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干枯的手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电灯的开关，伴随着整流器的启动声，走廊上的灯挣扎了几下，还是徒劳地发出了惨淡的光。这光如同向水中扔下了石子一样，走廊两旁的一扇扇铁门仿佛活了过来，各种各样的尖叫声、求救声、哭喊声，在一瞬间爆发了。
男人离开了墙壁，缓步向走廊深处走去，他穿着白大褂，半秃的头发梳着可笑的“地方支援中央”发型，胸前口袋上夹着的工作证上写着——第二疗养院住院部主任医生：张发白。张主任昂首挺胸，表情严肃，像狮子在自己的领地上巡视一般，可是走动时带起的风，总是挑动着张主任的头发，秃顶反射的光就如同月缺月圆。
张主任又走了几步，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张了张嘴，转身向身后的人问道：“你们是那个作家什么人来着？”
走在张主任身后的是一男一女，男的穿着一身银灰色的西装，看料子是极好极贵的，但可能是买小了，也可能是缩水了，显得紧绷绷的，大腿和大臂的肌肉都能看见轮廓，领子也被脖子后的三角肌顶了起来，感觉像是晾衣架忘拿下去就穿上了，但是他依然腰杆笔直，迈出的每一步都坚实有力。再往上看，他甚至连脸上都练出了肌肉，左脸颊上的狭长伤疤好像就被那些肉撑得有些外翻，他不大的眼睛中目光坚定，加上寸许长的头发一根根直立着，体现出性格的坚韧。这种体型和面相，走到哪里都代表着生人勿近，就算是熟人也请勿投食的意思。
那女人走在他的身边，更显得娇小，她看起来二十多岁，脚下穿着粉红色塑料的兔子拖鞋，只是脚和鞋都沾着黑泥，腿上穿着卡其色的短裤，上身也穿着一件白大褂，但是远远没有张主任的干净，她的褂子被各种颜色污染了，红的、紫的、绿的，像是雪地上摔了一锅东北乱炖。白大褂扣子没有系上，露出里面的粉色睡衣，长长的头发没有梳，乱蓬蓬的搭在肩上，不过至少是洗了脸，这才让人能看出她的面貌，小小的瓜子脸，樱红的小嘴，弯弯的眉毛，挺翘的鼻子，是个标准的传统美女，她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眯缝着眼睛，跟在男人身边亦步亦趋。
听到了张主任的话，男人好像是挤一样的露出一个笑容，但是出现在那张脸上反而更吓人了。
“我们是他父母的同事，出差路过就被托来看看他。”男人平静地说，又看看手表：“您在这工作多久了？这去年冬天医院供暖怎么样？”
张主任扶了下眼镜，笑道：“我在住院部二十年了，放心吧，冬天我们地暖供热，冻不着你们的朋友。”脸上的表情带着自豪和说不出的一种感情。
男人听了点了点头说：“那就好，人疯了，能吃饱穿暖就行。”同时隐秘地向女人使了个眼色，但是女人眯着眼，好像没看见。
张主任呵呵地笑着：“我们这伙食最好了，想吃什么有什么，别的地方可没这条件啊。”张主任转过身，示意他们跟着来，走廊两边的各种嘶吼不绝于耳。“你们是记者吗？帮我们宣传宣传，最近空出来一些床位，价格优惠。”
男人稍微顿了一下，说：“不是记者，我们是做安利的。”
张主任也没回头继续走着，深深叹了一口气，好像很失望的样子。走了几步又说：“看你们岁数不大，是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吗？虽然现在就业压力大，可是卖房卖保险也比卖安利靠谱啊。小姑娘细皮嫩肉的，你也一身肌肉块，能做的很多啊。”张主任很感慨，不停地念叨着能做的很多，一边加快了脚步往里走。
女人很隐秘地伸手到了男人的腰上，掐住转了九十度，男人呲牙咧嘴低声说道：“紫了紫了。”
张主任却听见了：“什么紫？”
男人说：“那边墙上好像被甩上了颜料，紫色的。”
张主任扭头看了看，旁边走廊的墙上有一串干涸的紫色液滴，被人大力气甩了上去，甚至天花板上都有些。他摇摇头说：“不是颜料，前几天青年节时候给病人们买了肯德基全家桶，那些是番茄酱。不知道谁乱甩，抓到他一定要电疗！”
走廊很深，两边的门内嘶吼还在继续，一扇扇巨大的铁门只有上面一个小小的观察孔，不靠近的话根本看不见房间里有什么。
张主任好像很急，步履匆匆，不长的走廊，一行人很快走到了尽头。
