,要是社员来做,得用一整天。王明明第一个提出,为什么?还没等冯大叔回答,严卫国就说:“因为人家是一人一辆车,倒了没人扶,所以走得慢……”

冯大叔说:“不是嘛。”

刘胜利抢着说:“是因为人家长年干,不像咱们是突击式的。要是天天都这样,谁也坚持不了……”

冯大叔夸赞道:“还是胜利说得好!实在!”

范大越这次没能成功地带亲生父亲回白洋淀看望爹和娘,心里的沮丧无处诉说。他从火车站一路往家走,沿着白洋淀边上,看着熟悉的冰冻的水面上伏倒的芦苇,像极了自己。他从几天前的欢天喜地一下子跌进了白洋淀水底下,简直是暗无天日了。

冬天的太阳斜射在冰面上,白花花一片。远远地,他看见一个身影站在村口。

范大越一愣,娘?他飞跑而去,高喊起来:“娘!……娘——”

范大越的娘裹着瘦小的蓝布厚棉猴,那是范大越上小学时穿剩下的,她等在树下,棉猴的帽子勒住她的半个脸,额头上结着冰霜,猛看去头发全白了,四十多岁的人像六十岁的。范大越拎着旅行袋跑过来。

“娘——娘!——”

娘也喊着:“大鱼儿!大鱼儿!”

范大越说:“娘!你怎么一下子就老了?”

娘擦了一把额头,水珠散落,头发黑过来,她说:“是啊,你看娘,娘想你想得都有白头发了!”

范大越又帮娘擦了擦额头说:“看,是冰,不是白头发!娘不老呢!”

娘说:“一天见不着,头发白一根,十天见不着,头发白十根哪!一年见不着……”

范大越接着说:“65根!娘!”

娘哭了,一把拉住他回家,边走就又哭又唱起来。这一带有个风俗,妇女们遇着个啥事不舒畅了,就会边哭边唱。范大越听着娘熟悉的声调,闷头跟着娘走。娘唱道:“儿啊……让娘想死喽,想死了人喽!……看着人家的孩子往家里挑水,就想起我家大鱼儿;看着人家孩子背着书包下学了,又想起我家大鱼儿,哎哎哟!……”

这次寒假,范大越有个计划,只是不知该如何向爹和娘说。他想找到当年救他的人,再去找亲生母亲牺牲的地方,直到找到亲妈的坟。夜里,听着外面一声两声的狗叫,范大越躺在爹和娘中间,醒了好久好久。这个事情,究竟是春节前说呢,还是春节后说?节前说的话,他怕影响了爹娘过节的情绪;可是若要等到节后说的话,恐怕去找亲妈坟的时间就来不及了。左思右想,他决定先问了救命恩人的姓名,节前见一见� �家;节后就出发去找亲妈的坟。

第二天歇好了,一家人坐在热炕上说话。范大越才敢把话头提起,他说:“爹,娘,我想打听个事,不知道该问不该问。”

娘说:“问吧,有啥不好问的?”

范大越仍然难以开口,说:“我……”

爹看了他的那个难受样子,就说:“俺明白了,大鱼儿想问的是,你是怎么来家的?谁把你抱来的?”

“是,爹。……能说不?”范大越说。

爹说:“能说,咋不能说?……上次走得急,爹也没能跟你细说。这次过节你回来看你爹你娘,证明孩子你是个仁义之人,你亲生父亲也是个仁义之人。”

娘帮腔说:“是呀,仁义之人哪。”

范大越说:“爹,娘,咋俺这次回来,你们就变生分了呢?……俺永远是你们的儿子呀!”

“那爹就把这来龙去脉说给你听听。……那年小日本快咽气的时候,你娘生下一个崽儿,也是个小子,可惜没几天就病死了。这时候哪,上村的老模范就抱来一个孩子,就是你。……”

娘比画着,说:“这么一点儿大……”

爹接着说:“……他说是烈士的孩子,女八路牺牲了,亲爹也找不着了,让俺们给养活着。你娘正伤心哪,怕人家的孩子养不住,不敢要。老模范就答应俺们,绝对不说出去。”爹学着老模范的语气说,“这孩子一辈子就是你们的了……还是个小子哪!”

“是呀,是呀,他就是这么说的。”娘说。

说着,爹就把那个老模范已经去世的事情说了。老模范去世前,觉得这件事如果不对组织上说明白,就对不起烈士和烈士的孩子,这才向县里的干部汇报了。

爹告诉他,老模范的家就在东边的上村。

范大越问:“上村?我……能去他家看看吗?”

爹说:“去吧,去吧,该谢谢人家去,救了你一命……”

娘说:“把你从城里带来的点心,给人家送几块去。”

“哎。”

范大越说去就去了。提着用红纸包着的四块点心。在上村,老模范家的堂屋里依旧摆着牌位。牌位两边是一副对联,一边是“翻身不忘共产党”,另一边是“饮水不忘挖井人”,老模范的照片在牌位中央,他浓眉大眼,目光坚定,一张历尽沧桑的脸上,布满皱纹。牌位上写着“支前模范王贵山之灵位”。

灰衣黑裤的范大越一进门,就在牌位前扑通一声跪下,磕起了头。

范大越说:“老模范!救命恩人!万古长青!我是大鱼儿!我是来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啊!”

老模范的儿子抓住范大越的手,问道:“你就是大鱼儿?”

范大越说:“是我。大哥,是老模范他……救了我一条命!”

大哥拉起他,说:“大鱼儿,谢谢你来给俺爹磕这个头!……你的身世,这么多年,不是俺爹故意瞒着你,是俺爹当初答应过你爹娘不告诉任何人的,他们这才肯收留你的。……他们对你还好不?”

“好。”

“亲不?”

“亲,他们就是俺亲爹娘。”范大越又问,“……大哥,你知道俺亲妈埋在哪儿吗?”

大哥说:“哟,那就远了。……听俺爹说,他是带着你从滦县那边跑回来的,冀东哪!那边给没给烈士们立碑,就不清楚了。”

范大越失望地说:“咋?这咋找?……是不是……就找不着了?”

大哥又说:“也不一定……几个女八路牺牲,这么大的事,兴许当地人都知道……”

范大越说:“好吧,我去问问看。”

大哥说:“对,你一定能问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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