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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高高大山的那边

小安子回国来,赶上了丈夫的葬礼,但一些朋友非议甚至愤怒的是,她戴的黑纱还未摘下,家里居然就冒出了一个俄国帅哥,总是戴一顶绒线圆帽,穿一件方格大图案的粗麻衬衫,没事时就哗哗哗拧一个魔方。小安子的说法是,她想给女儿装修一下房子,但她不会干这个,伊万就主动要求前来帮忙。

俄国帅哥果然很能干,笑一笑,便刷好了墙。笑一笑,又重装了便池和热水器。再笑一笑,还淘来几个配件给丹丹装了一台电脑——好像这世界上没有他干不了的活。他说不了几句中国话,但似乎能听懂不少,常用点头或摇头回应别人的言语。

丹丹倒是很开通,并不排斥母亲的男友。见他来自俄国,还翻出很多书本来讨教有关知识,比如她崇拜的托尔斯泰。

“骗子!”伊万指着书中托尔斯泰的照片。

丹丹吃了一惊,又翻出屠格涅夫。

“骗子!”

丹丹又翻出诗人布罗茨基。

“骗子!”

“为什么呀?”

伊万耸耸肩,向小安子嘟囔了一句,小安子替他翻译了:“他说,俄国就是被这些骗子给坑了。”

“你才是一个大骗子呢。你好大的狗胆,敢辱骂我的偶像……”丹丹忍不住大笑,抡起书本往对方砸去。两人用汉语和俄语胡吵一通,打闹成一团。

小安子懒得理他们,只是独自倚门,拎一瓶子喝啤酒,间或撇一撇嘴,用嘴角吹出的气流整理自己飘乱的鬓发。自回国以来,她似乎不大适应家乡的口味,很少吃饭,只是喝了一箱又一箱的啤酒。从她后来捎回的日记里得知,她也不再适应家乡的潮湿,觉得自己成天活在蒸笼里。她更受不了街头巷尾的脏乱,觉得自己成天活在一个垃圾场,再在这里活下去一定疯掉。她对熟人们(特别是男人)的挑剔一如既往,对我也大失所望。大概是我见面时伸手邀握,让她颇不习惯,便在日记里讥讽:陶干部呵陶干部,怎么不加上一句“近来工作和学习怎么样?”那一天,她的手机没电了,借我的手机用一用。我见她喋喋不休,忍不住插了一句:“国际长途很贵的,你快点说。”这就更惹来她的愤怒。她在日记里毒舌如刀:还以为这家伙仙风道骨,原来也是大俗物一个。几年不见,怎么都成这样呵?我要是再在电话里多说几句,不会把他急出脑溢血?……

说实话,她说的这事我几无印象。好吧,就算有这事,就算我小气,也算不了什么大错吧?犯得着她来耿耿于怀痛下恶语?她以为她是哪根葱?她以为自己的睫毛还能搅翻一个世界?她以为天下男人都该像郭长子那样任劳任怨?都该像伊万那样召之即来大干快上无偿奉献活脱脱就是一台机器?

她凭什么还要把这样的日记捎来给我添堵?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可能说那样的蠢话。我肯定不会那样小气。但我这一不白之冤没处说。

好吧,这只越活越瘦的干鸭子爱说不说,我不在乎。

她与伊万在国内待了两个月,据说打听了一下丝绸、茶叶、工艺品的出口货源,便返回了国外。后来,从她捎回的日记来看,这是她最后的一次回国。她的整个后半辈子漂泊在十几个国家,打过**种黑工,包括当理发师、当驯狗师、做裁缝、在餐馆导客、开花店、当保姆、出租录像带等。她是否参加过一个叫“世纪之光”的疑似邪教组织,查无实证。她是否参加过哥伦比亚的一个反政府游击队,还遭遇过一次车祸,同样查无实证。“知道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抱一支吉他,穿一条黑色长裙,在全世界到处流浪,去寻找高高大山那边我的爱人。”我记得这是她多年前说过的话。

但“伊万”这个名字似乎也不是高高大山那边最后的一个,后来也消失在她的日记里,由一个代号为“D”的取而代之——到底是她的同居者,还是她的朋友,抑或她的客户或老板,不大清楚。在国外见过她三两次的大甲对D这个代号也一无所知。

D是华人无疑,也一定比她年长不少。因为照日记里的说法,他当过国民党的兵,是最后一批坐船离开大陆去台湾的——就算当时是童子兵,现在也该是大叔级,比小安子大十几岁吧。他曾经回忆,船离三亚港时,遭岸上的炮火猛击,差一点丢了自己的小命。不过开炮的不是共军,是国军中那些上不了船的,大概不甘心自己被遗弃,一时气不过,便调转炮口猛开了一通火。

D叔后来在南非教过好些年的油画,做过园艺,也做过生意,长期漂泊的日子里不免怀旧思乡。当时南非还施行种族隔离制度,公交车上有白人专区,设在车厢前半截,有时那里空了一片座位,有色人种也不得僭入。这一天,他照例往车后边钻,与一群黑人挤成了肉酱。不知什么时候,一位白人满脸笑容地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先生,你好,你可以到前面就坐了。”

他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对方进一步解释:“先生,你难道没看今天的报纸?”

他从对方手里接过英文报纸,这才发现头版新闻标题赫然入目:“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

他发现司机和其他几位白人也看着他,摆摆头,扬扬眉,示意他坐到前面去。他这才明白原子弹爆炸了,中国就是核大国了,从今以后他这张黄面孔就成了高等乘客,从今以后所有的华裔也可以让人高看一眼——这个世界的逻辑是何其简明,何其坚硬,也何其势利。只是那些微笑的邀请者不明白,试爆原子弹的那个红色中国其实与他没关系,甚至是他多年来的敌人。他们还分辨不出不同的中国人。

“That’snotmycountry(那不是我的国家)!”他慌慌地大喊了一句。

满车人都惊诧无比地看着他。

“你不是中国人?”有人问他。

“让我下车,下车——”

他没有上前入座,而是走下车去,离开这一个他觉得进退两难无所容身的车厢,一种他没法面对的等级选择。一张报纸在他手中抖动,说不清的泪水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他既为中国人感到屈辱,也为失败的自己感到屈辱,觉得自己走在开普敦临海大道上的双腿沉重如铁,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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