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和如燕分开后，高秋一个人走在回来的路上独自生气。他绕到一家超市买了一包烟，一个人在黑暗中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想，也许自己对她太好了，以至于让她不知道珍惜，决定冷落她几天，也让她体会一下没有自己在身边的滋味。第二天中午便没去同乐饭店吃工作餐，而是绕到远处的一个小饭店里胡乱填饱了肚子。晚上也没有到饭店门口等她下班。如燕似乎也生气了，两天没见到高秋，也没打电话给他。两个人都憋着一口气，谁也不主动先找谁。其实高秋那天晚上下的决心，到了第二天就动摇了。快到如燕下班时，还是忍不住去了同乐饭店门口的。细想起来，如燕对他的心始始终如一的。只是她在对待武刚的问题上，不能明确一个态度，好像有所顾及似的。是顾及人家的面子，还是有别的原因？这一点让高秋百思不得其解，更不能接受。
高秋走到同乐饭店门口的马路上，站在对面的一棵大树下的阴影里，默默地注视着对面的一切动静。武刚的那辆车，四平八稳地停在同乐饭店的大门外。人坐在车里抽着烟，老远就能看到袅袅烟雾从开着的车窗里飘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吧台前的如燕。大约昨天把如燕看跑了，今天可是连眨眼都不敢了。餐厅里已经没有几个客人了，一个三四十岁的女工换了衣服笑嘻嘻地出来，五官在灯光里笑得挤成一团。高秋一开始不明白她什么事这样高兴，后来看见她手上拿着两朵玫瑰花，走路的时候，就勾着头去嗅着手中的花儿，鼻子和嘴巴连带地发出“恩，香啊！”的感叹声。接着出来的女人手上也有，几乎每个女人都是拿着玫瑰花出来的。高秋眼前就冒出了一些小火星，在恼怒的同时，又忍不住嗤之以鼻：这个武刚也真会想招儿，居然连如燕身边的人都要笼络。还有这些势利的女人，明明知道自己和如燕的关系，居然也接受人家的小恩惠。她们也许认为如燕跟谁谈对象，对他们都是没有什么损失的。在理性上，高秋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是多么的小肚鸡肠，可感性上又不能接受。
如燕好像不慌不忙的，她身穿高秋从北京买回的那条紫色连衣裙，不知道是不是特意的。头发束成一条粗粗的马尾，磨磨蹭蹭地在吧台前收拾着一些零碎的东西。等一切都收拾停当后，她抬起头来，透过门口的玻璃，眼睛从南边的窗口一直看到北边的路口。那眼神就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路人。高秋是看得出来的，如燕那是在找他呢！有那么一阵子的冲动，他几乎都跨出一条腿了，准备走过去的。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重新退回到树荫里。这棵大树的树冠很大，像一把张开的巨伞，被灯光投射成一大片阴影在地面上，高秋站在树影的中央，身子和粗大的树干重合在一起，她无论如何也是看不出他的。
没有找到高秋的身影，她似乎有点失望，愣愣地坐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才站起身来往外走。武刚一看到，连忙从车上走下来。如燕今天好像也没准备躲着他，慢腾腾地走向大门口。饭店里的一个员工可能早就催着关门了，如燕向大门口走的时候，她身后的灯一张张熄灭，就像舞台上演员谢幕一样壮观。等她完全出了大门，身后的大厅已经完全处于一片黑暗之中了。只剩下门廊里的那盏路灯还亮着，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身后的墙面上。武刚一只脚踩在地上，另一只脚搁在门前的台阶上，摆了一个很滑稽的造型，手上玩弄着一串钥匙，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脸在霓虹灯的照射下，露出一个闪烁不定的笑容。如燕也走到台阶那儿，似乎在跟武刚说着话。站在对面的高秋忽然觉得胃里不舒服，心想也许是没好好吃晚饭的原因。
