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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川太守

羲之时年二十七岁,除陪侍司马昱这一公务外,他沉心于书法,章草、隶书、行书,全面推进且卓有建树。征西将军,庾亮的小弟庾翼时在荆州,听说京城那边上下左右、智愚贵贱、宫廷江湖几乎都在学羲之书,很不服气。庾翼的书法一度与王羲之齐名,但是,在庾翼止步处,羲之继续精进,是故后来者居上,而庾翼犹为不忿。庾翼在荆州写给家人的信中这样说:你们这些小儿辈都是些贱家鸡而爱野鹜的东西!为什么纷纷去学王逸少书?难道没有比他写得更好的了?告诉你们,等我回京都时,定要跟他王羲之比试比试,也好见出个高低来!

庾翼把羲之改革了的行草书体视为“野鹜”,是因他还在坚持传统的“章草”观念。这一时期,王羲之的书法已在创新之路上走出很远,且成就卓伟,世人无不觉得耳目一新。虽然庾翼讥讽王书为“野鸭子”——类似今日说某人的书画是“野路子”、“野狐禅”——但是羲之书法已成时尚,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从庾翼的信可以看出,王羲之的创新字体已经流行开来,青少年都爱学。庾翼的“野鹜”说反证了羲之书法的卓越成就和普及程度。

一年之后,庾翼的褊狭看法发生了彻底逆转。九月,后赵将领郭敬攻打襄阳。当时南中郎将周抚监沔北军事,屯襄阳,大败,回奔武昌,因此被朝廷就地免官。周抚的好友王羲之闻此,致书周抚,表达了对中原时局的关心。十月,西蜀李寿侵占巴东。朝廷委任周抚为益州刺史。这一段时间里,庾亮在政治上不很得意,多有感怀文字,也关心书法。庾亮曾向羲之求书,羲之答云:“稚恭在彼,岂复假此?”稚恭,庾翼的字号。王羲之的意思是:你家稚恭就是好写手,我就不要献丑了。庾翼善草、隶(今楷),最长于章草,其技艺原本在羲之之上。当然,羲之这么说,也是自谦。

后来羲之实在推辞不掉庾亮的恳求,就用章草书体给他写了回信。庾翼见之,大为叹服,深悔前日放言失于浅薄。当然,庾翼的态度转变,除了羲之的章草技法确实高超之外,羲之的谦恭虚怀也为庾翼所赞佩。此时庾翼改任鄱阳太守,从他对王羲之书法的不服到叹服可以见出,即使在庾翼所擅长的草书、隶书方面,羲之的成就也已超过庾翼,至少是比肩而立。一年前,庾翼自恃才高、意气泱泱,其盛气凌人之状跃然纸上。此时他能称赞羲之的章草,足见其人之性情率直,另一方面也见出羲之的书法已经达到公认的高妙——即使是高手也不得不心悦诚服。

不久,王羲之自会稽王友改授临川太守,有些史料中称之为临川内史。临川为魏晋时的一个王国,王国置内史,掌太守之任。羲之到任后,专心料理政事,行政头头是道,深得士民好评。然后,羲之置宅于郡城东高坡,名曰新城。新城旁临回溪,特据层阜,其地爽垲,山川如画。现在羲之旧宅处还有墨池在。

自咸和元年担任秘书郎,数月后转任会稽王友,至二十八岁出任临川太守,其间大约四年时间。秘书郎官职虽然低微,但一出仕就能进入核心权力圈,不能不说是士族的一种特权。王羲之起家秘书郎,事在常例之中。在山阴的那段时日,王羲之陪伴八岁的小王子,尽职尽责,几年后改任地方行政长官,这样的擢升速度虽然有名至实归的成分,但也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的。

