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痛，大量的悲痛，不可言状的悲痛从房东身体里蔓延出来。
为什么呢？难道是截稿日到了吗？刚才就是最后期限？还是说对自己的怀才不遇深感痛苦？
幽鬼这样揣测着。
但都不是。
有一则故事叫高山流水。
伯牙鼓琴，听者没有一人能够领会其中的意境，直到有一天，一个叫钟子期的人倾听伯牙的琴声。伯牙志在高山，子期便赞叹琴声中如泰山般的音律；伯牙志在流水，子期便吟咏流水的灵动。
伯牙大喜，称子期知音，也就是能明白自己在鼓奏何物之人，后来，“高山流水”一词便能指代知音。
对于房东而言，不，对于每个作者而言，自己的创作都不是人能尽赏的东西。倒不如说，职业的高傲不允许他们创作每个人都能理解的东西。
所以，知音成为了每个孤单的创作者的灵药，治愈孤独的灵药。
房东，也有知音，他的知音比一般人的知音更加难寻。大概，世界就此一人了。
能够看得懂他的文字，并且翻译出来的，只有一人：圣乔治。
也就是那几本手稿译本的译者。
那是维尔康多幻想剧团的台柱，至少是前任台柱。
在她患上哮喘之后，再也无法引吭高歌莎翁的戏剧了，退位之后，她收到了现在的房东，也就是迈尔斯的稿件。
那是十二年前的第一份稿件，那个时候的圣乔治，三十二岁，迈尔斯，三十三岁。
两人一拍即合，虽然辨识困难，但是圣乔治不知在什么力量的驱使下，译出了《对月·对日·对星空》的第一幕——她被深深吸引了。
随后将第二幕、第三幕、第四幕……直到最后的最后，全都译出。
《对月·对日·对星空》第一次被演绎出来。整整六个小时三十二分的演绎，舞台分成两半，两边的故事各自独立，却最后编织在一起，整整五十四幕的超长戏剧，整合了舞剧、歌剧和话剧，整整一百三十二个演员，其中角色最多的演员分饰五角……这一出戏剧，直接让“维尔康多幻想剧团”成为了世界关注的剧团，维尔康多幻想剧团随后接到了大小五十个全球各地的剧院的邀请函，出场费一再攀升……
迈尔斯，成为了戏剧界的天才，圣乔治，成为了戏剧界的神话。
两人成为知音，无话不谈，渐渐萌生爱情。
但是……好景不长。
因为高山流水之后，还有一个故事：伯牙绝弦。
伯牙得知子期已死，在钟子期的墓前……
砸碎了自己珍爱的琴。
知音不再，那么就没有人懂我了，我还要这琴做什么呢？
是的，高山会崩塌，流水会干涸，知音也会消散。
她死了。
四十三岁那年，死于肾脏衰竭。
留下了这套公寓，她一生无家眷，唯一爱过的，只有迈尔斯，只有这个不被理解的天才。
圣乔治的死，带来的是维尔康多的崩溃，新的团长无法理解迈尔斯的戏剧，而且老旧的《对月·对日·对星空》已经巡演了一周，在世界范围内的人气依旧，但演员们难以承受这样的高强度演出，大家渐渐离去。
维尔康多的崩溃是必然的。核心，两个相互连缀的核心碎裂，留下的是辉煌的过去和极低的收购价格。
剧团的遗产，是被各大出版社出版的《对月·对日·对星空》的手稿对照本，大家纷纷感叹这位天才的灵妙和圣乔治的对于迈尔斯独有的天赋之才。似乎就是这样设计的，世界就是将两人设计在一起，然后带走一人，留得另一人苦苦徘徊。
尚未出版的迈尔斯戏剧：《待到山峰断裂之时，便是你我离别之刻》，第一幕的第一句，便是：“致我美好的星辰——亲吻我的月亮，藏匿我的太阳，不让任何秽物瞥见她的华光，岁月催老，她仍姣好，若见流光万条，裂变之大地也会为之哀悼，升腾之迷雾笼罩海洋，管它肆虐风暴，现已是华丽炸响之刻，此处应有雷鸣般的波涛！”
这大概，就是迈尔斯的绝唱，圣乔治翻译了《待到山峰断裂之时，便是你我离别之刻》的一半，便投笔起身，整理好衣物，为迈尔斯留下了一张纸条。
寄出了译稿，独自坐在行李箱上，离开了人世。
在那之后，迈尔斯颓废了一年，一整年，他没写半个字，没有和外界取得任何联络，只是消亡了一般，将自己锁在曾经住满剧组成员的公寓内。
没人知道这不吃不喝的一年是怎么挨过来的，他居住的公寓没有一分钱水电费用，也没有人在街上目击了他一次。
就像蒸发，他消失了。又像鬼魂，次年圣乔治忌日，五本厚重的手稿寄到了一家出版社。
没人明白这是什么，直到一个小伙子指出：这是迈尔斯的手稿。
他继续创作着，但没有一人明白他笔下的究竟是何物。孤独如斯。
幽鬼在房间内漂浮，听着迈尔斯歇斯底里的哭声，那如孩子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哭声，在幽鬼耳里是那么残酷。
“你啊……也能好好写字吧？为什么呢？为什么就是不……哈，我明白。”
他期待着。
他期待着世界上存在着另一个知音。
同时他不希望有人能够翻译自己的剧作。
看得出来，相比《对月·对日·对星空》的笔迹，他刚才伏案创作的小说上，文字更加潦草，更加写意。
他希望有人能理解他，因为他只是个孤独的孩子，一个孤独的，没人理解的四十五岁大孩子，他戴着圣乔治的围巾，穿着圣乔治的大衣，不管春夏秋冬，一直如此。
但他也不希望被了解，这是他对圣乔治的忠诚，自己的作品，只有圣乔治能够翻译，其他的凡夫俗子们，如果被他们翻译出来了，迈尔斯也会愤怒到顶点吧？
这是一个对自己的作品热爱到不行，以至于想要摧毁它的男人。
这是一个想要得到理解到无法忍受，以至于想全世界都不懂他的男人。
久久，这哭声持续了久久。
收起书台上的手稿，望了一眼相继燃灭的蜡烛。
“要是我，和她一起离开就好了。”
他红肿的眼下，干涸的嘴唇这样说道。
随后，从书堆中找到藏匿的，圣乔治的侧脸画像。
“我得走了……圣乔治，真的能找到你吗……”
从包里取出了一封泛黄的信封，久久凝视。
“我爱你。”
微笑，干涸的嘴唇撕裂开来，鲜红的血液在迈尔斯的唇上聚集。
深吻，一个带着轻微血色的唇印留在了相框上。
幽鬼凝视着相框上渐渐消散的，迈尔斯的鼻息，听到了大门合上的声音。
随后是一片细碎的金属响声，持续了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