两个人的影子都被放大加长了，映在身后的墙面上。他们说话的时候还打着手势，高秋在对面看着他们的影子，就像小时候看的皮影戏。听不清他们说什么，总觉得说了很长的时间，但看了看表，也就几分钟的光景，怎么感觉时间那么长呢？如燕说完后，自顾自推起门口的自行车，往马路的一端去了。武刚跟着走了几步，才退回去发动车子跟上去。高秋在马路的另一边，用同样的速度跟如燕平行着走，从一个树影里走到下一个树影里。这柳城就是树多，马路两边全是大树。不然的话，高秋藏身还没这么隐蔽呢。如燕低着头，默默地推着车子走。武刚的车赶了上来，慢慢在如燕身边开着。如燕扭过头，对着车窗大声说了一句：“你赶紧走吧，跟着我也没用！”因为声音大，高秋这句是听见了的。武刚的车子还在慢慢跟着，如燕干脆停下来，把车子推到了人行道的里侧。武刚的车子在原地呜呜呜地呻吟了了一会儿，才加速开向远处。
如燕见到武刚的车子开远了，才把自行车推回到道上来，一边走一边四处看着。看到高秋这边时，高秋赶紧躲到一个树后面。如燕没看到他，眼睛越过这棵树又看向别处了。走到厨房后门的位置时，她停了下来，在那儿站定了，扭过头去瞟向对面的面包店。那是昨天高秋等她的地方。大概她以为高秋还会在那儿等她呢。面包店门口的白炽灯雪亮雪亮的，照得玻璃橱窗后老板娘的脸雪白一片，在这大晚上看起来有点狰狞。只是门口一个人也没有的。老板娘养的那只白猫，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用一只后脚挠痒痒。如燕站在那儿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忽然飞快地偏腿上了自行车，使劲儿一蹬，车子飞速向前驶去，就像是跟谁较着劲儿一样。高秋凭着两条腿是肯定跟不上了的，他立在原地，目送如燕远去的身影，心里怅然若失的。
第二天，高秋本想去同乐饭店吃午饭的，可正好单位来了人，高秋要应酬分不开身，就没去成。好不容易捱到晚上，急忙早早地来到同乐饭店的门外。心里想，憋了两天的气，再不和解的话，如燕该真的生气了吧？门口的停车位是空着的，武刚的车似乎没来。高秋顿觉得心里异常敞亮，就像下了一早晨的雾，呼啦啦地被刚出的太阳照得全散去了一样清爽。如燕端坐在吧台前，低着头整理着一些东西。脸上风平浪静的，看不出什么心情。打扮得与昨天一样，不一样的就是，今天她没有频频朝门外看。可能不抱什么希望了。一个女服务员从吧台前走过，笑嘻嘻地和如燕打着招呼，一边朝门外走。走到门外时，把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手上又捏着花。高秋又有了失落感，眼前渐渐有了雾气，路灯显出昏黄的光圈，四周的景物朦胧起来。这回是真的下雾了，这恐怕是立秋后的第一场雾了。晚风吹在裸露的胳膊上有了凉意。
终于看到如燕走出来了，高秋没有立即迎上去，他知道现在走上去的话，如燕一定会给自己一个冷脸子的。看到她推起门口的自行车，默默地跨腿上了车，叮铃铃地按铃，很快汇入车流，高秋倒庆幸自己是开着车来的。他跟她拉开一点距离，亦步亦趋地跟着。雾气越来越浓，过往的车辆都减慢了车速。只有如燕的自行车，反而加速了，整个人像一条敏捷的鱼，在雾海里快速地游动着。行人大都换上了秋装，她还是一身短装打扮。也许觉得冷了，就用一只左手握着车把，另一只右手不停地摩挲着裸露的左胳膊。娇小的身子蜷缩在车子上，骑行在车流人海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的孤单身影。那一刻，高秋觉得心脏缩紧了，觉得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走到一个红绿灯路口时，如燕刚好过去了，高秋却让红灯给拦了下来，只好停下来等候。心想，她的脚踏车反正不会多快的，即使先走也走不出多远的。红灯一换成绿灯，他脚下一踩油门，赶紧追了过去。这一段路已比较偏僻了，行人很少，隔着很远才有一张路灯，无精打釆地立在路边，散发出微弱的光，照在夜幕下垂头丧气的老柳树的树冠上，衬出一片天荒地老的苍桑。白色的雾霭里，隐隐绰绰地有几个人在蹬着车。高秋远远地从背影上就看出不是如燕。就这样一直到柳树林，也没看到如燕。按理说，自行车再快也快不过汽车的。会不会没注意看漏了呢?高秋心里着急起来，连忙掉转车头沿着来时的方向开去。