王羲之是靠哪些条件提拔起来的呢?首先是其家族力量。魏晋时期,凡出身士族大家的,都享有特权,秘书郎是当时官场的起步价。各大士族之间,或因血缘,或因乡党,或因师承,或因婚姻,彼此关照,相互提携,因袭成习,见多不怪。王羲之出身东晋第一大士族琅邪王家,政治上必然受惠。他既是当朝大臣郗鉴的女婿,又是当今王子的王友,多种政治资源同在,提拔重用是顺理成章的事。

王羲之本人的声誉也是擢升的要件。羲之当时已有相当大的名气,一是人品好,名声甚佳;二是本人才干卓越,至少在王子友任上颇得上下赞誉;三是书艺高妙得风气之先,上下争习之,有相当好的社会声誉。羲之的“讷于言”并不是表达能力差,而是遇事深思熟虑,说话慎重的表现,至少说明他这人不轻狂。纵观大政治家、大艺术家、大科学家,凡卓越超群者,少有随意放言、草率臧否、夸夸其谈、不知天高地厚者。王羲之为人耿直,“以骨鲠称”,气质清贵,每每言别人所不能言,贤明之德,连周伯仁老先生都“察而异之”。羲之对人、对事、对社会、对艺术的看法都有准确、深入、公正的鉴裁,这是他得以擢升的基础。社会上一度赞誉的“王氏三少”中能得周顗、庾亮、郗鉴三老首肯的,只有王羲之一人。这足以说明羲之的出仕主要是靠了自身的德才禀赋。

书法成就是羲之被擢升的另一因素。汉魏之世,书法界公认的艺术巅峰是蔡邕、钟繇、卫恒。卫夫人出于卫恒本族,其书法在当时已名满天下。王羲之不仅有伯父王导赠予的《宣示表》,父亲王旷私藏的《用笔诀》,还浏览过王廙从皇室借阅的大量书法珍品。这样的师从背景无人过之。经过二十年的苦练与领悟,羲之的书法已经达到最高层次,大文豪庾亮向他求字,书法大家庾翼看了也深表佩服。这样的声望,在那个时代等于一块闪亮的金字招牌。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文化要素,世人以此衡量个人价值。春秋以散文,战国以雄辩,秦汉以辞赋,两晋以书法,唐以诗歌,宋以书画文章,明清以八股训诂,时人逃离不开现实潮流的推助与裹挟。羲之所在的年代,谁的书法上乘谁就是文化精英。唐人多以诗歌入世,故朝中多诗人;宋代重策论,故重臣多是文章大家。书法虽然不能与学识人品画等号,但当时的风尚就是那样。

另一个原因是自然淘汰,青年人不可避免地走上政治舞台。两晋转换之际,社会多次颠簸,战场杀伐,逃亡流徙,老一代官僚死的死,杀的杀,残存者多已老迈年高,德才兼备、能文能武、修养全面的优秀人才越来越少。自羲之出生至于此时,差不多三十年过去,“八王之乱”后出生的一代都已长大成人,具备了入仕的年龄和知识条件。自然规律将羲之这一代人推到了政治的前台,也是天道自然。

临川太守任上的羲之年近而立,精力充沛,兴趣广泛,正是最肯做事的年纪。临川郡属江州,下辖十县,幅员广阔,人口却只有数万。太守的日常工作可以概括为“刑名钱粮”四字,其中包括治安、河道、交通、驿站、教化、征兵、徭役、赋税等。王羲之勤于政务,礼贤下士,又能入乡随俗,和百姓多有接触。公务之余,羲之尚有许多兴趣爱好:一是游览山水,一是求养生之道,一是精研书法。难得妻子郗璿与他志趣相投,羲之夫妇常常漫步抚河之滨,仰观俯察,体会自在自由之乐。

据传,羲之夫妇游览过赣南的三清山,而且在山中小住过数日。刘小川先生在其《品中国文人.王羲之》一文中写道:他们吃山中杂粮,住茅屋草寮,简朴之风,为百姓所称道。这期间,好友周抚曾到访临川,羲之陪他游览了赣南山水,还在密林中打过猎。周抚原为王敦手下武将,兼通文墨,与羲之最是要好。后来此人主蜀,与羲之多有书信来往,羲之《十七帖》中有半数以上是写给周抚的。