面前同样是一扇铁门，不同处就是门边多了一个电子读卡器，张主任摘下胸口的工作证，准备打开大门。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扭过头又说到：“病人患有非常严重的臆想症，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要相信，明白吗？”
两个人点了点头，张主任见两人答应，就在读卡器上刷了工作证，门发出清脆的解锁声，张主任拉开门，首先走了进去，然后站在门边，把两人迎了进去。
这是一间挺宽敞的房间，也许是没有什么家具的缘故。房里只有一张固定在地上的行军床，角落里有一个坐便器，在墙壁的最高处有一个带着铁栅栏的小小窗户，稀疏的阳光从那里穿进房间。但是房间里的景象只会让人感到寒意，一个人正背对着他们，在有窗户的那面墙上不停地写写画画，在白色的墙上用自己的血在涂抹。听见门响，那个身影顿了一下，又接着画了几笔，完成了画作，那是一幅爱德华蒙克风格的人像，痛苦的表情惟妙惟肖，只是人的手仿佛变成了利爪，又尖又长。在画旁边还有一些无法理解的符号，好像是鸟爪，又像是蝌蚪。
人影后退了两步，像是在欣赏自己的画，片刻后才转过身来，他是一个年轻人，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但奇怪的是脸色红润有光泽，一点也不像是关押许久的病人，这样斯文又体面的人，应该在高档的写字楼里，不该在这儿。他头发有些凌乱，架在鼻子上的眼镜却擦得很干净。看见了进来的一行人，他露出一个带着温暖感觉的笑容，眼神满是疯狂的神色。
“三个吗？有点出乎意料。”他仔细盯着张主任胸前的工作证，又打量了一下其他两个人，点了点头。
那个男人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他的面前，像墙一样挡住了他，而女人则后退了几步，也跟张主任一样来到门边上。还是男人先开口：“你就是王烨？”
病人点头：“是的，我就是，你是谁？我好像不认识你这样的肌肉男，笑容还有点gaygay的......等等，让我猜猜，你是森之妖精？”
男人无奈地撇撇嘴：“我叫刘森，她叫小诺，我们是你父母的同事。”
王烨叹了口气：“我父母的同事吗？等等再谈，你们喜欢我的画吗？前几天一觉睡醒我发现我突然就掌握了不少绘画技巧。”
刘森点点头：“色彩很鲜艳，可是为什么不用笔呢？”
王烨抬起双手放在自己面前，十个指头全是破的，伤口很不整齐，是被咬破的，有几根指头还在流血，也有几根被布条缠着。
“没有办法啊，他们不给我笔，可是你知道灵感来时是无法遏制的，我得把我看到的，梦到的，都写出来，画出来。”
张主任这时候插话了：“你是病人，不能拿那么尖锐的东西。”
“病人吗？哈哈。”王烨笑了：“原来我是病人啊，我懂了，其他房间里也是病人吗？你是我们的医生？”
张主任点头：“是的，我是你们的医生。”
王烨用缠着布条的手指推了下眼镜：“是么？那么看来我的病友们真的享福了，有桑拿，火罐还有SPA啊。”说完又哈哈地笑了起来，也不等张主任接话，就抓住了刘森的衣襟：“你觉得我画得像吗？”
刘森并不紧张，只是轻轻拍开了王烨的手。
“很像，尤其是黑洞洞的嘴和干瘪的手。”
王烨笑着后退：“你是个懂行的，用力些。”
话音刚落，就看见门口站着的小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女士手枪，连开四枪，全打在张主任的后背上，又补上一脚，小兔子拖鞋把张主任送到了刘森的脚下，张主任趴在地上，不断地吐血，挣扎着起身，刘森的大皮鞋紧接着就踩住了他的后背。张主任艰难地说：“你们要干什么？”
刘森这时候哈哈大笑，高声答道：“为人民服务！”说着从西装里后腰位置掏出一把锯短的霰弹枪，一枪打爆了张主任的头，无头的尸体还在地上像脱水的鱼一样扭动了一会，终于不动了，血流了一大滩。王烨站在张主任倒下的方向，高压下的血和脑浆喷了他一脸。他像刮奶油一样刮开了眼睛和嘴巴的位置，把鼻孔里的也擤了出来，说道：
“够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