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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孩子的五彩梦

一连几十个电话都是为那家伙说情的。可见眼下的人事保密规则形同虚设,我向考察组说的话,记在保密本上,却差不多是大街上广播过了。

来电话的人当中,有老同学,有前同事,有首长的秘书,有司机,有处长,有报社的记者,有北京的朋友,甚至有一位老邻居,又自称是蔡海伦最新的闺密……不过,其中一些人倒也没怎么强说,有点虚应人情的味道,只是点到为止。一旦听我解释,便嗯嗯哦哦没有下文。看得出,对于他们来说,打这个电话很重要,打电话的结果并非特别重要。他们只需给托付人一个交代。

马楠说,这几天家里总是接到奇怪电话,话筒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是透出一种粗重的呼吸声,让人毛骨悚然。不管你说什么,对方总是不回话,明显透出一种恶意。她说要去报警。我说别费事了,查出几个公用电话亭又有什么用?既然对方只是来呼吸呼吸,你拿什么去告?

小区保安慌慌地来寻找车主,说我的汽车惨遭损毁。我到现场一看,发现挡风玻璃碎成一片粉末,一块大砖头砸进车里,落在驾驶座上。玻璃碴、落叶、雨水、泥土等,灌得车内一片狼藉,水淋淋的。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高楼坠物?是小孩捣蛋?还是歹徒报复?或是更大报复前的警告?……这是一片尚未安装监控探头的住宅区。保安没找到任何目击者,跑到现场旁的公寓楼里挨门挨户访了几家,还是无功而返。

在权力要害部门供职的老范,算是我一个老熟人,与我共事过多年,也神神秘秘打来电话:“老弟,你还好吧?最近有一些事呵,我不能给你说。你也不用猜……对呵,我不能违反纪律。不过,你是个聪明人,我是很关心你的,明白吧?……这些事你以后自然会知道。我是看在我们的老交情上,才与你先通个气。明白吧?……你看我,这样说已经不合适了,已经过了。但谁叫我们是朋友呢?……你不必知道是什么事,也千万别去打听。我可是什么也没说呵……一切都很正常,很正常,非常正常,组织上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对不对?”

他用最机密的方式说了一通最空洞的废话,让我支起双耳一无所获,忍不住打断,“喂,不就是有人告我的状吗?”

“哎,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第一,告我**,对不对?第二,告我在大学期间闹过学潮,对不对?第三,告我在机关里排挤党员,提拔了两名非党人士当处长,是不是?……”

“你不要有什么情绪么。你要相信组织……”

“没关系。我早说过了,谁查出问题,我给谁发奖金。你们一定要派人来,最好是大队伍开进,全面发动群众,举报材料公示,查它一个天翻地覆,否则我跟你们没完。你们要是乐意,就把举报人送到北京去,上至中南海,下至省里五大家,让他一家一家给我全部告到,少一家也不行!”

我没好气地摔了电话。

马楠的二姐也来找我了,把我约到一个咖啡馆,要了咖啡和奶油草莓,说起笑月的求职一事——去电视台当记者。据说有关表格已拿到手,也填过了。“你松松口,放他一马,他就办了这件事。”

我知道她是说谁。“你怎么也认识他?他是牛皮王,可以指挥中央军委的。他的话你也信?”

“你放心,我也不是省油的灯,还能被他耍了?”

“他真是想得出。”

“小布,这是一个机会。”

“二姐,你不了解情况。”我把事情略加讲解,“不是我不愿意松手,但这里是一个大粪坑,是一个大陷阱,你得明白。”

她惊讶得摘下墨镜,把我盯了好一阵,指头敲敲桌子,“你太过分了吧?你没病吧?你是笑月的姑爹。你不管谁管?你要是不管,你和楠楠以后同马涛还见不见面?你们这些当官的,要名声,要保官,要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我都可以理解。但你万万不能……”

幸好,她的手机响了。幸好,她接完一个电话,手机再次响起。于是一场谈话下来,她穿插了五六个电话,让我多了些喘息的机会。她又是说楼盘,又是说税务,又是约发廊,又是交代儿子的晚饭,还不耽误隔三岔五地同我争辩。这个女能人给我的感觉,是眼下再给她一个随身听,一个跑步机,一个头发烘罩,一两台电脑,也不够她忙的。她一心多用三头六臂,能把任何情况下的千头万绪都一并拿下。

我被她批斗得心情很坏。与她分手后,我不知何时发现一名警察挡在车前,面色严峻地对我举起手。下车一看,才发现自己鬼使神差驶入了逆向的单行道。警察扣下驾照,开出了罚单。

