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楚伊吓了一跳，却仍只倔强地望向父亲。
“楚伊，你是不是在恨为父？”父亲苦笑道，“在你进宫选秀那天开始，我便知道你心里对父亲的不满了——这些年胡家若不是有你母亲支撑着怕也早已是败落了，而如今随着你和你哥哥年岁渐长，我又希冀着靠你和你哥哥的婚事去维系这个家族了——你的心里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吧？”
胡楚伊暗暗心惊，但嘴上只能说道：“女儿从未这样想过。”
父亲眼神有着衰落的痕迹，半晌才道：“楚伊，什么时候你和为父的说话也这般不坦诚了？”
胡楚伊微微有些局促，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阿父我看不起你’——这句话是你六岁时冲我喊过的，那个时候你该记事了，你不会忘记的，对不对？”
胡楚伊心中微凉，便只轻轻叹息：她父亲在她母亲之前曾经娶过一房妻子，那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只因她家境贫寒，她祖母便百般看不惯她，后在她强烈反对下，父亲才休妻再娶了母亲——她母亲出身于范阳卢氏，是七大名门望族之一。在她六岁的时候，那个女子曾抱着她和父亲的孩子来寻过他，但父亲却避而不见，只遣着下人赶他们母子走了。那个女子绝望的眼神印在她年幼的心底，久久无法忘记。
“楚伊，胡氏百年，不能亡于我手。我孑然一人，怕是撑不起这个家族。”父亲慨然道。
“那便要牺牲一个女子一生的幸福么？”胡楚伊眼中含了泪，终还是对着父亲喊出这句胡楚伊忍耐了很久的话来。
父亲背对着胡楚伊，胡楚伊看不见他的表情，她只见他微微伛偻的背重重地颤了一下，整个人如同萧索的枯叶。
“既然生为世家子女，这些都是你们该承受的。”父亲却仍只这般固执地说道。
胡楚伊满心的委屈，为着她的母亲，为她那个为谋过面的哥哥的母亲，为着她的哥哥，也为着自身，她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往屋外跑去，却与门外一人撞了满怀，“呛啷”一声她怀中的器具摔了满地。
“阿烈？”胡楚伊一抬头惊觉是阿烈，她的眼睛通红，泪水汩汩地从脸上冲刷而过，转过身便往自个儿房间跑去了。
“阿烈！阿烈！”胡楚伊慌忙去追她，但阿烈是练过武的身子，她这发足一跑，却是胡楚伊怎么都追不上的了。
“楚伊，别追了。”一个声音自胡楚伊背后响起，胡楚伊回头却见是哥哥，只是他平日素来玩世不恭的面庞此刻却是难得的严肃，而他澄净的眼神里更是透着一丝忧伤，见惯了他嬉笑的模样，这样的哥哥却是胡楚伊感到陌生的。
“你不该去求父亲的。”哥哥的声音很是平静，平静的让胡楚伊以为不是他的口吻，“你这般一求，怕是阿烈以后都办法留在府里了。”
胡楚伊怔怔地望向他。
此刻的胡君璧才流露出一个十五岁世家子弟应有的风度来，再不是那个插科打诨的浪荡子模样，他平静地和胡楚伊说道：“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你我都很清楚。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是比这个家族更为重要的，因此你我的婚姻都是他为维持这个家族可以去交易的物品。你是如此，我必然也不会逃过。”
往日胡楚伊都是看着胡君璧胡闹惯了的，从来没想到她这个哥哥心里也有这么细腻的心思，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胡君璧面上却始终是克制的痛楚，他说道：“楚伊，我是喜欢阿烈，喜欢她安静的模样，喜欢她明媚的笑靥，喜欢她陪着我读书，喜欢她陪着我练剑，可是我知道我是不能娶她为正妻的。有时候我便偷偷想，只要我不开口，我们便会相安无事。也许我能有幸纳她为妾。但今日这番一闹，父亲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留在府里了。”
原本是对这桩事充满幸福憧憬，却不料一切竟会变得如此，胡楚伊回房的时候，看见紫笙那写满无奈的眼神，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问道：“紫笙，我做错了么？”
紫笙拿出帕子替胡楚伊抹着泪，说道：“女郎你没错，错的不过是郎君和阿烈的命而已。”
胡楚伊无言以对，只是掉着眼泪——在紫笙面前，她似乎是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哭着的。
紫笙说道：“郎君也没做错。他看着你为了这个家选择了入宫选秀，他是家中独子，自然是不能看着妹妹一个人去承担的。”
胡楚伊咬着嘴唇道：“我入宫选秀，原本就是想让家族免于这样窘困的境地，那么哥哥就不必承担这些，可以自由自在选择他喜欢的人儿了。如果他还是不能娶阿烈，那么我嫁给王爷又有什么意义？”
紫笙慌忙拿帕子堵胡楚伊的嘴，“女郎千万别这么说，胡公万一听到可真要……”
胡楚伊生生打断她，声嘶力竭地喊道：“阿父！我恨你！我看不起你！”
这是胡楚伊在十三岁时再次的呐喊，她知道父亲有没有听到，但她想他即使听到了，便也定只是那般无奈地看着她的。而胡楚伊的一生便似始终处在对父亲的愤恨中度过的。
十三岁的胡楚伊心无所系，拥有的不过一个少女绮梦而已，但那个俊逸人物，到底也只存在胡楚伊小女孩对英雄的憧憬中他离自己太远；胡楚伊入宫选秀，既是为了父亲殷切的希望，也是为了摆脱与家族名声并不相符的贫困窘境。不论她嫁与谁，她的内心都有一种麻木的慨然，直到那一日，胡楚伊才感觉到痛失所爱的滋味，而她一定不会想到，那仅仅是她人生悲剧的开始而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