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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万水千山总是情

父母离婚时,法院依照女方要求,把笑月判给了父亲。但肖婷似乎一直不能胜任继母的身份,总是嫌笑月舌头大,说不好普通话更说不好英语,又嫌她刷牙弄脏衣,喝汤声音响,走路的步态像螳螂,还不知从哪里带虱子回家。

有一次,抽屉里的十块钱不见了,到底是孩子偷了,还是继母记错了,一直是说不大清。但一场大动干戈的追查后,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无法弥补。笑月的眼睛几成喷火器,填装了弹药,扣紧了扳机,一再瞄准继母的香水瓶、试衣镜、丝织旗袍、各种首饰……肖婷后来强烈要求迁居国外,据说就是不堪自己的物品总是莫名其妙的消失或毁坏,不堪小刁婆没完没了的阴谋。她也没法把孩子甩还给那个下落不明的生母。

马涛一出国就音信几无,似乎不知道父亲的电话对一位八岁女儿意味什么。那一段,笑月疯了一样,总是披头散发,找遍了所有亲戚和父亲的朋友,找遍了父亲以前出入的一切场所。她在父亲以前带她游玩过的公园甚至守了整整一夜,一直呆坐到天明,觉得树林那边的路灯下有可能出现奇迹。

我告诉她,她父亲一直在关心她,给她带来了礼物。

“你们骗我!”

我说,她父亲不久就会来接她。

“你们骗我!”

我说,我们最近也没有她父亲的新消息。

“你们骗我!我知道,他给晶晶她妈妈打过电话,给艳艳她爸爸打过电话,给帅佗他爸爸打过电话,就是不给我打……”

她泪流满面大哭起来。“姑爹,爸爸不要我了,是吗?爸爸讨厌我了,是吗?你去同他说,求你去同他说说,我再也不砸家里的东西了,不行吗?我再也不吃手指了,不行吗?我再也不要冰激凌了,我再也不撕课本了……”

我只能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我每天写生字一百遍,每天都做最难最难最难的算术题,四位数加四位数的,再减四位数的,再乘以四位数的,不行吗?……”

“笑月,你是好孩子。这里有你的姑爹,还有你大姑,你二姑,你三姑呢。”

“不,我要爸爸——”

她哭得呕吐起来。就在这天,她再次街头闲逛,在路边捡了一块玻璃片,在腿上划破一道口子——这是划给她父亲的;再划一道口子——是划给她生母的;再划一道口子——是划给自己的。照她后来的说法,她要用血来报复那两个家伙,当然还要惩罚他们的孽种,就是她自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冤有头,债有主,血债要用血来还。她必须让世界上本不该有的这一家人统统痛苦!她怀着一种兴高采烈欢天喜地大获全胜的心情,看自己皮开肉绽,看鲜血横流,想象那个叫马涛的人一时束手无策。

她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她成了三个姑姑家的女儿。吃饭穿衣倒不是问题,但没人能帮她找回一个爸。有一次,她在大姑家玩布娃娃还算高兴,看大姑爹与两个表姐躺在床上,不知说到什么高兴事,唧唧喳喳笑成一团,没大没小地滚成一堆,她突然脸色惨白跑到另外一间房,扑倒在自己的床上,用被子紧紧捂住双耳。待大姑爹发现她时,她在右手上已咬出两处血痕。哪怕大姑烧的狮子头是她的最爱,她后来再也不愿住大姑家。

三个家,六个长辈,家规不统一,也是教育孩子的难题,是孩子目光日益混乱的原因。有人说可以这样,有人说不可以这样。有人说可以那样,有人说不可以那样。一幅画被油画、粉画、水墨画好几种颜色涂抹,难免不是奇形怪状。光是一个给不给零花钱的问题,我就与马楠呛过好几次。我用三个古代少年英雄的可爱小故事,好容易说服了孩子,让她收回了要钱的手,但一转眼马楠就把钞票塞入她的衣袋,差一点让我吐血。马楠的理由是:“人家都给了,我们怎么可以不给?我们不疼她,还有谁疼她?”

几乎在我的预料中,她逃学了,成绩下滑了,考试舞弊了,还学会了躲闪和逃避,比如一遇考试就宣布腹痛或头痛,不知是真还是假。她小小年纪就偷偷地描眉、抹口红、做卷发,涂指甲,出入网吧或酒店,吹嘘自己将去国外继承遗产。

我觉得应该找她好好谈一谈了,但马楠再一次冲着我瞪眼睛。“你知道什么呀?你根本不了解她。”

“你了解,那你说一说看。”

“你以为她不爱学习?你以为她不刻苦?你以为她缺乏同情心?……告诉你,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她的来势可不大妙……”

“闭嘴。不准你这样说她!”

