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秋收时，我们村子再度歉收，我从家弟写来的信上知道这件事……原本以为这次恐怕必须要卖掉小妹了。”
听说今年秋天的收成比起自己被卖掉的那年还糟，水心源立刻把仅有的几件衣裳拿到京城集市上变卖，换得微薄的钱银寄回家去，但她知道那样仍旧不够。
“但下一封信里告诉我，京城的钦差巡视各处村庄后，交代歉收的村落缴交一半的税金即可……因此也就不需要卖掉任何人了。”
书信的往来也很花钱，因此每次水心源总是写三次信才能收到一次回信，这次或许是因为家人很开心，水心源很快就收到回信了。
信上写道：“姐，请不用担心……”
水心源哭着读完第二封弟弟写来的信。
当时，皇上已经卧病在床，无法亲自执政。
“我听说代替皇上主政的人……是扶苏殿下。”
“……”
“过去从来不曾这样，不管收成多么恶劣……所以……”
“我……”
陆扶苏放下茶杯，闭上眼睛。
眉间轻蹙。
“……什么也不知道，直到三年前遇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个国家富裕丰饶，而且深信不疑。”
“扶苏殿下……”
“听了你的话之后，我仍旧难以置信，因此决定要用自己的眼睛亲自看看……后来，我第一次离开京城，去了申州、寅州、午州……也去了柳州，还去过你的家乡七都镇。”
“咦？”
这件事情……弟弟的来信上，一次也没提到过。
难道是村里的人都没发现吗？
陆扶苏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开口道：“当初的我真的太无知了，虽然没办法看尽苑国的一切……但我很清楚自己所学、所见所闻，是多么肤浅、狭隘。”
睁开眼睛，陆扶苏看着水心源，微微一笑。
“你就是真相，水心源。我那般愚昧，身为太子却没想过这身分多么沉重，而你告诉了我这点。……我才必须向你道谢。”
“没那回事！”
水心源站起来，显得有些惊慌失措。
“对不起，我……请忘了我说过的那些话……”
她祈祷似的双手合十，紧闭双眼低下头。
……我太多嘴了，仗恃着扶苏殿下的温柔，对他说了多余的话。
……他太温柔了，一定不会听过就算了。
既然那次前往七都镇无人知晓，陆扶苏一定也曾偷偷巡视各地。
就水心源所知，光是卯州到申州的路就绝不好走。
搭乘小船驶在混浊河川上、满地石块的道路……自己竟然害扶苏殿下去了那些地方。
“……你没有必要道歉。”
听到声音在近处，水心源睁开眼睛，就看见陆扶苏同样站在自己面前。
“站在他人之上的人，必须时时提醒自己处于他人之下。”
“之下……”
“没错，站在最高处的意思，就是下面必须有人支撑，才能够立足于上，因此在上面的人，必须为那些支撑自己的人着想才行，亦即必须把自己置于在那些人之下的位置。”
陆扶苏轻轻用手指擦去水心源眼眶渗出的泪水。
“你向我道歉的话，我也要向你道歉……我们真的很像呢！”
“……”
水心源有些了解陆扶苏的意思。
但是水心源仍旧缓缓摇头。
“我们没有办法相像。”
“没那回事。”
“没有人会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嗯？”
“扶苏殿下看见了我，可是……没有人那么认为。”
“什么意思……？”
水心源低头，断续说出宫伎之间的流言，不过她没说出珠燕和幺儿的名字。
“我……对在前面跳舞的宫伎？”
“所有人都那样认为……”
“这……真叫人惊讶。”
陆扶苏重新坐回位子上，搔搔额头。
“哎，一般人的确可能会觉得我是注意到引人注目的那几位宫伎，不过这误会真麻烦。”
“误会……”
“当然是误会，我从头到尾只看着你而已。”
听到陆扶苏再次澄清，水心源哽咽。
“她们说是在前面跳舞的宫伎？我连她们的长相都想不起来，是有两、三个人吗？”
“五人。”
“有那么多？我向来不在乎那些流言，反正过阵子自然会不攻而破，你应该不会真的相信那些流言吧？”
“没……我也不信……”
……他是说真的？
除了我之外，都不记得？
“那就好。不管其他人说什么，真相只有一个。”
“好……”
原本以为现场有美人跳舞，陆扶苏多少仍会把视线转移过去，没想到他却这么干脆地否认……
怎么办？我好开心……
“水姑娘？”
“是、是！”
“怎么了？快点坐回椅子上吧！地上很冷。”
“对……对不……”
“我不是说了不用道歉吗……”
苦笑完，陆扶苏起身，水心源也连忙跟着站起。
“那、那个、茶……再来一杯，我来泡。”
“好，那就有劳你了。”
一阵稍强的风吹进来，房里的灯光摇曳。
两人都沉默不语后，四周变得一片寂静，似乎连衣服摩擦的细微声响也能听见。
水心源小心翼翼地注入茶。
“你还能够再出来吗？”
“咦？”
“我出现在教坊的话，恐怕后面会有很多问题。虽然对你过意不去，不过如果你还能够像今晚这样过来的话，我会很高兴。”
“……”
陆扶苏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
“我……还能够见您吗？”
“我想见你。”
陆扶苏以稳重的微笑及不可能听错的语气说道。
“事实上这三年间，我不断地想见你……但是，我认为自己仍是个昏庸的太子，没有脸见你，所以始终无法相见。”
“……”
……不会吧？
“我虽然还是很无知，但自认比起三年前稍微长进了一点。如果你能够答应，我希望最近还能够再见面。”
“……”
我……
我也……
“我原本打定主意，在成为能登上殿厅的舞者之前，不能与扶苏殿下见面……”
“水姑娘……”
“我的舞……还不够好……”
……所以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看到。
就算想见面，就算为了能见面而努力着。
陆扶苏笑着伸手轻触水心源的头发。
“我们还是见到面了……”
他以手指梳理完一绺浏海后收回手。
“我们彼此各退一步吧！否则……见不到面实在太寂寞了。”
“好……”
“别哭啊！水姑娘。”
“好……好……”
想要克制却无力阻止眼泪涌出。
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开心、以及几分困惑。
……这次真的好像在做梦。
如果这是梦，真希望黎明不要到来。
“真伤脑筋……我该怎么做，你才肯停止哭泣？”
“对、对不……对、不……”
“用不着道歉……”
陆扶苏笑了笑，接着表情变得严肃，手有些犹豫……最后叠上水心源的手。
就好像是在……
做梦。
“水姑娘？”
水心源知道陆扶苏露出困惑的表情，但她好一阵子都无法停止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