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雷诺大人，话可不能这样说。」
硕大的屋内，赫斯德斯的话语不断回荡着。
「毕竟我们派兵去往前线也是会死人的，如果按照您刚才的说法来看。你们精灵不就连一兵一卒也没有调动，只是单纯地在看戏而已吗？」
赫斯德斯端着手间的瓷杯戏谑道。
「恕我直言，雷诺大人。十亚的圣徒虽然会为了信仰不惜抛头洒血，但这并不意味我们会无条件的去战场上送死。」
「所以，还希望在这一点上，我们双方能够达成更加完美的共识。」
杯子里的茶是褐红色的，水面上倒映着赫斯德斯怪异的尖帽和鸟嘴。
纯白的头套上，一双红色的小点和额前的一副十字架的刺绣，便是赫斯德斯脸上唯一可以被捕捉的面部轮廓。
他将杯子贴紧了头套上鸟喙一样的物体，红茶也就这么奇异地顺着釉黄色的裂缝消失在了唇间。
「可按照种族间和平条例，贵廷向莱恩之域增援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是吗？」
「这不是说为精灵有多么贪生怕死，而是我们很清楚光凭我们的实力是无法和野蛮嗜血的恶魔作战。」
雷诺坐在赫斯德斯的对面板着一张脸说道。
「况且当年的灵灾，魔人族的肆虐，都是由我们精灵拦下了第一轮的进攻。」
「现如今北方的恶魔裔再现**，难道身为神之代理人的安德亚众，就真的这么吝惜自己的军队吗？」
可能是因为过度焦虑的缘故，他的神情看起来很是憔悴。
一头金发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披在肩头就像一捆蔫黄的枯草，十分地没有气势。
他们所处的地方乃是一座教堂的内部。
这座早在百年前就耸立于此的建筑，在晨光的抚摸下依旧美丽如初。
浅色的尖塔高耸着直插云霄，绘有神话故事的花窗玻璃在昏暗的屋子里洒下了一片绚丽的彩虹色。
尖肋的穹顶、飞扶壁、还有修长的束柱营造出轻盈修长的飞天感。
雄伟的外观再结合镶着彩色玻璃的长窗，使教堂内产生了一种浓厚的宗教气氛。
宛若繁星般耀眼璀璨的古典浮雕让人目不暇接，在浩瀚如夜的穹顶中花纹式的漆画也让人在不经意的抬头间自觉渺小。
而在教堂呈十字形的平面上，较短的那头便是雷诺他们的会议场。
一旁的墙壁上还镌刻着一个镶嵌着圆环的十字架，似乎象征着正义的使者，在裁决着场间会议的邪恶。
「哈哈哈，那是自然了，雷诺大人。不过您需要注意到的一点是，种族间友好条例中有一条非常明确。」
「在帮助契约对象一定程度之后，被申请协助者有权力回绝他族的请求。」
赫斯德斯仿佛在窃笑一样说道。
「要知道在当年，暗裔灵灾爆发的时候，我们十亚派往精灵圣域的教徒可谓是损失惨重。」
「所以这一次再面对恶魔裔的战争，我们这些身为领导者的人也得慎重考虑些不是？」
「毕竟我们十亚的信徒也多是人类，雷诺大人您想必很清楚吧，人类究竟是一种多么渺小的生命。」
那杯香气极浓的红茶也被他用奇怪的方式一饮而尽，教堂里，安静地就只有数人的心跳声在回荡着。
“可我更加清楚的，则是人类究竟是一种怎样善于投机取巧的生命。”
雷诺暗想道，然后瞄了一眼身旁两个神情庄重的侍卫。
在遇见银之后，雷诺越发清楚的认识到，目前的情况是多么的迫在眉睫。
“这样拖下去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先是北方的前线不断地传来着噩耗，家族的真正掌权人也都纷纷参与了战斗没有人来打理政务。
其次本应参与支援的十亚却又不安好心地在隔岸观火，若是不去笼络他们，十亚则势必会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再者便是派往珏天王朝请求协助的使者也迟迟没有回信，如果还要在谈判桌上继续死磕的话，到头来损失最严重的，还是我们精灵。
这样一想，雷诺的眉头也不由地抽搐了几下：
