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宗不答，脸上乌云密布，风雨欲来，只是却抿着嘴，盯着袁崇焕半晌，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口道：“袁崇焕，说来说去，你是我的弟子，也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却也是我最失望的弟子。”
“孙师……”听到这话，袁崇焕眼泪忽然掉下去，却很快抹去，昂首道：“孙师，我一直遵守您的教诲，认为自己纵然有过，也无大过。”
“无大过？”孙承宗脸上的肌肉忽然急速跳动起来，站了起来，大声道：“袁崇焕，你罪不可恕！”
袁崇焕其实一直保持着一种淡然冷漠的表情，可是此时见到恩师，似乎十分激动，咬着牙道：“我怎么罪不可恕，孙师，我不服。”
“那好。”孙承宗库笑了笑，指着凌义渠道：“凌大人曾经三番四次邀请我来参审，可是我怎么也不肯来，然而想了想，却也来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袁崇焕摇头。
“因为你必须要认罪。”孙承宗苦笑道：“这乙巳之变，这围成之灾，倒是有八成，是你造成的。”
袁崇焕听到这话，一下甩开锦衣卫站了起来，颤声道：“孙师，我不服。”
众人眼见这师徒两个吵了起来，不由面面相觑，小声议论纷纷：
“看样子，袁崇焕好像对孙大人十分重视。”
“那当然，孙大人可是他的恩师。”
“两人这关系，孙大人怎么肯来呢？真的要杀他高徒，也不忍心啊。”
“你没听孙大人说吗？他是不想来，可是想来想去，必须要来。”
“那为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去啊。”
……
“我知道你不服。”孙承宗脸上的肌肉也在颤抖着，胡子翘得老高，看起来十分激动：“我知道你不服，袁崇焕，可是你且听我一一道来。”说着，忽然急速咳嗽起来，旁边的人见他如此，忙搀扶着他。
“孙大人您坐着说。”对面的凌义渠忙道。
旁边的锦衣卫忙搀扶着孙承宗坐下来，随从递过一杯茶，孙承宗抿了一口，吁了口气，这才缓缓道：“你继承我的策略，收住了关外的辽远，打退了鞑子努尔哈赤，这是你的功劳，也是我欣赏你的地方。”
袁崇焕听到这话，拱手道：“还是恩师指教的好。”
“然而呢？”孙承宗的声音渐渐变得凌厉起来，凝视着袁崇焕的脸色也变得渐渐严肃：“辽远大捷，你确实做得很好，后来被魏忠贤迫害，回到了家乡，这是朝廷委屈了你，然而……后来呢？”
孙承宗忽然扶案站起来，厉声道：“袁崇焕，你自问圣上对你如何？”
袁崇焕一怔，眨了眨眼，张了张口，最后道：“圣上对我恩重如山。”
“何止？”孙承宗嘿了一声，忽然扶着案，慢慢坐下，长吁了口气，看了看凌义渠三个人，如今他在这里，这三个人仿佛雕塑一样，一言不发，见孙承宗看过来，凌义渠咳了一声，开口道：“孙大人有何吩咐？”
话音未落，却见孙承宗指着他们，对着袁崇焕道：“你觉得……他们在冤枉你，对不对？”
“对。”袁崇焕素来倔强，听到这话，干脆地点头道：“说袁某谋逆，简直是一派胡言！”
“谋逆，确实是胡言，但是你确实罪不可恕。”孙承宗说到这里，脸上浮出一丝淡淡的悲悯来道：“我知道你不服，若是今日我不来，你怕是一直不服下去，所以呢，我今儿来了。”他咳咳了两声道：“袁崇焕，我来说说你的罪，你可服？”
袁崇焕听到这话，那股子倔劲上来了，咬牙道：“孙师，袁某不服，但是会听恩师一言。”
孙承宗也不多说，灰黑色的眼珠盯着袁崇焕的脸，半晌，缓缓开口：“你的这个下场，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圣上除掉魏忠贤之后，一心革新，便启用了你，千里迢迢把你从广东召回，亲自接近你，连进士的面试都不做了，许你种种，尽你所需，只求你平定辽东，当时皇上问你多久辽东可平，你还记得自己回答的是什么？”
袁崇焕凝思片刻，脸上泛起微红，道：“五年。”
“五年？”孙承宗冷笑道：“你是看皇上年轻，好糊弄，对不对？”
袁崇焕脸上的红渐渐变成了羞赫道：“我……我当时是一时情急。”