白光光的一条水泥路，直直地伸进浓雾。刚才的几个骑车人，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给浓雾吸进去了一样。高秋减慢车速，睁大眼睛，一寸一寸地搜寻着雾蒙蒙的路面。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各种叫不出名的秋虫，此起彼伏地叫着，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听起来，觉得时间静止了一般。白茫茫的雾气里渐渐现出一辆车，静静地停在那儿，周围雾气缭绕，车旁却没有人。是如燕的车!高秋一眼就认出来了，可是如燕的人呢?高秋的心提了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开近了一看，原来地上蹲着个人的。她手里拿着根枝条捣鼓着，原来是车的链条掉了。
高秋把车子停在路边，走过去蹲到自行车的另一侧。两个人隔着车轮对望着。高秋一看如燕的脸，就笑开了。只见如燕的脸上涂了一道道黑色的油污，像准备登台唱戏的的丑角。手上也全是污迹。任凭高秋怎么笑，她却是一点不笑的。链条已经套上了车轴，她用手扳住一只脚蹬子，转动了几下，车子的两个轮子便像风车一样转动了起来。如燕看都没看一眼高秋，当他是周围的雾气一样，拍拍两只脏手站起来，推起车子跨上去，一只脚撑在地上，另一只脚使劲一蹬脚登子，车子纹丝不动的。回头一看，车子的后座儿被高秋死拉着呢！如燕也不与他抢，丢下车子就往前走了。看来她是真的生气了。
高秋把自行车停好在路边，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走。如燕走得很急，高跟鞋踩在水泥路面上，有节奏地响着。等进入柳树林里的泥巴路时，高跟鞋的噔噔声就消失了。这里的雾比外面的雾要大，越往里走，越是黑洞洞雾蒙蒙阴森森的，三步开外就看不见景物了。如燕的脚步不像先前那样快了，仿佛有意在等着后面的高秋。高秋故意停下来，如燕侧着头听不到后面的动静，脚下走得更慢了。最后终于彻底停下来，怒气冲冲地转过身子来。
高秋走过去，拉过她的手，如燕一甩就甩开。高秋看她生气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怎么了？”如燕委屈的泪花在眼里滚了滚，还是不说话。高秋忽然指着如燕脚下的草丛惊呼道：“注意脚下！”如燕吓得一蹦老高，惊呼一声就扑倒高秋的身边来。回头看刚才站过的地方的，什么也没有，才知道上了他的当了。高秋却一把搂过如燕，如燕的两只手在他胸前捶了几下。拳头落到几处，全是黑色的印记，虽在暗夜里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她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是脏的，赶紧帮他掸，却越擦越黑。本来是几只小小的梅花掌，现在却变成大大的熊掌了。这件白衬衫算毁了。高秋也不管，紧紧地搂着如燕说道：“对不起了，是我不好。不要生气了好吗？”如燕的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一张脸贴在高秋的胸前，哽咽着说：“我，我最气的就是-----你竟然这么不信任我?”高秋道：“不是我不信任你，是觉得你一味这样模棱两可的话，容易让别人误解的。这样对人家也不公平啊？还有，那家伙手段多多，我怕时间长了你就会被她感动呢？”如燕抬起头说：“什么手段？你什么意思嘛？”高秋道：“他不是天天给你送玫瑰花吗？还有你们饭店的那些女人。”如燕于是就把花扔在门口，被其他人捡回去的事说给他听。高秋还是不放心道：“玫瑰花还是小事，就怕他还会有更大的举动，你最好还是跟他划分界限一下。”如燕生气道：“你就这样看轻我？其实……”她本来想把整个事件的原委，如萍在武刚家公司工作的事，以及继母搓合自己的事统统说给武刚听的，一看高秋一脸酸溜溜便打住了。