我担心自己下一步还会闯红灯,甚至直接撞上校车什么的,便停下来,在路旁公园里抽了一支烟。公园里有一些孩子,还有一些三口之家的高低身影,搭上气球或童车,跃动出周末的轻盈感和幸福感,还有烤玉米的气味。我其实不太爱看这种场景——原因当然不用说。我家只有一个笑月,差不多就是我们的孩子。事已至此,她就是我们家的孩子,就是我们家的一脉骨肉。那么我将如何向她解释我刚才的拒绝?记者,主持人,电视台……是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题,是她的五彩梦。我该如何向她说明白,向她的爸爸马涛说明白,砸碎这个梦,不是我的自私,恰恰是为了她真正的安全和健康?一个孩子如何才能理解,人家塞来的这个大甜饼,连周围很多成年人也在惊喜的这个大甜饼,其实暗藏了可疑的毒药?

或者,我是不是看事物太夸张了?是不是像二姐说的,变态了,Out了,有点没事找事,在一件寻常小事上赌得毫无意义?

我又抽了一支烟。

回到家里,我不知如何向马楠开口,不知如何才能说明白,二姐接来的这桩烂事,美其名曰“破格”“特招”,其实明明是腐败,明明是荒唐,是把孩子往是非泥潭里推。我没料到马楠这一次倒是特别清醒,没等我说完,就开始抱怨二姐多事。“她什么时候能上点道呵?她家那个浩宇被她换了十几个单位,不是被她换废了吗?”她还主动请缨要去说服她二姐。另一条,下一学期由她去租房和陪读,让笑月进一所更好的学校,一位朋友在那里而当教务长的学校。全家来一个重金投入,全程紧盯,全方位服务,不信啃不下孩子高考这一块骨头——这个计划由她迅速敲定。

我激动得马上给她解围裙和剥香蕉。

意外的是,她联系学校的电话刚打出去,就跌跌撞撞冲进我的房间,“笑月——笑月她——”

“怎么啦?”

“她跳……”

“跳什么?”

“跳楼……”

“你说什么?”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她……”她两眼翻白,手扶墙壁倒下去了。

我喳喳喳的毛发炸立,不知自己是如何救醒了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冲出房门,钻入出租车,一口气狂奔医院,直扑急诊室。一个茶杯盖一直攥在自己手中,竟不为我所知。

二姐眼里泪花花的,冲上来指着我的鼻子,“就是你干的好事!”

二姐夫也如热锅上的蚂蚁,搓着手走来走去。“这可怎么办?怎么办?我们如何向她爸交代?这孩子倒真是狠呵,真是狠呵……”然后他开始接电话,一个火爆的男声从手机里断断续续传来,大概是一个正在抓狂的父亲,在电话线那一头正在震惊和愤怒。

大姐家两口子也赶来了。

后来才知事情是这样:笑月听说电视台去不成了,把自己关在家里,坐在电脑前一言不发。二姐从外面回家,没看见她,以为她逛街去了,没准是去大姑或三姑家了——她反正从来都是说走就走,很少预告也很少留言的。二姐夫倒是多心了一下,说这孩子神色不大对,不会有什么事吧。想到前不久有学生卧轨的传闻,他决定出门看一看,竟发现楼下果然围了一圈人,是在楼后的一侧。一只粉色的深口山地鞋,落在路边的草丛里,被他一眼认出,当即一口气上不来,赶快抓摸自己的速效救心丸。

目击者说,孩子是从三楼的楼道窗口往下跳的,幸好三楼以上的窗口都有铁栏栅,也幸好她下落时被树梢拦了一把,又被一个临时棚盖托了一下,最后砸中一个垃圾箱。医院检查的结果:虽无性命之虞,但有脑震荡,还有膝盖、脚踝、胸口的五处骨折。

知道这一切时,我已来到病床前,发现笑月还未醒来。她只剩下半张脸,右脸似乎都转移到左脸去了,其实是瘀肿的左脸过于膨胀和暴发,淹没了一只眼,也挤掉了另半张脸。面对亲人们有关手术的复杂讨论,这位半脸和独眼的女孩保持惊愕的表情定格,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态度。一条血污尚存的腿被护士们简易地固定和悬吊,像一脚踢出豪迈的步伐,整个人要向天空走去。

“笑月……”我凑近这张过于陌生的脸,感到自己无比虚弱,靠扶住墙才得以止住自己的摇晃。(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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