“一时情急？”孙承宗忽然大怒道：“五年？五年平定辽东，若是不知情的，却也可恕，可是你在辽东那么多年，五年哪里能行？便是十年二十年，都未必能成，然而你却为了哄皇上欢心，随口应了五年两个字，这两个字，便注定你有今日的下场。”
袁崇焕听到这话，咬了咬牙，攥紧了拳头道：“孙师，袁某不服。”
“你不服，对不对？”孙承宗哼了一声道：“本座说你罪不可恕，第一条，便是你想要敷衍皇上的心。”
袁崇焕的脸色一直漠然而坚定，此时却忽然显出几分混乱，沉默半晌，开口道：“孙师说的是，是袁某莽撞。”
“莽撞？”孙承宗忽然拍了一下案头道：“何止莽撞？你回到辽东之后，你做了什么？跟皇太极议和？”
袁崇焕听到这里，似乎吁了口气，道：“这点袁某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孙承宗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沓案宗，对着袁崇焕晃了晃：“认得这是什么？”
袁崇焕眨了眨眼：“这是袁某的奏折。”
“在这个奏折里，你自己承认，你跟皇太极议和，每次都给皇太极极大的便利，皇太极跟你一边议和，一边去打朝鲜，一边议和，一边去打蒙古，总而言之，议和倒是皇太极的护身符，而你在他打下朝鲜的时候，又做了什么？”
袁崇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呆立半晌，开口道：“袁某……袁某觉得明军不善于野战，只能取城墙之便。”
孙承宗听到这话，那严峻的脸色倒也缓和了一下，抚着胡须道：“这话我也信，明军跟满清鞑子作战，几乎百战百败。”
“正是如此。”袁崇焕像是吁了口气道：“我跟皇太极议和，便是为了这个……哦，之所以讨好蒙古，也是为了这个原因，蒙古很容易跟满清鞑子搅合在一起，所以我卖军粮给蒙古，让蒙古好与我们交好。”
“可是没有什么作用，不是吗？”孙承宗嘿嘿了两声道：“前儿围城的时候，鞑子兵里照样有蒙古人参加，你所交好的那个科尔沁部，照样做了皇太极的帮凶。”
袁崇焕怔怔的，最后苦笑地点头道：“孙师说的是，是袁某没做好。”
孙承宗哼了一声，又道；“你若是这些事情没做好，我也不怪你，因为是咱们没这个实力，便是让你出城去与满清作战，几乎百战百败，这是促人送死，但是有一点，你却是万万不该。”
“什么？”袁崇焕见老师的脸色阴沉的可怕，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道：“毛文龙他……”
“毛文龙不管有什么错。”孙承宗截然打断袁崇焕的话头道：“千错万错，你都不该杀了他，毛文龙在东江镇盘踞多年，海外之地，手脚不干净，不听当当，这也难免，我们历代镇守辽东督师，谁不知道他不干净，可是我们谁也不愿意管，为什么？有他在后面策应，皇太极就不敢逞凶，知道吗？”
袁崇焕听到这话，依然倔强地道：“可是他不听指挥……”
“是，你便是因为不停指挥两个字害死了。”孙承宗皱着眉，怒斥道：“你上任之后，为了集权，才断然杀掉了毛文龙，不是吗？”
袁崇焕被噎了半晌，点头承认：“是。"
“可效果如何？”孙承宗冷笑道：“东江镇四分五裂，毛文龙属下大部分人都投降了鞑子，你亲手断了皇太极的后顾之忧，这有何可说？”
袁崇焕听到这话，忽然面如死灰，挺直的腰杆一下委顿下来，怔怔地看着孙承宗半晌，苦笑道：“孙师，您说得对，这一次，千错万错，都在袁某身上，毛文龙，不该杀。”
孙承宗连连冷笑，手里端着那茶盏敲着桌子“蹬蹬”作响道：“我知道，你觉得冤枉，你回去之后，把辽东那边的城墙修得结实，本来想着跟皇太极重复辽东大捷的胜利，结果因为你杀了毛文龙，给了皇太极可乘之机，皇太极奇袭北京，造成了这可怕的已巳之变。”
袁崇焕听到这话，怔忪半晌，脸上现出几分伤心之色：“孙师你认为是我造成的这次围城？”
孙承宗冷笑一声：“难道不是？”
这话出口，堂上众人面面相觑，却谁也没出声，大概前面的审问，带着某些戏弄侮辱的意思，而如今师徒两个对话，却是行家话，所以大家都屏住呼吸看着。
“你不服？”孙承宗嘿了一声，用手敲着桌子，“蹬蹬”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