「那难道精灵就不是弱小的种族了吗？赫斯德斯大人。」
「我无意冒犯任何一位人类以及你们的信徒，只是眼下恶魔裔已经和我们精灵一族开始了小规模的战役，并且还存在着不断扩大的趋势。」
雷诺双手抱拳，凝视着赫斯德斯额额前十字说道。
「我希望十亚的高层，也就是您和您的同僚，能够直接了当地表明是否进行支援活动。」
「这才是我千里迢迢赶往这个村子与您面谈的真正目的，而不是干坐在这里互相揶揄，谁也说服不了谁。」
他身为如今家族唯一的代理人，昨晚熬了一个通宵，彻夜都在揣测着赫斯德斯的真正意图和谈话方式。
所以对于他一直迂回的策略，雷诺选择了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切入了主题——即双方交换底牌的正式博弈。
雷诺的谈判底牌有限，介于要守卫家族主权以及保存真实战力的缘故，他能够影响十亚的言论就只有所谓的“正义”与“条例”。
正义指的是十亚的教条，宣扬众生平等，反对欲望对生命的加害。
善用这一论点的话，十亚很有可能就因为害怕违背教义而主动开始支援。
而条例则为两百年前的战后约定，在碎片战争结束后，胜利一方的种族一齐由十亚做公证人，纷纷签署了《战后创世联盟盟约与种族间友好相处的相关条例》。
这份条例中阐述了大量关于种族间如何互助的规定，若是能用这种带有历史色彩的法则约束十亚，简直可以说是事半功倍。
利用这两点，身为家族代表的雷诺必须在这次的谈判中不落下风，否则今后就别想再以对等的方式与十亚对话。
「哦？雷诺大人，我又何尝不是这种想法呢？呵呵呵，既然您已经直言不讳地开宗明义，那么我也不好再假装客气了。」
「对于您提出的，十亚是否会进行支援这个问题，答案非常明确，那就是……」
被雷诺的主动出击愣了一下，赫斯德斯笑着叩了叩桌面。
「不会。」
紧接着，他说出了让场间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话语。
「……」
「蛤？」
一时间，雷诺等人无一不表情精彩。
行为最浮夸的则莫过于筱雅，他发出了一声极具挑衅意味的“哈”，差点就提起了背上的大剑去戳赫斯德斯的鼻梁。
「筱雅，安静！咳咳，赫斯德斯大人，属下无礼，让您见笑了。」
「只是刚才的那句不是究竟是我等的耳误，还是说那就是十亚对于此次事件的真正答复呢？这等关乎双方利益的大事，还是谨慎些为妙。」
雷诺抬手示意筱雅冷静下来，然后面色凝重地看向了赫斯德斯。
「……（磨牙声）是……」筱雅放开了剑柄，恶狠狠地等着赫斯德斯。
「当然不是您的耳背了，我尊敬的雷诺大人。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十亚在三年前就帮助过了精灵圣域。」
「所以对于这次的恶魔裔袭击，我们有权不予理会，而至于那些派往此地的驻军。如您所见，不过是为了排查和魔人通话的警惕而已。」
赫斯德斯重新端起了茶杯，将其中的倒影一饮而尽。
「再者就目前的战况来看，精灵族和恶魔裔的战斗不都处于极大的优势之中吗，并且恶魔裔就连最外围的防线也没有突破。」
「既然精灵们没有出现过大的损失，我们又因何要向你们提供支援呢？」
场间的形势也随着他这么一番风轻云淡的话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因为雷诺原本赌定了十亚不会那么无耻，起码会对他们光辉的形象负责，即口头上提出参与协助莱恩之域的活动。
可让他大跌眼镜的是，这名真人不露相的十亚主教，竟然不要脸到这种程度。自己彻夜为之准备的提案也全部报废，只好开始随机应变。
「可这不就和贵廷的教义教旨相违背了吗？众所周知，十亚自立教之初便致力于稳固各种族间的关系。」
雷诺吞了口唾沫，但没有过多的时间供他考虑，所以只好选择了将计就计。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道德绑架的嫌疑，但只要十亚肯出兵协助精灵圣域抵抗恶魔裔。」
