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他会独自一个人坐在黑暗里。
妻子和孩子都睡了，窗外暗橙色的路灯把幢幢树影投在窗帘上，从窗子望出去，城市的夜空是迷蒙的醺红色，像极了电影里燃烧的硫磺地狱，天空被地上的火照亮、点燃。
今晚的饭局上，雷涛灌倒了两个湖南老板，但是谈成了一项生意。现在虽然已经刷过牙，但呼吸间还带着一股子酒和油的味道。
柴米油盐，应酬吃请……琐琐碎碎的凡人生活，都掩在窗帘后面，笼在灯光底下，但只要拉开帷幕，把黑暗请进来，世界立刻就会一分为二。
电力工程师，父亲，丈夫，商人……猎手。
他本来应该抽身退出来的，一开始的时候他就跟米高雅娜说过，他只干这一年，一年之后他就退出。毕竟有家，有孩子，有工作……
米高雅娜是怎么说的来着？
“如果到那时候你仍然坚持退出，我不会反对。”
金发女孩的脸上挂着仿佛千年老狐般的笑容，那双蓝色眼睛洞彻了他行将走过的一年时光。
结果就是他现在坐在床边，身旁妻子的呼吸声轻柔低缓，早已入梦，而他却在想着别的女人。
一个已死的女人。
在那些训练、行动、调查的日子里，往日的幻影几乎不再回来找他，但是今天，这个夜晚，那些记忆又回来了。哭声、脚步声、叫喊声、医院里轮车滑动的声音，一袭笼在死者身上的婚纱，罩住那张苍白枯瘦，也曾经光洁美丽的脸。婚礼前夜变成了葬礼前夜，而他永远无法忘记那白皙脖颈上深深的可怕伤口。
“他妈的……”
电力工程师深深低下头去捂住脸，仿佛梦魇攫住了他的意识，他居然已经忘记了他最初爱上又失去的那个女人的模样，当他试图回忆起来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孟雪樱的脸庞。
那个和他一同训练，一同调查，一同狩猎的女孩的脸。
有些时候，她会一个人行走在黑暗里。
浦森的夜色像是喝醉了酒般迷蒙，醺红色的天空里看不到半颗星星。这时候孟雪樱会想起那个来自未知号码的电话，它说，“你好，我知道你在怀疑这世界上不只有人类存在，我还知道你曾经失去过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我想和你谈谈，谈谈那些只有在夜晚里合适说的事情。”
然后她就成了一个猎手。
我曾经有个弟弟，后来他死了。
这是她在训练营和雷涛说的第一句话，而他的回答却惊人的相同。
我曾经差一点和一个女孩结婚，但是她死了。
所以，这就是他们选择猎手的标准，如果你不曾失去，你就不知道要为何而涉入险境。雷涛总是说着一年之后就退出好好照顾老婆孩子之类的话，但她知道他有多渴望投入实战中去。教官为此训斥过他多次。
我们不是英雄。
这是那个叫“老杨”的教官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们不是英雄，他总是这样说，他说，我们是凡人，是小可怜，吸血鬼不仅有力量，他们现在还有了权力。他们现在是大公司的总裁、西装革履的官员、风头正盛的演艺明星……而我们只是凡人，没有力量也没有权力，除了一肚子的愤怒之外什么都没有，我们不能在黑夜里手握枪支惩恶扬善，这个世界曾经是有英雄的，但他们都死了。
所以我们要小心、谨慎而且狡猾。他说，我们要制造意外、掩盖行迹、躲藏踪影、针对每一个目标定制特殊的计划。我们要让他们找不到我们，并深感恐惧。他们可能死于用餐、死于出行、死于意外、死于“急病”，他们知道我们在行动，但他们找不到我们在哪儿。
你们不是英雄。教官总是以这句话作结，你们是凡人，他说。你们有家庭，有亲人，有朋友，你们有自己的生活，你们应当至少保护好被命运洗劫之后剩下的幸福，同时打赢这场该死的战争。
他从不提自己，唯有在提起“剩下的幸福”时，神情黯淡悲伤。
四个月的摸爬滚打和意志训练，潜伏和渗透训练，伪装训练……四个月里除了三名教官就只有她和雷涛两人，他们的手臂时常擦碰，并肩挑战各种考验，他们心意相通，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的暗示含义。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男人，有时候她觉得雷涛也有同样的渴望。
但一堵墙横亘在两人中间：他已婚，且有孩子。
年轻的女孩在浦森深夜的街道上大步疾走，任眼泪弄花脸上浓浓的妆容。
我要去做头发，她想：给自己弄一个黑长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