高秋看到如燕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有点奇怪。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以后你注意点，不要跟那个人再有什么瓜葛，免得人家误会。”如燕说道：“你还跟我生气，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那个小妍，跟你母亲完全就是嫡亲婆媳的亲密关系，别当我不知道啊？”高秋用手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什么我的小妍，这个我上次不是已经跟你说清楚了吗？”如燕道：“什么说清楚了，肯定是有所保留的吧？”高秋笑道：“要不这样行不行？你干脆跟我回北京吧!咱们早点儿定下来，就没有这些麻烦和误会了。”如燕叹了口气说道：“难道你很有把握你母亲一定会接纳我吗?她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呢。”高秋腾出一只手，把如燕挂到额前的一缕头发夹到耳后，笑着说道：“没有羸过子女的父母，她最终会同意的，咱们总得努力一下吧!”如燕把头埋在他的胸前，闭上眼睛说道：“一想到将来我就觉得很害怕呢！还是不想了，咱们永远像现在这样多好！”说着就用两只手箍在了高秋的腰上。高秋更紧地搂着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要不咱们干脆自己结婚算了？”如燕仰起头说道：“咱们自己怎么结婚啊？”高秋小声说道：“对啊，咱们回我住的地方结婚去。”如燕一把推开高秋说道：“不理你了！”说罢便跑到一边。
高秋讨饶道：“好了，好了，开个玩笑还不行吗？你过来，我跟你说正经的。”如燕其实也没走远。林子里太黑了，她也不敢离高秋太远。高秋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了她，把下巴抵住她的肩膀上说道：“你这次跟我回北京吧！我父亲应该不会太反对的，我母亲那里，只要她看出咱们是真心相爱的，相信她会妥协的。还有，你也预先给你家里说一下，让他们有个思想准备。”如燕略侧过一边的脸，轻轻说道：“假如做完这一切，他们还是不同意怎么办？”高秋把右半脸脸蹭在她的左半脸上笑道：“那咱们没有其他办法了，干脆把生米煮成熟饭。”如燕一听，作势要打他。高秋紧抱住她的两臂，她动弹不得。高秋笑道：“你别激动嘛！我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要不，咱们自己干脆去把结婚证给领了？这都是什么年代了，父母能干涉得了子女的婚姻吗？”如燕觉得自己的眼睫毛粘着几颗水珠，说不清是眼泪还是雾气凝结的水珠。透过这些水珠，看到眼里的景物都是飘飘渺渺的，像在梦境里一样。她很怀疑自己是在做梦，高秋说的那句话也像是在梦里听到的呓语一样。
高秋的脸蹭在她的脸上，下巴上硬硬的胡茬戳得她疼了，但这是种幸福的疼痛，她在疼痛中意识到这不是梦。高秋又呓语般说道：“咱们出去吧？”如燕问道：“出去干嘛？”高秋道：“你忘了，咱们的车还在外边呢？我的汽车倒没事，就是你的自行车不知道还在不在呢？这个时间应该是小偷的上班时间吧？”如燕一听，慌忙直起身子来，急急地往外走。高秋在后面喊着：“你走慢点，等等我啊！”如燕三步两步就走出了林子，走到停车的地方一看，车子还好端端地停在那儿，这才松了一口气。两个人各自取了车，重新上了路。如燕骑着车在前面走，高秋开着车跟在后面。汽车的大灯射出两束强烈的光，穿透浓雾，照亮了如燕脚下的路。高秋打开车里的音响，里面放着一首熟悉的老情歌：“就这样陪着你走，慢慢的知道结果，每一天爱我更多，直到天长地久。”如燕像一只轻盈的紫色蝴蝶，在明亮炽热的灯光里，在白茫茫的雾气里飞舞，车子骑起来觉得很轻很快。她真希望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希望这是一条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