「我们就不会吝啬于家财，一定付出与之相对应的报酬。即便如此，您给出的答复仍然还是否定吗？」
如赫斯德斯所说，莱恩之域目前的确完美地防御住了恶魔裔的进攻，并且连一道防线也没有被打开。
可这并不能代表着精灵在这场战争中处于绝对的优势，因为精灵们擅长的魔法总会有用尽的一刻，并且北方黑若森的防线就只有那一道节顿领域。
如果连那一道最坚固的防线也被突破，那么这也就象征着莱恩之域被攻克了。
雷诺从谈判一开始就在忌惮着“报酬”的含义。
在三年前，十亚帮助莱恩之域抗击暗裔的入侵后，就以“报酬”为名义，公然占据了精灵圣地的南部领土。
所以雷诺才会在刚才一直回避着这方面的讨论。
他试图利用信仰、条例等不具有实际价值，但却拥有着强大约束力的事物来干涉十亚的选择。
不过可惜的是，十亚对于这些似乎并不是很看重。反而是抓住了莱恩之域迫切的需要兵力这一点，不停地进行着索取。
「虽然这么直接地谈论‘报酬’一词很是庸俗，但不可否认，十亚的人们不介意这些。」
「因为我们需要更多的资源来巩固信仰的发展，所以雷诺大人，针对十亚即将要派出的援兵，你们又究竟打算支付怎样的报酬呢？」
赫斯德斯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同时直接无视了雷诺的前半句话说道。
他语锋一转，居然就这么自然地提出了派兵支援的提议。
整场谈判的节奏也好像早就被他洞察贯穿，无论是正义还是条例都没有让雷诺发挥出本来的价值，好一个见利忘义的神之信徒。
“结果到头来，还是要说到主权上的问题吗。”
雷诺犹豫地低下了头，这一刻他无奈至极，让他回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黄昏。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银啊。能够毫无顾忌地在贯彻自己的想法，能够在面临压迫之时毫不畏惧的大笑狂妄……」
雷诺攥着拳暗想道。
“这一次，我能不能像你一样呢？”
实际上，从懂事开始，他就把银当成了自己的偶像。
因为银无论被人如何嘲笑，被人蔑视的无比渺小，但他总能在事后开心的笑出来。
并且不断坚持着自己的理念，顽强地靠着后天学习的天赋，成为了一代工程领域的天才。
而自己，却只是个养尊处优，旁人眼中吃喝不愁的公子哥。
实际上生活中的一切都被他人管制，并且连打心底里喜欢的机械工程都碰不到几下，穷其一生也只学到了几个从来不感兴趣的魔法而已。
雷诺一直崇拜着银，崇拜他的坚强，羡慕他的勇敢，并且在银被逐出家族之后，一直有派人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但出于对自己的憎恶和对他人猜疑的恐惧，雷诺从来没有将这一点表现出来。
在这次谈判开始前，雷诺为了保护莱恩之域的主权以及银的安全，先是孤身和侍卫三人来到了山竹之村，接着便是演戏支走不明真相的银。
早在十亚发觉银有和西林进行联系之前，雷诺就得知了银的惊天之举。
所以为了保护银，同时不让他成为十亚谈判的筹码，雷诺一直策划着该如何警告他。
他准备了许多，昨晚的一切便是证明。
可无奈的是，不管雷诺怎么努力，事实的真相却总是和期待中的样子大相径庭。
「那么……关于报酬方面的问题……」
雷诺抬头，目光中游离着一抹坚定，但更多的，则是彷徨。
「砰！」
「你个死老头！要帮你就帮啊！还XX要什么报酬？敢跟雷诺谈条件？老子求你帮忙是给你面子，对吧筱蔷？别在那唧唧歪歪的打什么馊主意！」
然而，就在雷诺下定决心要说出自己的抉择之时。
一旁的筱雅似乎觉得场间的气氛不对，连忙举起大剑对着赫斯德斯的脑袋就是一劈，吓得众人在那瞬间内都傻了眼，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么大火气。