“马楠,你没看见吗?她怎样对待邻居的?怎样对待邮递员和保洁工?她是不是已经被你们惯得……”

“你胡说!”

马楠委屈得脸歪了,眼眶红了,冲到孩子的房间,清理那里的积木和图书,摔东打西的声音震天响,激动程度让我大吃一惊。她凭什么把自己当作孩子的知己?她们俩真有什么说不出来也不可追问的共同秘密?莫非是生育这一块心病,使她就把孩子当作自己的伤口,舔来舔去,最终舔昏了头?

我尤其不能提到一位女邻居,名叫陶洁的那位,上过报的特级教师。有时我不过是说起邻居的合理化建议,不要给孩子太多玩具,不要给孩子太多零食,长辈的意见口径务求统一,诸如此类,马楠就气不打一处来。“开口陶洁,闲口陶洁,她是你什么人?”

“你这是什么话?”

“你们都姓陶,本就是一家的。你去同她过吧,去呀!”

这事就没法谈了。

我知道,一次人工药流手术不当,是她一直不孕的原因。我反复安慰过她,说事情都过去了,既然已经这样,我们当一当“绝代佳人”也不错。但她很长一段时间难以释怀,总是切齿诅咒她当年的遭遇的那个男人——我们多年来不碰的伤口。

大概是因为不孕,她活得较闲,也不无自卑和心乱,于是对婚姻常有点神经兮兮,对我的女邻居女同事女同学等很在意。她接到这些人的电话时,不时粗声闷气,想大方也大方不起来。她对我多看两眼的那些杂志封面女明星也警觉万分,一旦发现这种情况,便要数落她们逃税的丑闻,假捐的丑闻,违犯交通规则的丑闻,要不就诋毁她们的假睫毛或者假鼻梁,似乎怕我一转眼就去杂志里偷情,甩下她不管。如果我有几天话不多,她就疑神疑鬼,不相信我是太累,一再逼问我是否在外面有人,是否有流行歌或电视剧里的那些情节。即便我一再强辩自己的清白,她还是不厌其烦地反复求证,比方逼问我想不想她,是如何想的,在什么时候想的,都想了她一些什么——恨不得我自剖脑袋,提交一大堆脑电图,供她仔细比对和研究。

“你可以出轨,可以不要我,没关系,我不计较。但你得实话实说。”她一次次逼我招供,一心撬开我的铁齿钢牙。

“你烦不烦?”

“不,就是要你说!,到底爱不爱?”

“你是一个爱情犯,天天打砸抢呵?”

“就是,就是要打砸抢。”

我曾经说过,我不大习惯“爱”这个词。它有点过于欧化吧?与西洋电影关系密切吧?多少有点台词的感觉吧?我充其量接受“喜欢”或者“情”。在我看来,把爱情、亲情、友情、热情煮成一锅其实更好。但她就是偏好进口台词。

她掐我,揪我,打我,拉扯我,恨不得摆上老虎凳和辣椒水,撬出了进口台词后才可能结束刑讯。“你等着,哪一天我非用针线把我们两个缝在一起不可,再也分不开。”她喃喃自语地憧憬未来,终于睡了过去。

缝出一个人肉褡裢,不至于吧?这种血淋淋的憧憬只能让我心惊肉跳。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简直变了一个人,让我无法联想多年前那个看见公牛爬背也大惊小怪的“懂懂”。一个同事来过了,一切都很正常,但她根本不关心也不明白来人谈的是什么,不关心也不明白来人说的住房改革是何意思,只是一口咬定:“他同老婆的关系不正常了,肯定是这么回事。”又有一次,在街上遇到一个熟人,她没同对方说上一句话,整个见面也不过短短一刻,她不知凭什么就扭紧眉头:“可耻!”

“你说什么?”

“他**时说不定会乱想,恶心死了。”

“你怎么知道……”

“你没看他的眼睛?“

“他眼睛怎么啦?”