当时的江州刺史是老将陶侃,是王羲之的顶头上司。陶侃曾巡视临川,羲之为之安排宿处,调节饮食,一切务求清雅。陶侃受此待遇,感激地说:官场的那些俗礼就免了吧,我在这里受到的优待比哪里都要好,再多劳烦就不好意思了。由此可见,二人交情颇深。陶侃与羲之同游庐山,盘桓数日,极口称赞山水之美,感慨道:“吾与名山失之交臂矣,吾子孙当遂我愿。”陶侃此言后来真还应验了——陶侃的玄孙陶渊明后来隐居此处,创造了魏晋三百年风流之高标,也首创了深具质朴之美的中国田园诗。

据说羲之夫妇还游览过衡山。南岳衡山在湖南,从临川去那边还有很远一段路程,不知羲之夫妇何以达之。衡山有个女道士,曰魏夫人,擅长养生之道。郗璿平时很注意养生(当时流行此道),多以植物精华为务,所用节制,从不排挤平凡饮食。郗璿曾问魏夫人:我丈夫的寿数如何?魏夫人说:临川太守若能守静,寿至百岁何难!事实上,羲之的寿数远不如妻子郗璿的长。魏夫人的话中有个假设——若能守静——这就难说了。王羲之虽然文质彬彬娴静优雅,但他的内心却充满了火热的情感和无以言说的甘苦。他的书信中多有痛悼、哀哉、不胜哀痛、怅然、怆然、奈何奈何、顿首顿首、死罪死罪等强烈感慨,可见其不能守静之一斑。世事纷繁,多舛时很难叫人平静,个性和命运常常并不配合。

这种内在的激情有时也表现在羲之的书法上。该时期,羲之的书法继承了卫夫人的温婉柔美、灿若仙子的绰约之美,同时也将内心的炽热情怀融入其中,形成了筋力深厚的新体,渐有矫若游龙的姿态。也许因了王廙叔叔“自书自画”思想的影响,羲之并不死守勤奋。他曾有过这样的感叹:我的字与钟繇相比,可与之并驾齐驱。说我的草书可与张芝比肩,似乎还有些勉强。但是,如果我像张芝那样逐日苦学以致池水尽墨,决不会输给他的。

由此可知,临川时期的王羲之在书法上很可能加大了勤学苦练的成分。这一时期,他摹写了许多名帖,广撷博采,精研体势,在气韵态度上也下了大功夫。史料称:“羲之自于山谷中临学钟氏及张芝草书二十余年,竹叶、树皮、山石之上及板木等不可知数。至于素纸、笺壳、藤纸,或反复书之,尽心精作,得意转深,有言所不能尽者。”从羲之所使用的品类繁多的纸张就可看出,当时临川地区的造纸业已相当发达,王羲之遇到什么纸就用什么纸,不曾有分秒的荒废。这一时期,羲之多次书写《黄庭经》,渐有“言所不能尽者”。什么是“言所不能尽者”?就是那种超凡脱俗,形而上的艺术意味。

除了日常功课,王羲之这一时期还写了许多书信,其中有多帖留存后世。著名的《奉橘帖》就是写给一位朋友的便条:“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这位朋友想必是崇拜王羲之书法的——他竟将此便条珍存起来,世代珍藏,妥善流传,至于今天我们有幸看到书圣的笔墨风采,可见文化艺术是有心人的事业。

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曾作《墨池记》,言及王羲之的为人和书法。这篇脍炙人口的佳作早已成为国人文学启蒙的范文,故此附录。

临川之城东,有地隐然而高,以临于溪,曰新城。新城之上,有池洼然而方以长,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临川记》云也。羲之尝慕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岂其徜徉肆恣,而又尝自休于此邪?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后世未有能及者,岂其学不如彼邪?则学固岂可以少哉!况欲深造道德者邪?