只见那柄一直背在他身后的巨剑，此刻正不偏不倚地砍向了赫斯德斯的位置。
若不是候在一旁的霍恩及时出手拦了下来，恐怕这位主教大人的身体早就成为了两半。
霍恩轻描淡写地用臂膀硬生生扛下了那记劈砍，接着手臂轻轻一震就将筱雅的巨刃弹了回去，让他差点失去平衡打了个趔趄。
「呜，是，是的姐姐……」
筱蔷瞪大了眼睛，也和雷诺一样不可思议地瞅着他说道。
「筱雅？！你在干什么！对不起赫斯德斯大人，我的属下脾气太过恶劣，我这就去教训他，还请待会再详谈。」
「筱雅！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你下面就别想要了！」
被下了一跳的雷诺赶紧站了起来，支开一脸顽固的筱雅说道。
霍恩也仍然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样子，仿佛认为筱雅拔剑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一样，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
「哇啊，你，雷诺大人！那混蛋不遵守条例帮忙也就算了，可他竟然还大言不愧的向您索取报酬！」
「这怎么可能让人冷静下来啊！我看和这些人好好说话也没用，不如打一场来的实在！」
被雷诺推搡到了一旁，筱雅一边挤眉弄眼地使着眼色，一边张牙舞爪的誓要砍死赫斯德斯。
正如不久前他在温泉里说的那样，“如果在近下来的会议中，雷诺他稍微有那么点犹豫的话，那么我们就不能迟疑，必须第一个站出来。”
一直在倾听着会议内容的他，在雷诺开始犹豫的第一个瞬间就果断地站了出来打断了会议。
筱雅不想，也不同意雷诺优柔寡断，他要做的就是让雷诺清醒一些，不能中了十亚的语言陷阱。
「雷诺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里进行这场会议的？我告诉你哦，要是待会你在谈论中落了下风，我就算没了下面也跟你没完！（小声）」
筱雅收起了大剑佯装委屈地说道。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雷诺并没有露出想象中恍然大悟的表情，反而是嘀笑皆非地苦笑了一声，同时狠狠地给了筱雅一记爆栗：
「现在正是我和赫斯德斯大人会议的关键时期，你在这添什么乱！回去罚你三天不得进餐，听明白没有！」
「谢谢你筱雅，会被部下如今担心，也就是我这个上司的失职吧。请你放心，接下来的谈话我都有分寸，现在就先委屈一下你了（小声）。」
雷诺也佯装呵斥筱雅的样子，把他在赫斯德斯面前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才作罢回到了座位上。
“那么这一次，就让我贯彻一下自己的理念好了。”
「诶？雷诺大人，像您这样英明的领袖，不挑选一个合格的下属可是有损身份的啊。」
「我希望在今后的合作中，这种粗鲁的行为越少越好，毕竟，在谈判桌上这很庸俗。」
赫斯德斯把双手的五指叠在了一起，似笑非笑地嘲讽着说道，接着他挥了挥手，护在他身前的霍恩就退到了一边。
在他看来，筱雅和雷诺的种种行为实在是幼稚的可笑，再怎么闹腾，也只不过是笼中兽的嘶吼而已。
「非常抱歉，赫斯德斯大人，筱雅他因为是庶民的缘故，行为举止一直都这么无理取闹，所以请您不要在意下人的无礼，我们就继续刚才的话题好了。」
雷诺将双手搭在了桌子上，发出了最后通牒般庄重的回应。
「哦？那么关于所谓“报酬”一案，您会提出怎样的价位呢？」
「很简单，那就是我们精灵圣域已经不需要您的那些十字军，所以所谓的报酬，不知刚才的那一剑您是否满意呢？」
雷诺泰然自若地叩响了水晶制成的桌面。
「蛤？」
而这一次，则轮到了赫斯德斯发出了如此粗俗的语气。