“他往哪里看?往哪里看?……不同你说了。你这个瞎子。”

我承认,与她的明察秋毫相比,我基本上是个瞎子。我没法在生活中一眼准,甚至只是鼻子嗅一下,就能发现那么多色魔、失恋人、闷骚汉、小三、早恋者、性冷者、单相思者、性变态者、老牛啃嫩草的家伙……在她眼里,世界似乎不是由公民组成,不是由人组成,只是由情yu激素组成。克林顿的伊拉克战争不存在,只有风流总统与谁好上了这件事存在。普京的强国政策不存在,只有英俊总统是否吸引了女粉丝这个问题存在。飞机的速度、材料、配置、推比度、涡喷气流统统不存在,只有乘机蜜月旅行这一美好图景存在。总之,万水千山总是情,粉色是个纲,纲举目张。

这并不是说她风流放荡。恰恰相反,她的性取向其实十分保守。即便高潮之际,颠鸾倒凤,向往一些新花样,甚至气喘吁吁地赞同春yao、性工具、三P……但只要一转眼立马变脸,搂上裤子就成了圣女,束好头发就成了中学班主任。

“想得美,我决不能让你学坏。”她狠狠瞪我一眼。

“这可是你红口白牙说过的。”

“怎么可能?告诉你,你一肚子坏水,休想赖到我身上。”

“怎么就成了坏水?”

“你们男人好得了吗?”

再同她争辩下去,她又要扯上女邻居了。

又一个政治热季到来了。电视机前的人们都在关注屏幕里的军车和坦克,揪紧了一颗颗心。在这样一个思想和情绪终遭撕裂之际,她居然像个高龄儿童,虽然也关注,虽然也焦急,虽然紧张得捂住眼睛从指缝里朝外偷看,但东一句西一句的感叹总是不得要领。屏幕上出现一个烧成焦炭的年轻军人,还有相关的生前照片,立即引来她一把伤心泪。“可怜呵,这么年轻,这么单纯,肯定没谈过爱的……谁下得了这个手?”不一会,屏幕上出现了一位女子,是政府通缉的要犯,她不管自己刚才哭过了什么,立即连连跺脚搓胸口:“真是扯!她怎么可能是个坏人?你们看她那气质,那风度,那种冰雪聪明的眉眼……”

当时电视机还不太多,一些邻居在我家看电视。其中一位逗她:“你还要窝藏这个人是吧?”

“为什么不?我要是遇到她,肯定……”

“你吃了豹子胆么?”

“我就敢。”

“嘿嘿,你不怕引狼入室?那女人比你可漂亮多了,同你老公勾搭怎么办?同你老公私奔了怎么办?”

冲着一片笑声,她愣了一下,觉得有点为难,“他真要是跟这样的人私奔,那我也就服了。”

也有人没把这些看作笑话。几天之后,警察大概接到举报,上门前来调查,看到底是谁打算窝藏通缉犯,是否真窝藏了乱党。他们又是询问又是笔录又是四处查看,闹出不小的动静,引来邻居们伸头探脑地围观,以至多年后,我在机关里遭遇麻烦,有人还曾拿这一段来说事。

她承认自己有点糊涂,也接受我的建议,决定今后少看一点爱情片。她练习毛笔字,把口琴找出来吹一吹,甚至把少年时代的《卓亚和舒拉》或《青春之歌》翻出来,正襟危坐地读几页,大举返回人文经典,直到自己读得昏昏欲睡。但这一天她还是慌慌地跑来,摇着我叫喊:“五十岁怎么就成了老大娘?”

我吓了一跳,也去看一眼电视,发现那里没有地震和战争,不过是一条有关社区卫生工作的小新闻,纯属鸡毛蒜皮,只是记者现场解说时,不知何时说出一句“五十来岁的老大娘”,竟然让她如遭高压电击。

中年妇女不至于如此心理脆弱吧?在人家小青年的眼里,五十来岁的人可不就是老了么?

“电视台是党和政府的喉舌,怎么能胡说八道?”

“放在以前,三十多岁的都能做奶奶。”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中央电视台,中央的,国家的,总不能开历史的倒车吧?不能恢复封建主义吧?以前还有童养媳呢,以前还裹小脚呢……难怪呵,连电视台都这么乱来,社会上的坑蒙拐骗杀人放火,当然少不到哪里去。”

她真是越扯越远。

接下来,她执意封杀电视台,说这些烂节目不看也罢。即便我开机,她也余怒未消,在一旁现场监督,时刻准备投入斗争。一见电视里宣扬商品经济,她立即表示抗议:“什么商品经济,说得好听。我前天买一双鞋,只穿了两天鞋底就掉了,里面全是纸……”一见电视里报道企业承包制,她也气怒气冲冲。“承什么包?都成了私家菜园子,凭什么呵?你看八幢的那个赵厂长,一天一瓶五粮液,是喝他自己的钱?……”电视里播放卫星上天的实况,该是举国同庆的好消息了吧,该没什么话好说吧?但她仍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我就奇了怪了,好多人连饭都吃不饱,国家烧这种钱干什么?你上了天又怎么样?放个礼花不是更好看?”

