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鼓乐、喇叭声为接亲队伍回屯做了预报。娶媳妇，特别是三十来岁的孙铁匠娶个漂亮媳妇，让这个离青螺镇4——五里、沉寂好几年的靠山屯像抽上了大烟似的，一下子兴奋起来。当那辆披红挂彩、上面坐着新娘子的四轮马车在孙家门口停下来的时候，立即被人们围起来。人们已经多年没见到这种马车了。
这种马车前面两个小铁轱辘，后面两个大铁轱辘，铁轱辘外面包一层厚厚的橡胶。车底下有一长长的铁棍伸向前边，铁棍的两边是两匹大马，马脖子上的夹板与这根铁棍相连，而马身上的马套则与马车的底座相连。车厢在从小轱辘到大轱辘的上方。车厢的前方是一个向后卷起来的踏板，供驾车人脚踏，可使驾车人勒马时更为有力；踏板后面是一个高座，是驾车人的座位；这个座位的后面则是可容纳两个人的座位，要比驾车人的座位低得多，而且有靠背，当然也舒服得多；在车的后边还有由三根龙骨支撑的布蓬，雨天遮雨，晴天遮阳；车厢底部两侧各有一个踏板供人们上下车踩踏。
鞭炮声中，莲莲在新郎官的搀扶下款款走下车来，人们评头品足，有的夸新娘子的衣服漂亮，有的说新娘子的身段好看，有好几个男的盯着莲莲的高挺的胸部不错眼珠；不少人想看看新娘子的脸蛋，可惜被红盖头盖着，十分失望。也有去过青螺镇听人家说莲莲长得什么样的，就向别人炫耀地讲新娘子如何如何俊，还是个洋学生。还说，该着铁匠开洋婚，可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有的说，你气得慌啊？说人家是牛粪，你是啥？你还不如牛粪呢。要不你有能耐，你也娶一个给我们看看。两个人差点打起来。大伙就把他们劝开。
尽管因为荒乱，屯子里差不多一半的人家搬走了，但今天来的人还不少。乡下的规距，一人随份子，全家人赴席。所以这天铁匠爹妈给他扔下的小院里十分热闹：劳忙的半大小子借桌子板凳；年龄大的、有头有脸的帮着支客，指挥人干这干那；年龄大的女人在帮助布置房间；年轻的姑娘勾肩搭背，嘻嘻哈哈，指手划脚；穿着破衣烂衫的孩子们到处乱跑。
新人下车后，拜了天地。因为孙铁匠没有父母，拜高堂就拜了他的舅舅佟掌柜。仪式完毕，新人就入了洞房。人们入席。一会儿，风卷残雪一般，盘光碗净，杯盘狼藉。该给赶车的、押包裹的、厨房的赏钱一一赏过，一些小过节均已办完，支客的高喊一声：“新亲们吃好、喝好了没有？西北来天头了，新亲们上车了！”这句话表面上听上去，是关心新亲，实质上是下了逐客令。于是来的新亲大人小孩七手八脚上车走了。
莲莲坐在炕上一动不敢动。她听到屋里屋外乱乱哄哄的，说话声、出来进去的脚步声、吵闹声，还有姑娘们的吃吃笑声、评头品足的议论声，就像槌子敲在耳膜上，脚就像踩在她的心上。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木头人，上车、下车、拜天地、入洞房都任人摆布。当支客的喊，新亲们上车了时，马蹄声、车铃声远去以后，院内的说话声、脚步声越来越少，她突然被一股巨大的恐惧抓住了。她不知道她将面对怎么样一个人，今天晚上以及以后的一个个晚上将怎样过？她思前想后，尤其想到老凿儿，不知道他现在何处？不由地悲从中来，眼泪成串似地流了下来。好在人们里外忙着，她又蒙着盖头，没人看见。她自己悄悄摸出手绢擦了擦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盖头的缝隙看到天有些黑了，屋里开始点上灯。她不禁有些不寒而栗。这时她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说：“哎呀，新郎官咋喝成这样？”有的说；“这不是高兴大乎劲儿了吗？怎么入洞房啊？”孙铁匠被几个人扶进来，放在炕头上。一个人趴在她耳边说：“莲莲，饿了吧？”她听出来是孙铁匠的舅妈，西烧锅佟老板的老伴。老太太还说：“孩子，我让人给你做了荷包蛋，放在锅里了，一会儿吃了吧。你看这傻小子把他高兴的，入洞房还喝醉了！你照顾照顾他。我们走了，还有好几里地呢！”莲莲一一答应着。