墨池之上,今为州学舍。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书“晋王右军墨池”之六字于楹间以揭之,又告于巩曰:“愿有记。”推王君之心,岂爱人之善,虽一能不以废,而因以及乎其迹邪?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其学者邪?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后人尚之如此,况仁人庄士之遗风余思,被于来世者何如哉!庆历八年九月十二日,曾巩记。

此文译成现代汉语:

临川郡城的东面有块突起的高地,在溪水旁边,名叫新城。新城上面有一口低洼的长方形水池,称为王羲之墨池。这是南朝宋人荀伯子在《临川记》里所记述的。王羲之曾经仰慕东汉书法家张芝,在此池边练习书法,池水都因而变黑了,这就是他的故迹。难道果真是这个样子吗?当王羲之决心不再做官的时候,他曾游遍东方各地名胜古迹,出游东海,在游山玩水的时候愉悦身心。难道当他逍遥遨游尽情游览的时候,又曾经在此地休息过吗?王羲之的书法到了晚年才达至精妙,看来他之所以能有这么深的造诣,是因为他刻苦用功所达到的结果,而不仅是天才所致。后世在书法上之所以没有人能赶得上王羲之,恐怕是他们所下的学习功夫不如羲之吧!看来要学好一门功夫,一定要舍得精力,更何况那些想要在道德方面取得大成就的人呢?

墨池旁边现在是抚州州学的校舍。教授王盛担忧关于羲之墨池的事迹被湮没无闻,就写了“晋王右军墨池”这六个大字悬挂在门前两柱之间,以标明史迹。他又对我说:“希望有篇叙记文章。”我推测王君的心意,莫非是因为爱好别人的长处,即使是一技之长也不肯让它埋没,因此就连他的遗迹一并重视起来吗?或者,他想推广王羲之临池苦学的事迹来勉励这里的学生吗?人有一技之长尚且使后代人尊崇到这般地步,更不用说仁人君子们留下来的风尚和美德会怎样地影响后世人呢!庆历八年九月十二日,曾巩作记。

这篇文章中所提及的荀伯子是南朝宋人,其在世时间距东晋不远。荀伯子生于公元三七八年,王羲之是公元三六一年去世的,其间只差十几年。此人是颍阴人,三国曹操手下功勋最高的谋士荀彧的后代,祖父为荀羡。荀伯子博学多才,曾撰《晋史》,著《桓玄传》等,为人颇自傲,常自视名门之后而瞧不起新兴士族。官至司徒左长史、东阳太守。《临川记》中所言之羲之洗砚,应属实有。

人们以墨池纪念羲之,说明羲之在临川的政绩不差。常言说,政声人去后——?一个官员的政声好坏要在去职多年之后才能得到民心的验证,当朝的毁誉和自说自话不足为凭。王羲之的墨池能被后人所仰慕,不仅因书法,其中还包含了人们对其为政的评价,传说与纪念反映了民间感情。史上多有写一手好字的人,如蔡京,如秦桧,这些人临池习书难道不曾研墨洗砚吗?为什么人们不曾缅怀他们的墨池?袁世凯的字也不差,现在哪还有瞻仰的!羲之的墨池能被后人纪念,因其德行好,为人民做了好事。曾巩的《墨池记》也强调了这一点。

临川时期,羲之的书法体势在隶书、楷书之间,但不仅限于隶书和楷书。后来出土的文物印证了这一时期的书体多为隶书楷书,但是时俗所重,毕竟是沿袭旧体者为多,文物并不能否认羲之的行书当时已经渐入佳境或臻于完善的事实。既然庾翼讥之为“野鹜”而少年“皆习逸少书”,说明王羲之的字体已有所革新并在社会上形成争相效仿的风气。即使羲之还写隶书、楷书、章草,也应有许多变化。(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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