总之,自电视台冒犯了中年妇女,通过一个小记者的嘴,划出了五十岁这条青春终止线,她便耿耿于怀,以牙还牙,有仇必报,祸及其它所有的内容。她几乎怀着一种审看敌台的心态,对屏幕上的一切都挑剔和谴责,把电视机里的零部件都当作狼心狗肺。

“马楠,你还讲不讲理?不能这样神经质吧?”我哭笑不得,“你好歹也是个电大毕业生,好歹还是你们公司的业务组长……”

“陶小布,我说得不对吗?”

“你说出口的话,总得有点分寸,总得过过脑。”

“你也觉得我是老大娘了?”

“这可是你说的。”

“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觉得,你是得考虑吃药了。”

“你咒我是吧?”

“不是咒。解除心理障碍,药物介入很正常。陶洁说她的表姐就是……”

我话未说完就知道自己触电,哪壶不开提哪壶,想改口也来不及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她五官线条一股脑弯垂下来,胡乱收拾几件自己的衣物,哇的一声哭着跑出门去。这一夜,她不穿棉衣也不戴围巾,一个人跑到江边广场站到深夜,冻得自己全身发抖嘴唇乌紫,让我开车好一番寻找,苦口婆心地解释和规劝。我得让她相信我没打算甩下她不管,真的没有,真的没有,对老天起誓没有。好,我的设计报告是没法做了,这且不算。家里的水壶烧了个底儿透,差一点酿成火灾(慌乱中忘了关火)。我的一个手提包不知掉在哪里(肯定在哪里忘了锁车门),里面的身份证、驾照、信用卡等都需要麻烦透顶的重新补办。这乱糟糟的一切后果,就是她快意的惩罚?就是她不屈不挠的爱呵爱?

我差一点大喊:马楠呵马楠,我一辈子为你打蟑螂,一辈子为你开瓶盖,一辈子为你淘臭水沟,一辈子为你背包扛箱,一辈子帮你解开绳子的死结,一辈子为你修理自行车,一辈子为你挠痒痒——你挠不到的背上我都能挠……这样的老公还不够吗?你还要我怎么样?你就不能在一个女邻居的问题上消停一点?你笨得连自行车都不会骑,连电视遥控器都永远是胡乱摁,但折腾老公如何一套又一套?

最后还是药物发生了疗效。谢天谢地,氯硝安定和阿米替林终于松弛了她紧张的神色,脸上还有了久违的笑。她在这一份化学所挽回的周末宁静里,看了一个美国婚外恋题材的影碟,哭湿了一堆纸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婚外恋也有好美的故事。我真是没想到。小布,我是不是太狭隘?是不是像个狼外婆?是不是像个母夜叉?是不是成了一个好坏好坏的家伙?”

“那倒不至于。”

“你说真话?”

“当然。”

她停了停,“你要是碰上了那样的好女人,我不会怪你……”

“是吗?你要是碰到这样的男人,我也不怪你。”

“你还会帮我吧?”

我一时语塞。

“你说,说呵。”

“也许吧……”

“也许什么?你的意思是会帮我?”

“你一定要把我整得那样崇高?戴个绿帽子还得争先恐后?”

“你爱我,就不能太小气。你绝不是个小气人。不过,你要是帮我,我肯定会更爱你。小布袋,到那时我可怎么办?我不能把自己劈成两截吧?我不能把一只手缝给你,把另一只手铰给别人吧?”

我紧紧拥抱她,打断她有关缝纫的又一轮惊魂想象。

她后来翻读小安子的日记,不知读到了什么动心事,又摇动我的肩膀。“小布袋,你要去找找她呵。你在国外有那么多朋友,就没有一点办法?”

“丹丹都找不到她,我能到哪里去找?”我是指小安子的女儿。

“她把日记都交给了你,这意思你明白吗?这说明她信任你,指望你,说不定偷偷喜欢过你。你同他真的没好过?真的只是拉过一下手?你不要给我装傻。好,不管你们好过没好过,我不管,你总得为她做点什么吧。一个女人在外面飘,心里肯定苦。你还是去想想办法吧,至少,你得帮她整理一下日记,想办法给大家看看,让大家不再误解她……她其实真不坏。小布同学,我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我非常认真地同你说,要是连你也不理她,把她当一个笑话,当一个疯子,那她就……”

我的小辫子和黑眼睛又红了眼眶。

“别急。我会去找的,会去找的……”我给她递上一条毛巾,想再提一下陶洁,同她开个玩笑,但想想后还是咽了回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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