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何问与红叶离开襄樊城时，身边多出一辆同行的马车。
车厢里摆放着一张轮椅，郭大绍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方白色毛毯。
他拿本书翻看着，神情看不出悲喜。
随身侍卫坐在旁边，想要安慰他几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路无话。
由于昨天的战斗，官道不复之前的平坦，坑坑洼洼的，马车不停地颠簸抖动，但当走到那片杨树林时，忽然间平稳了下来。
杨树林里多出一圈围墙，其中立有十几座以花岗石做成的墓碑。
朝阳。
新坟。
墓碑上刻着那些人的名字。
以前郭大绍总是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但现在他亲自把这些名字刻在了墓碑上，也刻在了自己心里。
侍卫推着他走到碑前。
晨风微凉，郭大绍拂去上面的残叶，轻声问道：“他们会不会后悔？”
侍卫说道：“不会。”
郭大绍却道：“他们该后悔。”
“如果有下次，我也会和他们一样。”
侍卫摇了摇头，认真说道：“少爷，您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好。”
郭大绍默然。
他不觉得自己有多好。
他只是觉得，自己身为襄樊小霸王，别人跟在他的身后做事，自然要过得更舒心一些，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当少爷的，也理所当然地要帮忙担待。
郭大绍从来都这样想。
所以他不知道，直到现在也不知道。
这些在闹市里遇到，还有几个从难民堆里救出的家仆，他们苦惯了，受过许多冷眼欺凌，得到别人一点关心就感激得愿意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报答。
郭大绍的恩情，他们都在心里记着。
对他们来说，郭大绍便是全天下最好的少爷，值得他们拿性命维护的少爷。
他们绝不会后悔。
“下次再来看你们。”
郭大绍轻声说了一句，让侍卫推着轮椅返回马车，对旁边的何问抱拳行礼道：“何公子，多谢了。”
何问摆摆手，知道他谢的是昨天帮忙留下那几个杀手，以及今天护送他返回长安，说道：“不必客气，既然你决定拜二叔为先生，咱们也算是师兄弟了。”
“一码归一码。”郭大绍说道。
何问笑道：“还有什么事吗？”
郭大绍说道：“没有了，走吧。”
他扭头示意侍卫推自己上车。
何问看着他清淡如夏风般的眼神，默默叹了口气。
如果那些故事不是杜撰，被人称作“襄樊小霸王”的郭大绍，本该是个把生活当成游戏，喜欢赌博、花酒、美食的玩世不恭的公子哥。
但今天的郭大绍，显得沉默而成熟，他丢掉了随身的公子折扇，只戴了两样东西。
玉佩，官印。
前者代表他自己，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后者代表他的选择，此去长安，须掌天下。
“上次你给了他三千两，这次呢？”
何问忽然说道。
郭大绍沉默片刻，说道：“全部。”
何问说道：“全部是多少？”
郭大绍说道：“七十三万两。”
何问怔了怔，没想到郭大绍手里握着这么多钱财，但很快便反应过来，郭大绍推动了一座城的商政发展，七十多万两并不算多。
何问说道：“那买了多少人？”
“全部。”
郭大绍还是一样的回答。
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一只蚂蚁。
他今天离开襄樊，未来的一段时间内很难再接触襄樊城里的事情。
但城里还有他想杀的人。
所以，郭大绍把自己的财库整个送给了林朔月，他要买下襄樊城里所有的夜幕据点，以及据点里所有杀手的性命。
何问说道：“放心吧，他会做到的。”
郭大绍沉默片刻，说道：“是的。”
————
两天后。
由于带着郭大绍同行，何问与红叶的速度又慢了许多，此时距离长安还有几百里的路程，但有关襄樊城外那场战斗的消息却提前来到了长安。
魏王府里，闫秉气得浑身发抖。
他当然知道，夜幕在襄樊城新建立起一个新据点，荆州的所有杀手都聚集过去，整体超过十位一品，二品三品的高手更是不计其数。
出动了七个一品。
竟然失败了！
竟然一个照面就死绝了！
信里写得十分清楚，林朔月的出现扭转了整个战局，但何问的到来才是杀死这些人的关键。
几十里剑气凝聚。
数十丈紫剑当空。
闫秉盯着这两行字，扭头看向隔壁的院落，心底的愤怒不言于表。
身负重疾是真，但实力虚浮，剑招后劲不足什么的全是假的。
从始至终，苏曜都在骗他。
闫秉站起身，愤怒地走到苏曜院门前，想进去却又停下了脚步。
他不敢进。
吸收“圣血”后，现在的苏曜就是个苟延残喘的毒物，不仅实力强得离谱，性格也变得极为暴戾，这些天内，苏曜曾数次对他表露杀心，还有一次几乎动起手来。
若非李修曌及时阻拦，现在他已经死在苏曜的枪下。
闫秉犹豫许久，转身去找李修曌。
“主上救我！”
他对着身穿黄袍，正在房间里审计案卷的李修曌跪地行礼。
李修曌放下毛笔，挥手示意他站起身，微笑说道：“之前说过会帮先生度过此劫，自然会说到做到。”
闫秉低着头，静待下文。
李修曌拿出一份地图交给他，微微扬了扬下巴，说道：“先生带上那张脸，今晚去东市西北角那间叫做‘离骚’的书铺，移交给书铺老板就好。”
闫秉问道：“然后呢？”
李修曌笑着说道：“后面的我来安排，就不用先生担心了。”
闫秉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这几天里，他打听过那间离骚书铺，知道那里曾是个铁匠铺，后来被一位有几分才情的说书人买下，改造成了卖书铺子。
那书铺的生意很差。
因为老板脾气古怪，只在晚上开门，而且只开一个时辰。
比老板更怪的是，那间书铺不卖市面上最火热的演绎和话本小说，只卖四书五经等各种各样的儒学经义，还有一个书柜里，专卖打铁相关的书籍。
哪有人会买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