一会儿，她听院里已没有说话声、脚步声，孙铁匠在炕头呼噜一个连着一个，就一把扯下盖头，一眼看到孙铁匠，身上还是迎亲时的打扮；但现在身子扭曲着，斜趴在炕上，左腿耷拉在炕沿外，右腿向里曲着；头上缎子面的瓜皮帽被压在脑袋下，头上是刚刚剃去头发的头茬；嘴裂开着，一口黄板牙呲着，一条涎水像条白色的蚰蜒从嘴边爬到枕头上绣的一对鸳鸯身上，那对小鸟变得污秽不堪；两只胳膊向身子两边张开，两只手却压在下巴颏底下，胳膊就像身子的两个大耳朵。
她下地走到屋外，只见满天星斗，快圆的月亮挂在天上。她费力地关好两扇木大门，插好前门，回到屋里。她看到孙铁匠酣声如雷，就没有惊动他，甚至心中暗喜。她没有给他脱衣裳，只是轻手轻脚给他盖了一条被子。孙铁匠翻了翻身，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她吓了一跳，以为他要醒了。可是她发现他并没有醒，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在外屋灶台前吃了四、五个荷包蛋，给前门的两个门转子滴了点豆油，回到屋里，放好了被褥，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
她躺在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起在卧佛寺见到凿儿哥的情形，想到他们以前在一起的种种，她感到对不起凿儿哥。她想到炕头躺着的这个陌生人，就越来越睡不着。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呼呼悠悠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凿儿哥拉着她的手说：“莲莲，我走了。”她急着问：“你到哪去？”“四海为家。”“那我也跟你去！”“不行，不行，我不能做对不起师父的事！”说着松开手就走了。她猛然惊醒，哪里有凿儿哥？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孙铁匠的手抓住了她的手，可是他人并没醒。她见窗户纸有些蒙蒙亮了，她感到挺庆兴，总算平安地过了第一夜。她决定起来做饭，这样就是孙铁匠醒来也不能再来纠缠
莲莲摸黑穿上衣服，轻手轻脚下地，到外屋才点上小煤油灯，然后开了前门，门转子竟没有一点声。她出得屋来，只见月亮虽已偏西，但还很高很亮。她到小房边上解了手，然后回到外屋取了灯，一只手拿着，一只手挡着风，晃晃悠悠的身影投在小偏房的窗户上。
她推开小偏房的门，把灯放在用几根木棒做窗棂的小窗台上。这是一个堆放柴禾和存放农具的地方，以免被雨淋湿和丢失。不过孙铁匠不干农活，所以这里只堆柴草没有农具。她刚要猫腰去抱柴禾，突然被人从身后一下子抱住。她吓了一跳，“啊”的一声还没喊出来，嘴就被人用手捂住，就听耳边说：“莲莲，是我！”她由害怕一下子转变成喜悦，转过身就抱住了老凿儿的脖子。她喃喃地说：“你吓了我一大跳！凿儿哥，我梦见你走了！”老凿儿一边在她嘴上、脸上吻着，一边说：“莲莲，我真地要走了，可我想你，是来和你告别的。”“你到哪去？”“还没一定。也许还回到龙泉寺。”“不能不走吗？”“我怎么还能呆？这些天我的魂儿都没了。早就想走，可就想和你再见一面！”“那你是怎么进来的？”“我昨天就没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