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谷之中，涛声回响不绝，半蹲半跪在白翊身旁的余十七一脸诧异茫然，他飞快地眨了眨眼重新集中精神，以为自己方才听错了。
“大宗主……你刚刚说的是……”
白翊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余十七心里一慌，摇头道：“我无法接受。”
“这句话你可以等听完我所犯下的过错之后再说。”白翊没有给他再发表意见的机会，沉声说道：“我的第一重罪，是六年前明明知道柳意珂可能受人诓骗但却没有阻止，甚至对她的失踪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大宗主你知道柳前辈失踪的原因？”余十七感到难以置信，“受人诓骗是什么意思？”
“柳意珂非常在意她的弟子，尤其是卿遇安。卿遇安在西荒失踪之后，她曾多方打探寻找，最后从一个来自番域的方士口中听说西荒存在一条联结着阴阳两界的裂口，并毅然决心前往。”
余十七讶然张了张嘴，但并未打断白翊的话。
“柳意珂当时已经意识到，卿遇安也许已经死了，她也并没有狂妄到觉得自己能够逆转阴阳之理令死人还阳。只是内心迫切希望再见弟子们一面，所以才会抱着一丝侥幸前往方士所说的两界裂口。”
余十七隐约猜到了：“这件事柳前辈只和大宗主说过？”
“她与那名番域方士交谈时，我正好在边上。”白翊眼中露出后悔之色，“当时我虽然很年轻，但野心却并不比现在小，而且……我与柳意珂在关于荒芜宗未来道路这个问题上理念不合。种种私念作祟之下，我虽认为那个番域方士不可信，却没有阻止柳意珂，甚至还撺掇她前去一试。”
余十七喃喃道：“如果柳前辈回不来的话，你就会成为大宗主吗？这是当时已经定好的？”
“不，这倒不是当时我所预料的。”白翊苦笑着摇了摇头，“后来被宗主会推选为接替柳意珂的人之后，我的私心便更重了，六年来不曾对任何人透露过我知晓柳意珂去向的消息。”
“可在我看来，哪怕大宗主你不去怂恿，柳前辈依然会抓住这一丝希望去尝试。”余十七低声说道，“假如柳前辈已经离世，我认为导致她离世的过错并不能算在你的身上。”
能够在面对十恶不赦那样危险的敌人时依然恪守自己所信奉的不杀之道，柳意珂这个人的内心恐怕相当强大，同样也带有他人无法动摇的固执。
“大宗主是不认可柳前辈所立下的不杀之誓的吧。”
“没错，我完全无法理解她所坚持的这一点有什么意义。哪怕是到了现在，这个我无比后悔自己所作所为的时刻，我依然不认同这份愚昧的仁慈。”白翊深深地看了一眼余十七，“你在云中剑战斗过，经历过那么多次危险的事，你觉得自己有可能放过曾经诛杀的那些敌人吗？”
余十七幽幽叹息：“我做不到，我没有柳前辈那样的本事，也没有她那样宽忍的心。”
“荒芜宗绝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柳意珂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白翊遗憾地说道，“过去我和她所持的观点截然相反，除恶务尽斩草除根是我的原则。”
“所以大宗主不希望柳前辈回来。”
“直到我犯下第二次错误，更严重的错误。”
余十七迟疑了一下，脑海中猛然回想起曾经在帝都从那个自己十分厌恶的情报贩子口中听到的消息，他本以为那些不过是对荒芜宗的污蔑，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空穴来风。
“十恶能够从地牢出逃，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白翊语如惊雷，在余十七心头炸开。
“我对柳意珂生擒并监禁这些危险人物感到非常不满，希望将他们彻底消灭。”白翊的语气中露出一丝狠色，“但宗主会对柳意珂十分推崇，我不能公然颠覆柳意珂曾经做出的决定，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裘万鼎是大宗主你故意放走的？”余十七因这个可怕的想法而脸色苍白。
“是，我最初的计划是，将十恶不赦一一放走然后再追击诛杀。如此既不算背叛柳意珂的功绩，也达成了我的目的。”
余十七咬了咬牙，想起在同风门山下的绘津镇上惨遭毒手的两名师弟，目露愤色地对白翊说道：“大宗主可曾想过这么做会害死很多无辜的人？”
“当然想过。”白翊低头叹息，“但那个时候的我认为与彻底消灭十恶相比这些代价算不得什么。”
没等余十七开口反驳自己，白翊便主动承认道：“是我太狂妄了，一意孤行以至于铸成大错。”
“裘万鼎是你主动放走的，那后来山庄的劫难难道也……”
“与我有关。宗主们击破龙血神教生擒乐正龙华，也带回了斩皇剑。那把剑让我看到了原本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希望……追赶上柳意珂的希望。听起来很可笑对不对，一个暗暗在心中立志要追赶甚至超过柳意珂的人，把希望寄托在一柄传说中的绝世神锋上，而被他视为目标的那个人却大部分时间都只用未曾开锋的无刃剑。”
白翊自嘲的笑声有些凄凉，余十七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为了得知拔剑的方法，我对百里璇动用了私刑。最后却被乐正龙华得到了机会，令斩皇剑落入他手中，山庄遭逢大劫。”
“你！”余十七猛然睁大眼睛，双瞳之中再度怒火中烧，“你私自对百里小姐用刑？她已经得到许可加入云中剑并在步老师手下受训，你身为大宗主怎么可以对一个并无过错的同袍动刑？”
白翊坦然说道：“你要是想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我不会反抗。”
“我不杀你。”余十七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你该把这些都告诉宗主会！如果大宗主你真的反省过后悔过，就不要为了颜面而试图借我之手来了断自己！”
“虞言志你要明白！我不是为了自己的名声！”白翊同样提高了音量低吼道，“我是为了荒芜宗！荒芜宗的大宗主不能是一个身有污点的罪人！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山庄的力量衰弱，江湖中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蠢蠢欲动！天命盟、清元宗想要取代我们成为新的秩序已久，有时候正道的同行比邪道的敌人更可怕，这就是江湖！”
余十七沉默了许久，努力使自己恢复冷静，而后对白翊说道：“大宗主，我可以替你守住这些秘密。已经发生的事我们无法改变，但至少现在荒芜宗还在努力，大家都没有放弃。”
“已经很艰难了，十恶不赦加上龙血神教，我们面临的敌人比柳意珂在时更加危险。”
“大家同心协力，总有办法……”
“你不了解，处在十恶巅峰的那三个人有多可怕。”白翊打断了他的话，“只有迎回柳意珂，我们才有希望再度平定乱流。”
余十七脑海中灵光一闪：“莫非大宗主你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柳前辈？”
“那个番域方士所说的两界裂口，应该就在前面了。”白翊说着朝河流奔涌而来的方向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